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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沈记”二字落笔,如同无声的宣言,在沈疏月心底刻下了清晰的界限。柳氏那怨毒的眼神和摔门而去的背影,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激起了更深沉的力量。

      她知道,退让只会换来步步紧逼。这染坊,是她安身立命、重获尊严的根本,更是母亲那本旧账册上,未曾书写完的、不甘的延续。她必须牢牢守住。

      接下来的日子,沈疏月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染坊的运转和防御上。她将核心的研磨房单独划出,钥匙由老钱亲自掌管,进出严格登记。染料的配方配比,只掌握在她和老钱两人手中,即便是最信任的老匠人,也只负责其中一道工序。陈先生将账目打理得滴水不漏,每一笔银钱往来都清清楚楚,原始凭证单独存放,随时可供查阅。染坊如同一个壁垒,在沈疏月的经营下,日渐坚固。

      柳氏果然没有消停。她不敢再明着抢夺账房位置,便开始在沈父面前吹枕头风,哭诉沈疏月“目中无人”、“翅膀硬了不把爹娘放在眼里”,甚至暗示染坊赚了大钱却只给家里“一点点”,定是藏了私房。沈父起初还呵斥柳氏几句,但听得多了,加上柳氏日夜哭诉自己“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却落得如此下场”,心里那点本就微弱的父女之情和对金钱的贪婪也开始作祟。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饭桌上提起,家里某某亲戚想谋个差事,或者某某地方需要用钱,话里话外透着想让沈疏月“多孝敬”些的意思。

      沈疏月每次只是平静地听着,然后淡淡回应:“爹,染坊刚有起色,处处要用钱。该给家里的,女儿一分不会少。至于亲戚谋差事,染坊用人自有章程,要的是能干活、肯吃苦的,不是来养老的。” 堵得沈父哑口无言,只能闷头扒饭。柳氏在一旁气得直翻白眼。

      沈玉娇则换了一种方式。她开始频繁地往染坊跑,美其名曰“看看姐姐辛苦,帮帮忙”。实则眼睛滴溜溜乱转,不是在晾晒的染料粉堆旁磨蹭,就是想往研磨房那边凑,还试图跟工人们套近乎,打听配方。

      工人们得了沈疏月的严令,对她都是客客气气,但嘴巴紧得像蚌壳。沈玉娇碰了几鼻子灰,又见沈疏月穿着粗布衣裳,和工人们一起忙碌,脸上手上沾着染料,毫无“大小姐”的体面,心里更是鄙夷,回去又跟柳氏嚼舌根,说沈疏月“自甘下贱”、“丢尽了沈家的脸”。

      沈疏月对沈玉娇的窥探视若无睹,只当她是空气。她的心思,早已飞到了更远的地方——染丝线。

      有了裴砚送的精巧工具和陈先生分担账目压力,她终于可以沉下心来攻克这个难题。染丝线比染布更难十倍。丝线纤细,吸水性强,稍有不慎就会打结、掉色,或者染色不均。

      她带着老钱,反复试验水温、浸泡时间、搅拌手法,还有最重要的——染料溶液的浓度和渗透性。染房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盆钵,里面浸泡着不同配比的染料和试验用的丝线。

      失败了一次又一次。看着那些或纠结成团、或颜色斑驳、或洗后黯淡无光的丝线,老钱都忍不住叹气。

      沈疏月却像着了魔,眼神反而越来越亮。她仔细记录下每一次失败的原因,一点点调整配方和工艺。裴砚送的那套银质小勺和刮刀,在她手中运用得越来越纯熟,每一次微量的调整都精准无比。

      这天傍晚,沈疏月正在染房里,就着油灯的光,用镊子小心地挑起一缕刚刚染好、沥干的金黄色丝线。那丝线在灯光下闪烁着柔和而饱满的光泽,每一根都均匀透亮,没有丝毫纠结。她屏住呼吸,将丝线凑到鼻尖,那股属于“金蕊粉”的清甜草木气息幽幽传来。她又拿起旁边一小盆清水,将丝线浸入,轻轻揉搓。片刻后捞出,丝线依旧金黄亮眼,没有丝毫褪色!

      成了!
      一股巨大的喜悦瞬间冲上头顶,连日来的疲惫烟消云散。她拿着那缕金丝,冲出染房,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钱伯!快看!”

      老钱闻声赶来,接过那缕丝线,对着灯光仔细看了又看,又学着沈疏月的样子搓洗了几下,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激动得胡子直抖:“成了!真成了!大小姐!这颜色!这匀净!这牢固!神了!真是神了!”
      “染丝线”的成功,如同在平静的水面又投入一颗巨石,掀起了更大的波澜。当第一批用“金蕊粉”染成的金黄丝线和用“青云粉”染成的靛青丝线送到瑞祥号时,钱掌柜惊得差点摔了手中的茶碗。

      这种品质的染色丝线,在市面上绝对是顶尖的!绣娘们用这种丝线绣出的图案,色泽饱满持久,光泽动人。消息传开,城中的绣坊、织户蜂拥而至,订单再次暴涨。

      沈记染坊的名声,彻底从“废泥变宝”的传奇,跃升为真正掌握核心染技的实力工坊。沈疏月这个名字,也从一个“可怜的被休妇人”,变成了城中商界津津乐道的“沈老板”。

      收入再次大幅增长。当沈疏月将那个装了厚厚一叠银票、沉甸甸的小木匣放在沈家饭桌上时,柳氏的眼睛都直了,呼吸都变得粗重。她强忍着去抓的冲动,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哼,算你还有点良心。” 沈玉娇看着那匣子,嫉妒得指甲都掐进了掌心。

      沈疏月对此毫无波澜。她拿出属于染坊的那部分利润,毫不犹豫地投入到进一步的扩张中。她买下了染坊旁边的一大片荒地,准备再建几间宽敞的工坊和库房。

      她还特意划出一块地方,准备建一个小小的、专供工人们休息吃饭的饭堂。老钱和工人们得知后,个个干劲冲天,对沈疏月更是死心塌地。

      这天,裴砚再次来到染坊。扩建的工地上一片繁忙,新地基已经打好,砖瓦木料堆得整整齐齐。他没有去打扰正在工地上巡视的沈疏月,而是让小伙计将一个扁平的、用蓝布包好的书匣,交给了正在指挥人搬砖的老钱。
      “裴公子说,这是几本前朝流传下来的杂书,里面有些关于草木染料和印染技法的零散记载,或许对沈姑娘有些启发。”小伙计恭敬地说。

      老钱连忙擦干净手,小心地接过书匣:“哎哟!裴公子真是有心了!老钱替大小姐多谢裴公子!”

      傍晚,沈疏月从工地回来,带着一身尘土和疲惫。老钱立刻献宝似的把书匣捧给她:“大小姐,裴公子送来的!说是讲染料和印染的书!”

      沈疏月微微一怔,接过书匣。打开蓝布,里面是一个古朴的紫檀木书匣,匣子本身已经透着岁月的温润光泽。打开匣盖,里面整齐地躺着几本线装书,纸张泛黄,边角微卷,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旧纸特有的气息。

      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封皮上写着《南荒草木疏》。翻开泛黄的书页,里面并非全是枯燥的文字,而是图文并茂,记载着南方边陲各种奇异植物的形态、特性。她快速浏览着,突然,她的目光定住了。

      一页泛黄的纸张上,画着一株形态奇特的植物,叶片肥厚多汁,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茎秆粗壮,开着不起眼的白色小花。图旁的小字注解:“其名‘鬼针’,多生于阴湿污秽之地,茎叶汁液黏稠,触之如针扎,故名。其汁色如墨,染物难脱,然味腥恶,人多恶之,弃若敝履。”

      鬼针?生于阴湿污秽之地…汁色如墨…染物难脱?
      沈疏月的心猛地一跳!这描述…怎么那么像染坊后面那片乱石滩上,她处理废泥时经常见到的那种野草?那种草割起来汁液沾手,又黏又黑,确实有股难闻的味道,工人们都嫌它碍事,清理污泥时都是连根拔起扔得远远的!

      难道…这种被所有人嫌弃的“鬼针草”,其汁液竟然是一种极其牢固的黑色染料?只是味道腥恶难闻,所以无人问津?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她的脑海!如果…如果能想办法去除或者掩盖那腥恶的味道,只保留它“染物难脱”的特性…那岂不是…一种全新的、成本极低的黑色染料?!

      这个发现让她瞬间忘记了疲惫,血液都似乎沸腾起来!她如饥似渴地翻看起其他几本书。

      果然,在另一本《染缬拾遗》的残卷里,她找到了一段关于“去腥固色”的模糊记载,提到了几种常见的、带有清香气味的药草,似乎能中和某些染料的不良气味。

      裴砚!又是裴砚!他送来的这些书,简直是雪中送炭,不,是暗夜明灯!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大门!

      她立刻放下书,冲出小屋,对着正在指挥工人收拾工具的老钱喊道:“钱伯!快!带两个人,去后面乱石滩,多采些那种叶子肥厚、割了流黑汁的野草回来!要新鲜的!连根带土一起!”

      老钱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弄得一愣,但看到大小姐眼中那熟悉的、充满探索光芒的火焰,立刻明白了什么,二话不说,抄起工具就喊人:“快快快!跟我去采草!大小姐要的!”

      夜幕降临,染坊的灯火亮了起来。简陋的“试验室”里,沈疏月顾不上吃饭,正对着几株刚采回来的“鬼针草”和那本《染缬拾遗》埋头苦干。她用研钵小心地捣碎草叶,挤出那墨黑粘稠、散发着浓烈腥臭味的汁液。

      她按照书中模糊的提示,找出几样染坊里常用的、带有清香气味的干草药(这也是她之前试验时发现能中和某些染料异味的),同样研磨成粉,小心翼翼地加入那腥臭的黑汁中,用裴砚送的精钢小研钵耐心地搅拌、研磨、试验配比…

      时间一点点过去。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映着她专注而沉静的侧脸。鼻端充斥着腥臭与草药清香混合的怪异气味。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她却浑然不觉。老钱和几个老匠人守在外面,大气都不敢出,只听到里面研钵和杵发出的、规律而执着的研磨声。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研磨声停了。

      沈疏月盯着研钵底部那一小滩经过反复试验、最终呈现的粘稠液体。墨汁般的黑色依旧浓郁,但那股刺鼻的腥臭味,竟然被一股奇异的、混合了草木清苦和一丝淡淡药香的复杂气息所取代!虽然算不上好闻,但绝对不再是令人作呕的恶臭!

      成了!至少,味道的问题解决了大半!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粘稠的黑液倒进一个小碟子里,又用一根细竹签蘸取了一点,滴入清水中。墨色在水中缓缓晕开,深沉而稳定。她取过一小块素白棉布,将一角浸入水中。片刻后捞出,湿透的棉布一角,呈现出一种均匀、厚重、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纯黑色!凑近了闻,只有那独特的草木药香混合气息。

      沈疏月拿着这块染黑的布角,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虽然还需要进一步测试其牢固度、耐洗度,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突破!一种全新的、源自废料堆旁的野草、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黑色染料,在她手中诞生了!

      她走出试验室,将那块染黑的布角递给焦急等待的老钱他们看。

      “这…这是用那臭草染的?”老钱难以置信地摸着那均匀的黑色,又凑到鼻子底下闻,“嘿!真没那股子恶心味儿了!神了!大小姐您真是神了!”

      匠人们也啧啧称奇,看向沈疏月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沈疏月疲惫的脸上绽放出光彩夺目的笑容,她抬头望向染坊外深沉的夜空。

      夜空中,繁星点点,如同无数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她知道,前路或许还有荆棘,但这片属于她的“沈记”天空,正在她手中,一点点变得辽阔而璀璨。

      她回到桌边,摊开母亲那本旧账册,在最新一页的空白处,提笔,蘸墨,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激动和郑重,写下:
      “试得新料,源自‘鬼针草’,色墨,固着,味经调和可除。暂名‘玄墨’。”
      墨迹在纸上洇开,如同夜色般深沉,也如同希望般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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