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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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诬告的风波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很快被裴砚强势的手段抚平。彩云坊的东家亲自登门裴家商行赔罪,灰头土脸地回去了。
市面上的流言蜚语也悄无声息地散了。染坊的日子,重新回到了紧张而有序的轨道上,甚至比之前更加热火朝天。
瑞祥号追加的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钱掌柜尝到了甜头,对沈疏月染坊出的料子推崇备至。裴砚那句“染锦缎”的提议,更是点燃了沈疏月心头的一把火。
锦缎,那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料子,对染色的均匀度、光泽度、牢固度要求极高,是染料品质的试金石!如果她的“赤霞粉”能染出上好的锦缎,那染坊的地位将彻底不同。
沈疏月一头扎进了染房里。染锦缎和染粗布麻布是两回事。水温、时间、搅拌的手法、下料的时机,每一个环节都至关重要。她带着老钱,一遍遍试验。染房里热气蒸腾,弥漫着染料特有的混合气息。
沈疏月挽着袖子,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鬓角,眼睛却亮得惊人,紧紧盯着染缸里翻滚的锦缎,不时用手指捻起一角,对着光仔细查看颜色的渗透和均匀程度。
失败在所难免。有时颜色不够饱满,有时出现不均匀的水渍纹路,有时洗过之后光泽度下降。每一次失败,沈疏月都抿着唇,仔细记录下问题所在,然后毫不犹豫地重新开始。老钱现在对她心服口服,也拿出了看家的本事,跟着一起琢磨,毫无怨言。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染房高高的气窗,给弥漫的水汽镀上一层暖金色。沈疏月屏住呼吸,用长长的竹竿将一段刚刚染好、沥干水分的锦缎小心地挑起来。
那锦缎在夕阳下舒展开,如同流泻的晚霞,一种纯粹、热烈、饱满到极致的正红色!它均匀得没有一丝杂色,丝绸特有的光泽在红底上流淌,仿佛有生命一般。一股清冽独特的草木气息混合着染料的暖香,幽幽散发出来。
“成了!”老钱激动地一拍大腿,声音都在发颤,“大小姐!您看这颜色!这光泽!绝了!真是绝了!”
沈疏月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温润的锦缎表面。细腻的触感,纯粹的色彩,还有那独特的气息…一股巨大的成就感瞬间涌上心头,冲散了连日来的疲惫。
她嘴角扬起,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又无比明亮的笑容。这笑容映在绚烂的锦缎上,也映在她清澈的眼底。
“钱伯,把这匹锦缎收好。明天,送去瑞祥号。”
这匹用“赤霞粉”染出的正红锦缎,在瑞祥号挂出来的当天,就引起了轰动。那纯粹饱满、仿佛自带光芒的红色,那独特宜人的气息,瞬间俘获了城中所有贵妇小姐的心。
瑞祥号的门槛差点被踏破,订单直接排到了三个月后。钱掌柜乐得合不拢嘴,对沈疏月更是奉若上宾。
染坊的名声,随着这匹锦缎,彻底打了出去。“沈氏染坊”和它那些名字雅致、效果神奇的粉,成了品质和独特的代名词。连带着之前被人嫌弃的废泥变宝的传闻,也成了传奇故事的一部分。
沈疏月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生意越好,她越谨慎。染坊的规模又扩大了一圈,新招了人手,分工更加明确。她深知核心的配方和研磨工艺是染坊的命脉,这部分由老钱亲自带着两个最可靠的老伙计负责,严格保密。处理污泥、采集野草等粗活则由雇来的妇人们负责。整个染坊如同一个精密的机器,在沈疏月的统筹下,高效而有序地运转着。
收入自然也水涨船高。沈疏月严格按照约定,每月按时将三成的利润交给沈家。柳氏每次接过那越来越沉甸甸的钱袋,脸上的表情都复杂无比。
既眼红那大笔的银子,又为这银子是出自她最看不起的继女之手而憋闷,嘴上还要强撑着刻薄几句:“哼,赚几个钱就抖起来了?别忘了你欠家里的米粮钱还没还清呢!” 沈玉娇更是嫉妒得眼睛发红,背地里不知撕坏了多少条帕子。
沈疏月对此置若罔闻。她除了必要的开支,大部分利润都投入了染坊的再生产和研发。她开始琢磨着染丝线。染好的丝线,可以直接卖给绣坊或织户,市场更大。但这比染布更难,丝线纤细,对染料的细腻度和附着性要求更高。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试验。
这天午后,沈疏月正在染坊后面新辟出的一块空地上,翻晒一批刚处理好的靛青粉。冬日的阳光难得有些暖意,晒得人身上微微发烫。她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裤,头发随意绾了个髻,几缕碎发被汗水沾在额角,衣袖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手臂。她动作麻利地将粉末摊开,眼神专注。
“大小姐!裴公子来了!”老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兴奋,从前面传来。
沈疏月动作一顿,抬起头。果然,裴砚一身素雅的青灰色锦袍,正穿过染坊的院子,朝这边走来。他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染坊,最后落在她身上。他身后跟着那个机灵的小伙计,手里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锦盒。
沈疏月放下手中的木耙,拍了拍手上的粉灰,迎了上去:“裴公子。” 不知为何,每次见到他,心里总会不自觉地安定几分。
“沈姑娘,”裴砚含笑点头,目光在她沾着靛青粉末的手和额角的汗珠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心疼,随即又化为温和的欣赏,“又在忙?”
“晒些新粉。”沈疏月引着他走到旁边一处干净的石桌旁,“裴公子请坐。钱伯,倒茶。”
“不必麻烦。”裴砚摆摆手,示意小伙计将锦盒放在石桌上,“今日路过,顺道看看。瑞祥号那边,钱掌柜对你染的那匹锦缎赞不绝口,说订单已经排到明年开春了。”他语气里带着由衷的赞许,“沈姑娘,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裴公子过奖了。”沈疏月被他直白的夸奖弄得有些微赧,但更多的是被肯定的愉悦,“是瑞祥号给了机会。”
裴砚看着她微红的耳根,笑意更深了些。他指了指桌上的锦盒:“一点小东西,给沈姑娘添些趁手的工具,或许能用得上。”
沈疏月微微一怔。锦盒?不是点心?她依言打开锦盒。
盒子里铺着柔软的丝绒垫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几样崭新的工具:一套大小不一的、极其精巧的银质调色小勺和刮刀,打磨得光滑圆润;两把锋利的、带有细密锯齿的特制药草剪;还有一把小巧但异常沉手、一看就知是精钢打造的研钵和杵,造型古朴流畅。
这些工具,一看就价值不菲,更难得的是那份贴心——调色勺的精细,药草剪的适用,研钵的趁手…每一样,都像是为她量身定做,正是她现在反复试验染丝线时最需要的!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比之前收到点心时更甚。点心是关怀,而眼前这些…是懂她所需、对她事业的真正支持。她拿起那把小小的银勺,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奇异地熨帖了心口。
“裴公子…这太贵重了。”她抬起头,看着裴砚,眼神里有感激,也有几分不知所措。
“工具而已,趁手最重要。”裴砚看着她眼中那份真实的触动,语气温和而真诚,“沈姑娘在做的事情很有意义,我不过是锦上添花,希望能帮上一点小忙。”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沾着粉末的手上,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只是,再忙也要顾惜身体。”
这份体贴入微的心意,让沈疏月心头那点微妙的悸动又悄然泛起。她握紧了手中的银勺,指尖感受到那冰凉的金属质地,低声道:“多谢裴公子费心。这些…很合用。” 她没有再推辞,接受了这份沉甸甸的心意。
两人又聊了几句瑞祥号的订单和新品研发的进展。裴砚听得认真,不时提出一些中肯的建议,眼光毒辣精准。气氛融洽而自然。
“对了,”裴砚像是想起什么,语气轻松了些,“过几日城里有场小型的‘斗锦会’,是几家绸缎庄私下办的,无非是拿出些得意之作互相品评一番。瑞祥号也收到了帖子,钱掌柜想带上你那匹‘赤霞锦’去亮亮相,不知沈姑娘意下如何?”
“斗锦会?”沈疏月眼睛一亮。这无疑是展示染坊实力、扩大知名度的好机会!“当然可以。”
“好,那我让钱掌柜安排。”裴砚点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相信沈姑娘的锦缎,定能艳惊四座。”
正说着,染坊前面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柳氏那标志性的尖利嗓音:“哟!我说怎么找不着人,原来是在这后头躲清闲呢!疏月啊,你这架子是越来越大了啊!”
沈疏月眉头微蹙。裴砚也收敛了笑容,眼神平静地看向声音来源。
只见柳氏带着沈玉娇,还有两个面生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妇人,正穿过院子,一脸挑剔地朝后面走来。沈玉娇一眼就看到了石桌旁的裴砚和他身后那个锦盒,眼睛瞬间亮了,又看到沈疏月手里拿着的新银勺,嫉妒之色几乎掩饰不住。
“娘,您看,我就说姐姐这里藏着好东西吧!”沈玉娇故意提高声音,扭着腰肢走过来,眼睛死死盯着那个锦盒,“裴公子也在呢?真是稀客呀!姐姐,裴公子又给你送什么好东西了?快打开让我们开开眼呗!” 她说着,竟伸手想去拿锦盒里的东西。
沈疏月不动声色地将锦盒盖上,挡在身前,语气平淡:“后娘,玉娇,有事?”
柳氏撇撇嘴,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沈疏月沾着靛粉的粗布衣服上刮过,又扫了一眼旁边气度不凡的裴砚,阴阳怪气地说:“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了?你这染坊如今可是咱们沈家的摇钱树,金贵着呢!我和你妹妹,还有这两位陈家、李家的少奶奶,正好路过,听说你这儿弄出了什么不得了的锦缎,就想着来开开眼界!怎么?舍不得给我们看?”
她身后的两个年轻妇人,也好奇地打量着沈疏月,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显然,柳氏是特意带人来“参观”的,目的不言而喻。
裴砚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良好的修养让他没有立刻发作。他站起身,对着柳氏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语气疏离而客气:“沈夫人,沈二小姐。”
沈玉娇见裴砚主动打招呼,立刻换了副娇滴滴的表情:“裴公子好!” 目光黏在他身上,几乎要滴出水来。
沈疏月看着眼前这闹哄哄的一群人,尤其是柳氏和沈玉娇那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嫉妒,心中一片冷然。她不想在裴砚面前失态,更不想让染坊的清净被她们搅扰。
“后娘想看锦缎,去瑞祥号便是,店里挂着的比我这里的更好。”她语气冷淡,带着送客的意思,“染坊重地,闲杂人等不便久留,气味也不好闻。钱伯,送客。”
“哎!”老钱早就看柳氏母女不顺眼了,立刻大声应道,板着脸挡在前面,“夫人,二小姐,几位少奶奶,请吧!这后头都是染料粉,沾身上可不好洗!”
柳氏被沈疏月这不软不硬的钉子碰得一噎,又被老钱这粗鲁的“送客”气得脸色发青。她看着站在沈疏月身边、明显维护姿态的裴砚,再看看沈疏月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知道今天讨不到好,只能恨恨地跺了跺脚:“哼!神气什么!不就是个染臭泥巴的!玉娇,我们走!” 说罢,气冲冲地转身就走。
沈玉娇不甘心地又狠狠剜了沈疏月和她面前的锦盒一眼,才扭扭捏捏地跟上柳氏,临走还不忘回头对裴砚抛了个媚眼:“裴公子,改日再会呀!”
那做作的样子,让旁边的小伙计都忍不住撇了撇嘴。
看着那一行人终于消失在门口,染坊重新恢复了安静。沈疏月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裴砚,脸上带着歉意:“裴公子,让你见笑了。”
裴砚看着她眉宇间那抹无奈和疲惫,心中涌起一股怜惜。他摇摇头,温声道:“无妨。倒是你,平日…很辛苦。” 他指的是应付这样的家人。
沈疏月淡淡一笑,带着点自嘲:“习惯了。”她拿起那个锦盒,“多谢裴公子的礼物,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裴砚看着她眼中那份真挚的喜欢,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斗锦会的事,我会让钱掌柜与你细说。我先告辞了。”
“裴公子慢走。”
送走裴砚,沈疏月抱着那个锦盒回到自己简陋的“账房”——一间用木板隔出来的小屋子。她将锦盒放在桌上,打开,再次拿出那把精致的银勺,在指间摩挲着。冰凉的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种安定的力量。她想起裴砚温和的目光,那句“锦上添花”,还有他面对柳氏母女时那份不动声色的维护…
“大小姐,”老钱探进头来,脸上还带着对柳氏母女的余怒,但看到沈疏月手里的银勺,又咧开嘴笑了,“裴公子送的东西真不错!一看就是好东西!比那对母女强百倍!”
沈疏月回过神,将银勺小心地放回锦盒,合上盖子。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悄然漾开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她拿起桌上记录染丝线试验的册子,指尖拂过那些墨迹,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钱伯,把新收的那批‘金蕊粉’拿来,我们再试一次染丝线。”
“哎!好嘞!”老钱响亮地应道,干劲十足地去了。
沈疏月坐在桌前,摊开册子。窗外,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桌上那个朴实无华的锦盒上,也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染坊里,工人们忙碌的声音隐隐传来,充满了生机。她提笔,蘸墨,在新的纸页上,工整地写下:
“试染‘金蕊粉’丝线,三号配比……”
笔尖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