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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那堆散发着恶臭、被所有人嫌弃的黑泥,在石臼里被反复捣砸,终于变成了细细的、均匀的黑褐色粉末。沈疏月把它们小心地收集起来,装进干净的麻袋里。

      接下来的日子,简陋的棚子下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苦涩的草叶汁液味,和那黑粉本身尚未散尽的、淡淡的酸腐气。

      沈疏月像着了魔,她拔来大量的锯齿叶野草,堆在棚子里,用石臼捣碎,挤出墨绿色带着清苦气息的汁液,装在几个好不容易找来的、还算干净的破瓦罐里。

      然后,就是一遍又一遍地试验。

      她把不同分量的黑粉倒进小瓦盆,再小心翼翼地加入不同分量的草汁,用一根光滑的小木棍仔细地搅拌、研磨。混合液有时是浑浊的灰黑色,有时是难看的深棕色,有时又变成诡异的墨绿。

      每次失败,她都只是抿紧唇,眉头微蹙,把瓦盆里的东西倒掉,洗干净,又重新开始。她的手上沾满了各种颜色的汁液和粉末,混合着之前的伤口,又脏又狼狈。老钱和另外两个匠人远远地看着,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看好。

      “钱伯,你说…大小姐这到底在弄啥呢?”一个匠人忍不住小声问,“天天捣鼓那臭粉和烂草汁,能弄出个啥?”

      老钱抱着胳膊,靠在棚柱上,看着沈疏月又一次将失败的混合液倒掉,那专注又执拗的侧影映在他浑浊的眼底。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哼了一声:“谁知道!瞎折腾呗!反正…反正她工钱还没发呢!”话虽这么说,他眼里的轻视却不知不觉淡了许多,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复杂。

      他看着沈疏月那双沾满污渍、带着伤痕却异常稳定的手,心里某个角落动了一下。

      这天下午,寒风似乎小了些,惨淡的阳光透过破棚顶的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光斑。

      沈疏月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试验。这次,她舀了一小勺黑粉,只加入极少量、几乎是滴进去的几滴草汁。她用小木棍极其缓慢、极其耐心地研磨着。

      粉末渐渐被湿润,颜色开始发生变化…不再是灰黑,不再是墨绿,而是一种深沉、浓郁、仿佛带着某种神秘光泽的…紫色?

      她屏住呼吸,动作更轻更缓。那紫色在研磨中越来越纯正,越来越亮眼。

      最后,瓦盆底部,铺着一层薄薄的、细腻的、纯粹而饱满的深紫色粉末。一股淡淡的、混合了草木清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某种根茎的独特气息,幽幽地散发出来。

      成了!

      沈疏月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一点珍贵的紫色粉末,倒在掌心,凑到鼻尖仔细闻了闻,又迎着光仔细看。颜色纯正,颗粒细腻,那股独特的、带着点清冽感的味道,绝不是普通染料能有的。

      “钱伯!”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但眼神亮得惊人,“快!快拿张干净的粗麻布来!”

      老钱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去找布。等他拿来一块还算干净的粗麻布头,沈疏月已经用小指指甲尖,蘸了极少的一点紫色粉末,放进旁边一个盛着清水的破碗里。粉末遇水即化,清澈的水瞬间变成一种澄澈、明艳的紫色。

      沈疏月接过布头,毫不犹豫地将一角浸入那碗紫水中。片刻后捞出,湿透的麻布一角,呈现出一种均匀、饱满、在阳光下仿佛会流动的深紫色!颜色极其牢固,没有丝毫晕染开的感觉,而且凑近了闻,那独特的清冽气息更加明显!

      老钱的眼睛瞬间瞪得比铜铃还大,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死死盯着那块紫色的布头,又看看瓦盆里那层薄薄的紫粉,再看看沈疏月那双虽然脏污却闪烁着璀璨光芒的眼睛,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一样僵在原地。

      “这…这…这真是那臭泥巴…弄…弄出来的?”他结结巴巴地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抢过那块染了色的布头,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那紫色的地方,又凑到鼻子底下使劲闻,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紫…紫色的!真是紫色的!还…还有股味儿!好闻!比老钱我见过的那些贵得要死的紫染料颜色还正!”

      另外两个匠人也围了上来,看着那紫色,又看看那堆原本臭不可闻的黑泥粉,再看看沈疏月,脸上写满了“老天爷开眼了”的震惊和狂喜。

      沈疏月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了多日的神经骤然放松,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她扶着旁边的柱子,看着老钱和两个匠人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样子,看着那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紫色布头,脸上终于露出了被休回家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笑容。这笑容像破开阴云的阳光,瞬间照亮了她苍白却清丽的脸庞。

      “钱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充满了力量,“拿个干净的小瓷罐,把这些紫粉仔细装好。”她指了指瓦盆底那层薄薄的宝贝,“剩下的黑粉和草汁,按我刚才那个分量配比,继续做!越多越好!”

      “哎!哎!好!好嘞!大小姐您放心!包在俺老钱身上!”老钱激动得满脸通红,胡子都在抖,一叠声地答应着,动作麻利得像个年轻小伙子,再也没了之前的懒散和不屑。他看着沈疏月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敬畏和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这哪里是被休的弃妇?这分明是点石成金的活神仙!

      接下来的几天,染坊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干劲和希望。老钱带着两个匠人,像伺候祖宗一样,小心翼翼地捣粉、挤草汁、按照沈疏月严格规定的比例混合、研磨、晾干。沈疏月则反复试验,又弄出了几种同样颜色纯正、带着独特气息的其他颜色粉末,有靛青,有鹅黄,还有一抹极其鲜亮的朱砂红。

      小瓷罐渐渐装满了。

      这天一大早,沈疏月换上了她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素色旧袄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把那个装着紫色粉末的小瓷罐用干净的粗布仔细包好,放进蓝布包袱里。

      “钱伯,”她招呼道,“跟我进城一趟。”

      老钱赶紧应声,胡乱在破棉袄上擦了擦沾着颜料的手,跟了上来。他佝偻的背似乎都挺直了些,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他知道,大小姐这是要去卖那宝贝了!

      两人一路无话,穿过清晨尚有些冷清的街道。沈疏月脚步沉稳,眼神坚定。老钱则显得有些紧张,又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时不时瞄一眼沈疏月背着的包袱。

      终于,他们来到了城中心最繁华的地段,停在了一家气派非凡的绸缎庄门前。黑底金漆的大招牌上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瑞祥号”。里面陈列着各色流光溢彩的绫罗绸缎,进出的客人衣着光鲜,伙计们训练有素,一派富贵气象。

      老钱看着那气派的门脸,再看看自己和沈疏月一身寒酸的旧衣裳,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鼓,腿肚子有点发软:“大…大小姐…咱…咱真能进这儿卖东西?” 他这辈子都没踏进过这么阔气的铺子。

      沈疏月没说话,只是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迈步走了进去。老钱赶紧硬着头皮跟上。

      一股暖香和布料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店里的伙计看到他们,脸上职业化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里带上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视。一个年纪稍长的掌柜正低头拨着算盘,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目光落在沈疏月和老钱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还算客气:“二位…想看看什么料子?”语气带着疏离。

      沈疏月走到柜台前,没有去看那些华丽的布料,而是解开了包袱,拿出那个用粗布包着的小瓷罐,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推到掌柜面前。

      “掌柜的,麻烦您看看这个。”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

      掌柜的疑惑地看了看那粗布包着的罐子,又看看沈疏月平静的脸,这才慢吞吞地拿起罐子,往里瞧了一眼。只是一眼,他漫不经心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罐细腻得如同烟霞、颜色纯正饱满得惊人的深紫色粉末!更奇特的是,一股清冽独特的草木气息幽幽地飘散出来,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这…这是?”掌柜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捻起一点点粉末,放在鼻尖仔细闻了闻,又走到旁边,拿起一个白瓷碟,倒了一点粉末,加入清水。澄澈的紫水瞬间显现。他立刻取过一小块上好的素白杭绸边角料,浸入水中,再拎起。

      那块小小的杭绸,瞬间被染成了均匀、明亮、仿佛带着生命力的深紫色!在瑞祥号明亮的灯光下,流淌着华贵的光泽,那独特的清冽气息也附着其上。

      掌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紫绸,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做了几十年绸缎生意,太清楚这样品质的紫色染料意味着什么!颜色纯正饱满,气味独特宜人,染出的效果均匀透亮,这绝对是顶尖的货色!比他们店里现在用的那些昂贵紫草根染出的颜色更胜一筹!

      “好…好料!”掌柜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叹和狂喜,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沈疏月,“这位…这位姑娘,敢问这色料,是何处得来?作价几何?”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和欣赏:“钱掌柜,这颜色…确实少见。味道也奇特。”

      沈疏月闻声转头。

      一个穿着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他身量颇高,气质温润,眼神却明亮通透,带着一种久经商海的沉稳和洞察。此刻,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钱掌柜手里那块紫绸,目光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赞赏。

      钱掌柜一见此人,脸上的激动立刻化作了十二分的恭敬,甚至微微躬了躬身:“裴公子!您也在?您看这色料…”

      这位裴公子——裴砚,目光从紫绸上移开,落在了沈疏月身上。他眼神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探究:“这位姑娘是?”

      老钱赶紧抢上前一步,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激动,声音洪亮地答道:“回裴公子,这是我家小姐,姓沈!”

      裴砚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停留在沈疏月脸上,带着真诚的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沈姑娘。这色料,是你们自己做的?” 他顿了顿,问出了一个最关键、最内行的问题,“成本如何?”

      沈疏月迎着他明亮而温和的目光,没有躲闪。她知道眼前这个人身份不一般,钱掌柜的态度说明了一切。她深吸一口气,清晰地回答,声音带着一种自信的平稳:

      “是。用染坊废料做的。” 她看着裴砚眼中瞬间掠过的惊讶和更浓的兴趣,补充道,“成本,大概只有市面紫染料的三成。”

      “三成?”裴砚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惊讶,随即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当真?” 这个数字意味着巨大的利润空间。

      他看向钱掌柜,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老钱,这料子,瑞祥号要了。先定一批试试。按沈姑娘说的价,”他目光转向沈疏月,眼底带着赞许的笑意,“再加一成。沈姑娘是实在人,我们也不能亏待了人才。” “人才”两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郑重的认可。

      钱掌柜喜出望外,连声答应:“是!是!裴公子放心!沈姑娘,您看这契约…”

      沈疏月的心,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激荡起层层涟漪。不是因为那多出的一成利润,而是因为眼前这位裴公子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欣赏和那句“人才”的肯定。

      这是她离开周家后,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纯粹的、对她能力的尊重。

      她压下心头的波澜,点头:“好。”

      离开瑞祥号,走到外面阳光灿烂的街道上,老钱激动得脸通红,搓着手,话都说不利索了:“小…小姐!成了!真成了!那泥…那废泥真能卖钱!还…还卖给了瑞祥号!裴公子!那可是裴公子啊!”他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看着沈疏月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狂热的崇拜,“您听见没?裴公子说您是人才!人才啊!”
      沈疏月抬头,看着冬日难得明媚的阳光,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阳光照在她脸上,映亮了她眼中那如释重负又充满希望的璀璨光芒。

      她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了一个真正轻松、带着未来希望的明亮笑容。

      “钱伯,”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回去,给大家加餐。”

      “哎!哎!加!一定加!”老钱咧着嘴,笑得像个孩子,佝偻的背挺得前所未有的直。他知道,这破染坊的天,彻底变了!跟着这位大小姐,有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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