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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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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锦会的消息传遍了城里的每个角落。
瑞祥号那匹“赤霞锦”,如同落入凡间的流霞,在小小的斗锦会上艳惊四座。那纯粹饱满、仿佛能灼伤眼目的正红,那丝绸流淌的光泽下暗藏的独特清冽气息,让所有在场的行家和贵妇都挪不开眼。瑞祥号钱掌柜脸上的褶子笑成了菊花,逢人便夸沈氏染坊的料子如何神奇。沈疏月的名字,连同她“化腐朽为神奇”的染坊,一夜之间成了城中热议的传奇。
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订单。不仅瑞祥号的需求翻了几番,其他绸缎庄、绣坊,甚至外地的一些大商号,都闻风而动,纷纷派人来染坊接洽。染坊那扇新修的厚实木门,几乎要被络绎不绝的访客踏破。
染坊彻底变了个模样。
原本破败的院子被平整一新,加盖了宽敞的染房和晾晒棚。新添置的大染缸一字排开,热气蒸腾。院子里堆放着整齐的原料麻袋,新雇的工人们穿梭忙碌,说话声、工具碰撞声、染料搅拌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蓬勃的生气。老
钱现在俨然是染坊的“大总管”,背挺得笔直,嗓门洪亮,指挥着几个小组长,井井有条。他脸上那点最后残余的暮气也被这红火的景象彻底驱散了,浑浊的老眼里精光四射,全是干劲。
沈疏月却更忙了。
她不仅要盯着核心的研磨和配方配比,确保品质万无一失,还要亲自接待重要的客商,洽谈契约。账目也骤然复杂起来,进料、出货、工钱、分成…每一笔都马虎不得。她常常在简陋的“账房”里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就着昏暗的油灯,拨弄着算盘,核对账册。裴砚送的那套精巧银质工具被她珍重地收在锦盒里,只在试验新配方时才拿出来使用。
这天午后,她刚送走一位从邻州来的大客商,回到账房,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密密麻麻的数字都有些模糊。她揉着额角,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大小姐,”老钱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喜色,“裴公子来了!还…还带了个人!”
沈疏月立刻睁开眼,强打起精神:“快请。” 她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
裴砚走了进来,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只是眉宇间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身后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穿着半旧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的灰色长衫、面容清癯、眼神透着精明的中年人。
“沈姑娘,没打扰你吧?”裴砚语气温和,目光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没有,裴公子请坐。”沈疏月招呼道,目光落在那中年人身上。
“这位是陈先生,”裴砚介绍道,语气带着一丝敬意,“是我商行里管了二十多年账的老账房。前几年因家中变故,告老还乡了。如今家中事了,我特意将他请回来。”
陈先生上前一步,对着沈疏月躬身行了个礼,不卑不亢:“沈姑娘,老朽陈方,见过东家。”
“东家?”沈疏月微微一怔,看向裴砚。
裴砚微微一笑,解释道:“沈姑娘莫怪。我看你这里生意日益兴隆,账目繁琐,你又要管生产,又要管经营,实在分身乏术。陈先生是老手,为人可靠,算盘账目无一不精,规矩更是严谨。我自作主张,把他荐给你。放心,工钱由我裴家商行出,算是…借调。”他最后两个字说得轻松,却巧妙地化解了沈疏月可能的尴尬和顾虑。
沈疏月瞬间明白了裴砚的用意。他看出了她的力不从心,不动声色地送来了最需要的人手,还贴心地解决了工钱问题!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比任何锦上添花都更让她心头滚烫。
她看着裴砚温和却洞悉一切的眼睛,又看看旁边沉稳可靠的陈先生,一股暖流夹杂着感激涌上心头,冲散了刚才的疲惫。她没有推辞,也没有说客套话,只是对着裴砚,郑重地点了点头,眼神清澈而真诚:“裴公子,多谢!这份情,疏月记下了。” 随即转向陈先生,同样郑重地行了一礼,“陈先生,以后染坊的账目,就劳烦您费心了。”
陈先生连忙回礼:“东家客气,老朽定当尽心竭力。”
裴砚看着沈疏月那坦然接受帮助、毫不扭捏作态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他喜欢她这份磊落和聪慧。
有了陈先生的加入,沈疏月肩上的担子顿时轻了一大半。陈先生果然名不虚传,很快就把染坊混乱的账目理得清清楚楚,条理分明。他甚至能根据账目提出一些优化用料、控制成本的小建议,让沈疏月受益匪浅。她终于能抽出更多精力,投入到新产品的研发和染坊的管理上。
染坊的运转更加高效顺畅,利润也节节攀升。沈疏月按时将那份越来越可观的三成利润交给沈家。柳氏接过那沉甸甸的银票时,手都在微微发抖,脸上的表情扭曲得厉害,贪婪和嫉妒几乎要喷薄而出。沈玉娇更是气得在屋里砸了好几个花瓶。
这天晚饭后,沈疏月刚回到西厢,准备整理一下母亲那本旧账册上新的记录。柳氏就沉着脸,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气闯了进来,沈玉娇也跟在她身后,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沈疏月!”柳氏劈头盖脸,声音尖利,“你如今翅膀硬了,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还有没有你爹?!”
沈疏月放下账册,平静地看着她:“后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柳氏冷笑一声,逼近一步,“我问你,染坊的账目,为什么交给一个外人管?啊?那姓陈的账房,是裴公子送来的吧?工钱还是裴家出的?你打得好算盘!用裴家的钱,管着我们沈家的产业?谁知道那账房会不会和裴家串通一气,做假账坑我们沈家的钱?!”
原来症结在这里!柳氏是怕她掌控不了账目,沈家那份三成利润被“做手脚”!
沈玉娇也在一旁帮腔,阴阳怪气:“就是!姐姐,你这心也偏得太厉害了!胳膊肘净往外拐!那裴公子再好,也是外人!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别是看我们染坊赚钱了,想借机吞并吧?你倒好,引狼入室!”
沈疏月看着眼前这对母女贪婪又愚蠢的嘴脸,心中只觉得无比讽刺和厌烦。她冷冷开口:“后娘多虑了。陈先生是裴公子好意荐来帮忙的,工钱由裴家出,是体谅染坊初创不易。染坊的账目,每一笔进出都有原始凭证,陈先生只是负责整理核算,最终账册,我每日都会亲自过目核对。至于沈家该得的三成利润,每月按时奉上,分文不少,何来做假账一说?”
“你过目?”柳氏嗤之以鼻,“你懂什么账?还不是那姓陈的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行!”她斩钉截铁地命令道,“那账房不能用!立刻给我辞了!账目必须由我们沈家自己人管!我看…就让玉娇她舅舅去!他是自家人,信得过!”
沈玉娇眼睛一亮,立刻附和:“对!让我舅舅去!舅舅最会管账了!”
沈疏月几乎要气笑了。柳氏那个娘家兄弟,是个出了名的赌鬼兼酒鬼,大字不识几个,让他管账?恐怕染坊这点家底,没几天就能被他败光!这分明是想安插人手,染指染坊的核心!
她眼神彻底冷了下来,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不行。陈先生做事稳妥可靠,账目清晰明白,染坊离不开他。至于后娘说的‘自家人’,”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柳氏和沈玉娇,“染坊的生意,是我沈疏月一手做起来的。该给家里的,我一文不少。但染坊如何经营,用什么人,我说了算。”
“你!”柳氏被她这毫不客气的顶撞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疏月的鼻子,“反了!反了你了!沈疏月!你别忘了你是沈家的女儿!这染坊的地契还在沈家!你信不信我让你爹把地契收回来!让你滚出去!”
“后娘尽管去。”沈疏月毫不畏惧,迎上她喷火的目光,声音冷得像冰,“地契在我爹手里,他要收回,我无话可说。不过,染坊的配方、工匠、客户、商誉,这些,都是我沈疏月的。离了这块地,我照样能开染坊。只是到时候,沈家那三成的利润,恐怕就没了着落。后娘想清楚了,再决定要不要去跟我爹说。”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柳氏头上。她猛地噎住,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她这才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曾经被她随意拿捏的继女,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孤立无援的弃妇了!她手里握着染坊真正的命脉!那三成源源不断的银子…柳氏想到那些白花花的银子,想到自己日后奢靡的生活,心头那股邪火瞬间被巨大的利益压了下去。
沈玉娇也被沈疏月话里的决绝和底气震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
沈疏月看着柳氏那变幻不定、最终被贪婪压制的脸,心中冷笑。她不再理会她们,拿起桌上的账册:“我要看账了,后娘和玉娇请回吧。”
柳氏胸口剧烈起伏,狠狠瞪了沈疏月一眼,那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的刀子。她最终什么也没说,一把拽过还在发愣的沈玉娇,像斗败的公鸡一样,灰溜溜地摔门而去。
西厢房里恢复了安静。沈疏月坐在桌前,看着桌上那本母亲留下的旧账册,又想起方才柳氏那怨毒的眼神。她知道,柳氏绝不会善罢甘休。但如今的她,早已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沈疏月了。
她打开账册,翻到最新一页。上面是她昨晚新添的记录:
“乾元十三年春,染坊新雇工七人,添置染缸十口。‘青云粉’、‘金蕊粉’售予苏记绸缎庄,得银二百两。付家中份例六十两。”
她的目光落在“染坊”两个字上,指尖轻轻拂过。然后,她拿起笔,蘸饱了墨,在“染坊”二字旁边,工整而有力地写下两个新字:
“——沈记”。
墨迹在微黄的纸页上洇开,如同一个崭新的、不容置疑的印记。
窗外,月色如水。染坊的方向,隐隐传来工人们下工时的说笑声。沈疏月吹熄了灯,在黑暗中躺下。身体是疲惫的,但心底却一片澄明和坚定。她握紧了手心,仿佛能感受到那支笔落在纸上的力量。
沈记。
这是她的染坊。她的战场。她的未来。谁也休想再轻易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