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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染坊那破败的土墙矮院里,第一次响起了不是捣泥就是砸石头,锯木头,敲钉子的声音,还有老钱那难得洪亮起来的吆喝声。

      “这边!这边再钉结实点!对对,那根梁扶稳了!”
      “屋顶的茅草铺厚些!别让雨漏进来!”
      “那几个新染缸,放这边!轻点抬!这可是吃饭的家伙什儿!”

      沈疏月用瑞祥号预付的定金,买来了修缮房屋的木料、新茅草,添置了几个结实的大染缸,还雇了附近几个手脚麻利、家境贫寒的妇人。

      这些妇人开始还有些忐忑,怕这破染坊没活干,但看到沈疏月当场就预支了半个月的工钱,一个个都喜出望外,干起活来格外卖力。

      老钱像是年轻了十岁,吆五喝六,指挥着大家干活,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浑浊的老眼里精光四射。

      他再也没提过“臭泥巴”三个字,现在张口闭口都是“咱们的料子”、“瑞祥号的订单”,语气里充满了自豪。他亲自带着两个老伙计,小心翼翼地研磨、调配那些神奇的粉末,严格把控着沈疏月定下的比例,一丝不苟,仿佛在守护着金山银山。

      沈疏月也没闲着。她穿着最利落的旧衣裤,袖子高高挽起,头发简单束在脑后,和工人们一起抬木头、搬工具、清理场地。汗水顺着她白皙的脖颈流下,混合着木屑和灰尘,但她眼神专注,动作利落,没有丝毫娇气。

      看着破败的染坊一天天变得像样起来,看着院子里堆放的、越来越多的、分门别类装好的各色粉末,她心里那点微光,越来越亮。

      第一批“紫云粉”按时交付给瑞祥号。钱掌柜验货时,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连声称赞“好料!好料!”银钱结清,沉甸甸的银子被沈疏月仔细收好。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其中三成,装在一个小布袋里,晚饭时放在了沈家饭厅的桌子上。

      “爹,后娘,这是染坊这个月该交给家里的份例。”沈疏月的声音平静无波。

      柳氏正捏着筷子夹一块肥肉,闻言动作一顿,狐疑地瞥了一眼那个不起眼的小布袋。沈玉娇更是直接嗤笑出声:“哟,姐姐,还真赚到银子了?就那点臭泥巴弄出来的东西,能值几个铜板?这袋子里怕不是装的石头吧?”她说着,伸手就去抓那布袋。

      沈疏月没阻止。
      沈玉娇抓起布袋,入手的分量让她脸上的讥笑僵了一下。她不信邪地打开袋口,往里一瞧——白花花、沉甸甸的碎银子!虽然不算巨款,但绝对远超她的想象。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精彩,嫉妒、震惊、不甘心,扭曲在一起。

      柳氏也看到了银子,眼睛猛地一亮,随即又飞快地掩饰下去,故作矜持地咳嗽一声:“哼,算你还有点记性。”她一把从沈玉娇手里夺过钱袋,掂了掂,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但嘴上还是不饶人,“这也就够你和你养的那帮子人嚼用的!别忘了你还欠着家里的米粮钱呢!”

      沈父看着那袋银子,又看看脸色平静的沈疏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闷头扒饭,含糊地“嗯”了一声。

      沈疏月没理会柳氏的敲打,安静地吃完自己碗里的饭,起身离开。身后传来柳氏压低声音对沈玉娇的训斥:“瞧你那点出息!几两银子就晃花了眼?你姐夫家拔根汗毛都比这粗!给我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还有沈玉娇不服气的嘟囔声。

      走出饭厅,晚风带着寒意,但沈疏月觉得格外清爽。她回到西厢,拿出那个小小的布包,将剩下的银子仔细包好,藏进包袱最底层。

      然后,她拿出母亲那本旧账册,翻到写着“老钱忠心,奈何…”的那一页。她找出笔墨——这还是她用第一笔钱买的——在那页的空白处,用娟秀但有力的字迹,工工整整地写下:
      “乾元十二年冬,染坊复起。售‘紫云粉’于瑞祥号,得银若干。修缮屋舍,添置器物,雇工三人。付家中份例三成。”
      写完,她轻轻抚摸着那崭新的墨迹,又摸了摸旁边母亲那细小不甘的字迹,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

      染坊的生意渐渐上了轨道。有了稳定的收入,沈疏月又琢磨着用其他废料和找到的不同野草,陆续做出了靛青、鹅黄、朱砂红几种同样品质出色、成本低廉的染料,取名叫“青云粉”、“金蕊粉”、“赤霞粉”。瑞祥号那边追加的订单源源不断,钱掌柜每次见到沈疏月,都笑得见牙不见眼。

      染坊的规模也扩大了些。除了老钱三个老匠人负责核心的研磨调配,那几个雇来的妇人负责处理污泥、晾晒、采集野草、清洗工具等活计。

      沈疏月给工钱爽快,待人平和,从不苛责。妇人们得了实惠,干活越发用心,染坊里整日里充满了女人们忙碌的说话声和笑声,一片热火朝天。

      这天晌午,阳光难得暖和。沈疏月正和几个妇人一起,在院子里翻晒新一批处理好的黑粉。她脸上沾了点灰,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臂,一边翻晒,一边和妇人们说着话。

      “张婶,你家小丫头的咳嗽好些没?我上次说的那个枇杷叶子煮水,管用不?”
      “管用管用!大小姐您真是神了!喝了两天,夜里都不怎么咳了!”
      “李嫂,你家那半亩地,开春打算种点啥?要是种些能收籽的草,像这种锯齿叶的,”沈疏月指了指墙角那丛草,“染坊按斤收,价钱好说。”
      “哎哟!那可太好了!我正愁种啥呢!回去就跟我当家的说!”

      正说着,染坊那扇新修好的木门被敲响了。一个穿着干净布衣、看着很机灵的小伙计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请问,沈疏月沈姑娘在吗?”

      沈疏月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我就是。”

      小伙计连忙上前,双手递上一个信封:“沈姑娘好!小的是裴家商行的伙计,奉我家公子之命,给您送瑞祥号新订的契约来。公子说了,请您过目,若无异议,签好字,小的再带回去。”

      沈疏月接过信封,里面是两份誊写工整的契约文书。她仔细看了看条款,和之前约定的并无出入,瑞祥号这次订了包括紫云粉在内的四种染料,数量不小。她点点头:“没问题。” 她走到旁边那张用木板新搭的简易桌子旁,拿出自己的印泥和一支小楷笔,在契约下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小伙计小心地收好一份契约,却没有立刻离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好的方方正正的包裹,双手奉上,脸上带着点腼腆的笑:“还有这个…也是公子吩咐的。公子说…说沈姑娘和师傅们这些天赶工辛苦,这是‘酥香斋’新出的几样点心,给大家尝尝鲜。”

      沈疏月微微一怔。酥香斋?那是城东最有名的点心铺子,离这城西的染坊和裴家商行都远得很。

      “裴公子…有心了。”她接过那还带着点温热的油纸包,一股淡淡的甜香飘散出来。

      “公子还说,让沈姑娘保重身体,莫要太过操劳。”小伙计传完话,恭敬地行了个礼,这才转身离开。

      沈疏月拿着那包点心,站在原地。油纸包的温度透过掌心,带着点暖意。她想起在瑞祥号初见时,裴砚那温和却洞悉的眼神,那句“不能亏待了人才”,还有此刻这“顺手”送来的点心…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这温热的油纸包熨帖了一下,泛起一丝微妙的暖意和甜意。

      “哎哟!好香的味儿!”
      “是点心!大小姐,这是…?”
      妇人们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沈疏月手里的包裹。

      沈疏月回过神,脸上露出一抹浅笑,拆开油纸包:“裴公子送来的点心,大家分着尝尝吧。” 精致的糕点露了出来,有松软的枣泥糕,有酥脆的核桃酥,还有几块做成梅花形状的豆沙糕,香气扑鼻。

      “哇!真好看!”
      “闻着就香!这得老贵了吧?”
      “裴公子人真好!还惦记着咱们!”
      妇人们惊喜地笑着,小心翼翼地各自拿了一小块,小口小口地品尝着,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连声夸赞好吃。

      沈疏月也拿起一小块枣泥糕,轻轻咬了一口。甜糯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带着枣子的香气。她看着工人们开心的样子,感受着嘴里那实实在在的甜味,还有掌心残留的点心温度,连日来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许多。阳光暖暖地照在焕然一新的染坊院子里,空气里混合着新木料的清香、染料的独特气息,还有这点心的甜香,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然而,这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一股阴风就悄然刮了起来。

      先是市面上开始出现一些流言蜚语,在茶摊、在巷口,有人神神秘秘地议论:
      “哎,听说了吗?城西那染坊弄出来的什么‘粉’,颜色看着是鲜亮,可掉色掉得厉害!”
      “可不是!我邻居二婶买了块用那粉染的布,洗了一水,颜色就淡了一半!还说什么有香味,我看是怪味!熏得人头昏!”
      “啧啧,我就说嘛,用废泥巴弄出来的东西,能是什么好货?便宜没好货!”

      这些流言像长了脚,很快传得沸沸扬扬。瑞祥号那边也受到了影响,有些原本想订货的客人开始犹豫观望。钱掌柜派人来问过一次,沈疏月亲自带着染好的布头去了一趟,当着客人的面反复揉搓水洗,证明颜色牢固,气味独特而非怪味,暂时压下了些质疑。

      但紧接着,更麻烦的事情来了。

      这天晌午,染坊里正忙。妇人们一边说笑着,一边在院子里处理新运来的污泥。沈疏月和老钱在棚子里,对着新一批刚调配好的靛青粉,讨论着晾干的程度。

      突然,染坊那扇新修好的木门被“砰砰砰”地用力拍响,声音又急又重,带着一股不善的意味。

      “开门!快开门!”
      “衙门办案!速速开门!”

      老钱脸色一变:“衙役?”

      沈疏月眉头微蹙,放下手里的东西:“我去看看。”

      她走到门口,拉开木门。门外站着两个身穿皂隶公服、腰挎佩刀的衙役,板着脸,眼神锐利,带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冷漠气势。为首那个高个子衙役,目光如刀般扫过沈疏月,又扫向院子里那些正在处理的污泥和忙碌的妇人,眉头皱得更紧。

      “谁是这里管事的?”高个衙役声音冷硬。

      “是我,沈疏月。”沈疏月平静地回答,挡在门口。

      “沈疏月?”衙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乎有些意外管事的竟是个年轻女子,但随即脸色一沉,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红印的纸,“有人告你们这染坊,随意倾倒污秽废料,严重污染了城西河沟水源!致使下游鱼虾绝迹,百姓苦不堪言!跟我们走一趟衙门吧!”

      他话音一落,染坊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惊恐地看着门口的衙役。老钱更是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污…污染河沟?没…没有啊官爷!我们没有乱倒…”
      “有没有,到了衙门,自有公断!”另一个衙役不耐烦地喝道,“少废话!沈疏月,跟我们走!”

      沈疏月的心猛地一沉。这指控来得突然又狠毒!污染水源,这罪名可大可小!她看着衙役那张冷硬的脸,又看了看院子里堆放的污泥和那些惶恐不安的工人,瞬间明白了——这绝不是巧合!是有人眼红她的生意,下了黑手!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有慌乱,只是看着那高个衙役,声音清晰地问:“官爷,不知告状之人是谁?他告我们污染了哪条河沟?何时污染的?可有凭据?”

      衙役显然没料到这年轻女子如此镇定,还敢反问,愣了一下,随即更加不耐,厉声道:“问那么多作甚!到了衙门自然知晓!走!” 说着,竟伸手要来抓沈疏月的胳膊!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沉稳、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在衙役身后响起:
      “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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