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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靠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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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杰几乎是跌撞着冲出了马厩那令人窒息、气味浓重的黑暗。冰冷的夜风裹挟着庄园花园里凋零玫瑰的残香扑打在他滚烫的脸上,却丝毫不能平息皮肤下那燎原般的灼热。手腕内侧,被汤姆那粗糙指腹碾磨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残留着鲜明到令人心慌的触感——粗粝、滚烫、带着一种蛮横的生命力,与他自身细腻冰凉的皮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那句“太软……太干净……也太凉”,如同魔咒,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撞击。
“管好你的舌头,马夫。”他冰冷的话语还在马厩潮湿的空气里打着旋儿,而他自己落荒而逃的背影,大概比任何斥责都更能暴露那一刻的狼狈。他疾步穿过空旷寂静的庭院,昂贵的皮靴踩在铺着碎石的小径上,却像踩在云端,虚浮无力。主楼厚重的橡木大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却关不住他胸腔里那面疯狂擂动的鼓。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声音大得盖过了壁炉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盖过了窗外呜咽的风声。
他背靠着冰冷的石墙,丝绒便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抬起那只被触碰过的手腕,借着壁炉跳跃的火光看去。皮肤依旧白皙细腻,光滑得没有一丝瑕疵。可那上面,分明残留着无形的烙印。他用另一只同样冰凉的手指狠狠擦过那处皮肤,试图抹去那灼热的感觉,却只换来一阵更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心悸。那农夫的指腹,带着泥土、汗水和劳作的印记,像一把粗粝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他精心构筑的、冰冷而优雅的壳。
凡尔赛宫的一切——那些精致的假面,虚浮的恭维,刻板到令人作呕的礼仪——在这份原始的、赤裸的触碰面前,轰然崩塌,碎成一地无用的粉末。一种巨大的空虚和一种陌生的、近乎恐慌的渴望,同时攫住了他。
***
日子在一种刻意维持的、紧绷的平静中滑过。罗杰·德·贝尔蒙特依旧是这片采邑不容置疑的主人。他处理积压的庄园事务,翻阅佃农们递上来的、字迹歪扭的请愿书,在书房里签署文件。他的命令简洁、清晰,带着贵族特有的疏离。他不再轻易踏足马厩那片区域,仿佛那里盘踞着什么会吞噬理智的怪兽。他甚至刻意避开庄园里可能看到汤姆劳作的地方。
然而,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耳朵。
“暴风”的嘶鸣,如同一种无法屏蔽的信号,总会穿透层层墙壁,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那声音时而暴躁狂怒,时而带着一种被压抑的、不甘的呜咽。每当这时,罗杰握着羽毛笔的手指就会无意识地收紧,笔尖在昂贵的羊皮纸上洇开一小团墨渍。他会停下一切动作,侧耳倾听,直到那声音平息下去,或者被另一个低沉、稳定、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嗓音所取代。
那是汤姆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能穿透烈马的狂躁。
“安静……好了,好了……你这倔脾气的家伙……”
没有华丽的词藻,只有最朴素的命令和安抚。罗杰甚至能想象出那个场景:汤姆站在高大的黑马身边,古铜色的手臂肌肉在阳光下贲张,粗糙的手掌有力地按在马颈强韧的肌肉上,眼神专注而坚定,带着一种原始野性的力量,与那匹同样桀骜的生物进行着无声的角力与沟通。这种想象,像羽毛搔刮着心脏最隐秘的角落,带来一阵阵细微而持久的战栗。
他坐在铺着厚厚天鹅绒垫的高背椅里,窗外是精心打理、却毫无生气的花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扶手,目光空洞地望着壁炉上方挂着的、某位面目模糊的祖先画像。这巨大的宅邸,这精心维持的秩序,这属于贝尔蒙特的一切,此刻都像一座华美而冰冷的坟墓。而那个在马厩里与烈马搏斗的身影,那个带着泥土和汗水气息的身影,却像一道炽热的光,蛮横地凿穿了墓壁,让他窥见了外面鲜活、粗粝、充满力量的世界。一种他从未拥有、也从未敢想象的世界。
他渴望靠近那道光,哪怕被灼伤。又恐惧那道光,会彻底焚毁他赖以生存的冰冷秩序。这种撕裂感日夜啃噬着他,让他在每一个看似平静的白天和辗转难眠的黑夜里,都承受着无声的煎熬。
***
一个沉闷的午后,天空铅云低垂,预示着又一场大雨。罗杰正在书房里,强迫自己阅读一本关于葡萄园种植的枯燥典籍。贝特朗管家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慌乱。
“大人!”贝特朗甚至忘了敲门,推开门缝,脸色有些发白,“马厩那边……‘暴风’又闹起来了!这次……这次汤姆好像伤得不轻!”
“哐当!”
罗杰手中的厚重典籍毫无征兆地滑落,重重砸在铺着波斯地毯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让椅子向后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锐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更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轰鸣。
伤得不轻?
这四个字像冰冷的铁锤砸在耳膜上。他眼前瞬间闪过汤姆在泥泞中与暴风搏斗的身影,闪过那双灰绿色眼睛里燃烧的野性,闪过他手臂上那道被自己亲手包扎的、渗血的伤口。一种尖锐的恐慌,比他预想的任何一种情绪都更猛烈、更原始地攫住了他。什么贵族仪态,什么刻意疏离,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他甚至没顾上披一件外套,穿着单薄的室内便袍就冲了出去。贝特朗被他脸上从未有过的、近乎失态的神情惊得呆在原地。
通往马厩的石子路从未显得如此漫长。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无法冷却他血液里奔涌的焦灼。马厩里传来的混乱声响越来越清晰:暴风狂暴的嘶鸣、铁蹄疯狂蹬踏隔栏的巨响、马童惊恐的哭喊、还有几个男仆慌乱无措的吆喝。
罗杰一把推开沉重的木门。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尘土和惊马汗液的膻气,猛地呛了他一下。
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窒。
暴风彻底发了狂。它庞大的身躯在隔间里疯狂冲撞、腾跃,鬃毛怒张,眼睛赤红,每一次甩头都带起一片血沫——它的嘴角和前胸有几道撕裂的伤口,显然是在极度惊恐中弄伤了自己。坚固的木栏被它撞得嘎吱作响,摇摇欲坠。隔间外的地上,蜷缩着一个小马童,正捂着脸哭泣,旁边散落着打翻的水桶和刷子。几个强壮的男仆拿着套索,脸色煞白,围着隔栏打转,却根本不敢靠近那头彻底失控的猛兽。
而在隔间最内侧的角落里,汤姆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半跪在地上。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紧咬着下唇,压抑着痛苦的呻吟。他的右手死死捂住左侧肩膀,指缝间不断有鲜红的血液汩汩涌出,染红了他粗布上衣的一大片,甚至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在身下的干草上,洇开刺目的暗红。他的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垂落着,显然也受了重创。
看到罗杰冲进来的瞬间,汤姆灰绿色的瞳孔猛地一缩,里面闪过一丝混杂着剧痛、屈辱和更深层东西的复杂情绪。他下意识地想挺直脊背,想站起来,想藏起自己的狼狈,但这个微小的动作立刻牵扯到肩膀的伤口,让他痛得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汤姆!”罗杰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和急切。他完全无视了那头还在疯狂制造混乱的黑色巨兽,也完全无视了周围那些惊惶的仆人,目光死死钉在汤姆不断涌血的肩膀和那张惨白的脸上。
他几步冲到隔栏边,目光扫过那扇被暴风撞得变形的木门和门上的铁栓——显然,在刚才的混乱中,门栓意外地卡死了。
“钥匙!”罗杰猛地转头,对着吓呆的贝特朗和男仆们厉声咆哮,那声音里的威严和狂暴几乎压过了烈马的嘶鸣,“把门打开!现在!立刻!”
贝特朗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在腰间摸索。一个机灵点的马童连滚爬爬地冲过去帮忙。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在混乱中显得格外清晰。
“老爷!不能进去!太危险了!”贝特朗拿着钥匙,手抖得厉害,看着隔间里如同黑色风暴般肆虐的暴风,声音都变了调。
“打开!”罗杰的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贝特朗,里面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贝特朗被那眼神慑住,牙齿打颤,终于将钥匙狠狠一扭。
“咔哒”一声,锁开了。
就在门栓弹开的瞬间,狂躁的暴风似乎感应到了出口的开启,巨大的头颅猛地转向门口,赤红的眼睛锁定了罗杰这个突然闯入的、穿着浅色衣袍的显眼目标。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充满威胁的咆哮,后蹄猛地蹬地,庞大的身躯如同一道裹挟着死亡气息的黑色闪电,朝着门口直冲而来!沉重的铁蹄踏在石地上,火星四溅!
“大人!!!”贝特朗和男仆们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叫。
千钧一发!
“暴风!停下!!”一声嘶哑却如同惊雷般的暴喝,从角落炸响!
是汤姆!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声音扭曲变形,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他那只完好的右手猛地伸出,不是对着马,而是对着门口那个即将被铁蹄践踏的身影,五指张开,掌心向前,做了一个极其强硬、如同要凭空按住什么巨物的手势!
奇迹发生了。
那匹如同失控战车般冲向罗杰的黑色巨兽,在距离罗杰仅仅几步之遥的地方,竟硬生生地刹住了!它巨大的身躯因为惯性向前滑冲,铁蹄在石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和火花。它猛地扬起前蹄,在罗杰头顶上方堪堪停住!巨大的马头因为急停而疯狂甩动,滚烫的鼻息和腥膻的唾沫星子喷了罗杰一脸。
它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罗杰身后角落里那个半跪的身影,里面翻涌着暴怒、恐惧,还有一种更深层的、被强行压制的服从。它粗重地喘息着,鼻孔张得如同风箱,庞大的身躯因为力量的对抗而微微颤抖,却终究没有再前进一步。
时间仿佛凝固了。
罗杰站在那高高扬起的、足以踏碎他头颅的铁蹄之下,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能清晰地闻到死亡的气息,混合着马匹的汗臭和血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丝质衬衣,紧贴在冰凉的脊背上。他僵直地站着,甚至忘记了呼吸,目光越过眼前这头喷着白气的恐怖巨兽,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角落里那个脸色惨白、血流如注,却用一只手和一声嘶吼生生扼住了死亡之蹄的身影上。
汤姆也正看着他。隔着弥漫的尘土和血腥气,隔着那头因他而静止的狂暴巨兽。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屈辱和挣扎,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像风暴过后的海面,看似平静,却蕴藏着无法测量的力量与……关切?
罗杰感到一阵眩晕,不是源于恐惧,而是源于一种更强大的、灵魂被击穿的震撼。
“拿……拿套索……套住它鼻环……”汤姆的声音微弱下去,带着剧痛带来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动作……慢点……”
男仆们这才从极度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拿着套索,在贝特朗颤抖的指挥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依旧僵立着的暴风,按照汤姆的指示,将套索慢慢套在了它巨大的青铜鼻环上。暴风不安地甩着头,喷着响鼻,但在汤姆那无声的、充满力量感的注视下,它最终只是焦躁地刨了刨蹄子,没有再反抗。
危险暂时解除。
罗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瞬。他不再看那匹被控制住的马,迈开脚步,径直走向角落里的汤姆。昂贵的皮靴踩过染血的干草,留下暗红的印记。
他在汤姆面前蹲下,视线与他齐平。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汤姆肩膀上的伤口狰狞地翻开着,血还在不断渗出,染红了他捂住伤口的手和半边衣襟。他的左臂软软地垂着,脸色白得吓人,冷汗浸透了额发,粘在皮肤上。
罗杰的目光扫过那伤口,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他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绣着鸢尾花纹的丝绸手帕——那曾是凡尔赛淑女们争相追捧的精致玩意儿。
“按住这里。”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他不由分说地抓住汤姆那只沾满鲜血的右手手腕,力道很大,将他捂住伤口的手移开,然后迅速将叠好的丝帕用力按在了那不断涌血的伤口上。
“呃!”剧烈的疼痛让汤姆猛地弓起身体,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几乎咬出血来。他本能地想抽回手,却被罗杰死死按住。
“忍着!”罗杰低喝,另一只手已经探向汤姆无力垂落的左臂,动作迅捷而精准地检查着骨骼和关节的位置。他的手指冰凉,触碰到汤姆滚烫的皮肤时,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骨头没有断,似乎是严重的挫伤和脱臼。罗杰心中稍定,但肩膀那道深长的伤口,皮肉翻卷,显然是被暴风失控时甩动的铁蹄边缘狠狠蹭开的,必须立刻处理。
“贝特朗!”罗杰头也不回,声音冷硬如铁,“去我的房间,把药箱拿来!所有伤药和绷带!再派人立刻去镇上,把科里尔医生找来!快!”
“是!大人!”贝特朗慌忙应声,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马厩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几匹被惊扰后不安喷鼻的马。罗杰依旧用力按着汤姆肩头的伤口,昂贵的丝帕迅速被温热的血液浸透,变得沉重而粘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手掌下汤姆身体的颤抖,那滚烫的温度透过丝帕传递过来,灼烧着他的掌心。汤姆急促而痛苦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带着血腥气和汗水的味道。
罗杰的目光落在汤姆脸上。汗水混合着尘土和血污,勾勒出他硬朗却因剧痛而扭曲的轮廓。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半阖着,长而密的睫毛因为疼痛而微微颤动,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下唇被他自己咬得一片狼藉,渗出血珠。
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疼痛感攫住了罗杰的心脏,比暴风的铁蹄更让他难以承受。这疼痛无关皮肉,直抵灵魂深处。他按在伤口上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仿佛想用自己的力量堵住那涌出的生命。
“看着我,汤姆。”罗杰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奇异的、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沙哑,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汤姆痛苦地喘息着,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那双灰绿色的眸子因为失血和剧痛而显得有些涣散,失去了平日里的锐利和野性,蒙上了一层脆弱的水光。他迷茫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罗杰,看着对方那双深邃的蓝眼睛里翻涌着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焦灼、愤怒、恐惧,还有一种……炽烈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东西。
“老爷……”汤姆的声音微弱而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罗杰没有回应。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汤姆的眼睛,仿佛要通过这双眼睛,看进他的灵魂深处。时间在浓重的血腥味和压抑的呼吸声中缓缓流逝。罗杰按在伤口上的手,感觉到汤姆身体的颤抖似乎微弱了一点,但失血带来的冰冷正一点点侵蚀着他滚烫的皮肤。
终于,贝特朗气喘吁吁地抱着沉重的橡木药箱跑了回来。“大人!药箱!医生已经在路上了!”
罗杰一把接过药箱,动作粗暴地打开。他无视了里面那些精致的瓶瓶罐罐,直接抓出最大罐的、气味刺鼻的止血药粉和一卷最厚的干净绷带。
“忍着点。”他低声对汤姆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他的眼睛。然后,他猛地掀开了那块已经被血浸透的丝帕。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罗杰没有丝毫犹豫,抓过药粉罐,将里面气味浓烈、如同灰烬般的深褐色粉末,毫不吝啬地、近乎粗鲁地倾倒在那可怕的伤口上!
“呃啊——!!!”
剧烈的、如同被烧红烙铁烫伤的剧痛瞬间席卷了汤姆全身!他猛地仰起头,脖颈上青筋暴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烈嘶吼!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疯狂弹跳起来,完好的右手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了眼前唯一能抓住的东西——罗杰按在他肩头的手臂!
那力道大得惊人,如同铁钳,带着濒死般的绝望和痛苦,几乎要捏碎罗杰的骨头!
罗杰闷哼一声,手臂传来清晰的剧痛,但他纹丝不动,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另一只手依旧稳定而迅速地按压着药粉,将它们死死按进翻开的皮肉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汤姆的脸,看着那张英俊而野性的脸孔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看着豆大的汗珠混合着生理性的泪水滚落,看着那灰绿色的瞳孔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剧烈收缩、涣散……
“坚持住!”罗杰的声音在汤姆痛苦的嘶吼中显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冷酷,“血必须止住!看着我!汤姆!看着我!”
那命令般的声音似乎穿透了无边的痛苦,汤姆涣散的目光艰难地重新聚焦,死死地、带着刻骨仇恨和不解地钉在罗杰的脸上。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抓着罗杰手臂的手指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药粉终于发挥了作用,汹涌的血流奇迹般地减缓了,变成了缓慢的渗出。罗杰立刻拿起厚厚的绷带,动作熟练而迅速地开始缠绕汤姆的肩膀和手臂,将伤口紧紧包扎起来。他的动作依旧稳定,但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因为刚才的紧张和用力而显得有些苍白。
当最后一圈绷带固定好,罗杰才长长地、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他感觉到汤姆抓着他手臂的力道,在剧痛的高潮过后,正一点点地松懈下来,变得虚弱而无力。
汤姆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虚脱地靠在冰冷的石墙上,胸膛微弱地起伏着,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马厩顶棚粗大的橡木梁,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身体。只有那微弱而急促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罗杰依旧半跪在他面前。手臂上被汤姆抓过的地方,留下了几道清晰的、深红色的指痕,隐隐作痛。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那白皙的、属于凡尔赛贵族的手,此刻被刺目的猩红和肮脏的药粉彻底玷污了。他再抬头看向眼前这个昏迷过去、如同破碎玩偶般的农家青年。
一种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更汹涌的、无法言说的情绪席卷了他。他缓缓抬起那只染血的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微颤,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拂开了粘在汤姆汗湿额角的一缕亚麻色乱发。指腹下,那滚烫的皮肤和脆弱跳动的脉搏,像电流般瞬间击中了他。
他猛地收回手,如同被烫伤。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马厩里投下长长的阴影,将昏迷的汤姆笼罩其中。他背对着身后的一切,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对贝特朗吩咐道:“把他抬到后面空着的仆人房,找两个细心的女人照顾。医生来了直接过去。看好那匹马,别再出岔子。”
说完,他不再看汤姆一眼,挺直脊背,迈步离开了这片弥漫着血腥、汗水和草药气息的混乱之地。昂贵的皮靴踩过染血的干草,留下一个个暗红的印记,如同他此刻无法平静的心湖上,投下的沉重石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拂开那缕头发时,指尖残留的滚烫触感,比那伤口流出的血,更灼人,也更难以磨灭。
***
汤姆在低矮、简陋但还算干净的仆人房里昏睡了整整两天两夜。高烧如同跗骨之蛆,时起时伏,将他困在光怪陆离的噩梦里。他时而梦回泥泞小路,暴风的铁蹄如山崩般踏下;时而又陷入冰冷刺骨的湖水,挣扎着下沉;更多的时候,他眼前晃动的是一双深不见底的蓝眼睛,里面翻涌着冰与火,冷漠又灼热,让他恐惧又……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第三天清晨,当窗外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窄小的窗棂洒进来时,汤姆终于艰难地挣脱了梦魇的泥沼。意识如同沉船般缓慢浮出水面,首先感知到的是无处不在的钝痛——左肩像是被撕裂后又拙劣地缝合,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左臂沉重麻木,被绷带和夹板牢牢固定;身体则像是被拆散重组过,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陌生的、低矮的木质房梁,粗糙的石灰墙壁,空气中飘散着劣质药膏的苦涩气味和淡淡的灰尘味。这不是他那个四面漏风、堆满农具的破家。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暴风失控的疯狂铁蹄、撕心裂肺的剧痛、漫天倒下的血红色……还有,那双近在咫尺、几乎将他灵魂吸进去的深蓝色眼睛,以及那双白皙却沾满鲜血、用力按压他伤口的手……
“你醒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在旁边响起。是庄园里负责浆洗的老玛莎,此刻正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散发着奇怪味道的糊糊走过来,脸上带着朴实的关切,“谢天谢地!你烧得可吓人了,老爷吩咐要好好照顾你。来,把这个喝了,医生开的药,说是能止痛生肌。”
汤姆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如同砂纸摩擦,发不出声音。玛莎小心地扶起他一点,将碗凑到他干裂的唇边。温热的、味道极其古怪的药糊滑入喉咙,带来一阵苦涩的灼烧感,但也缓解了喉咙的干渴。
“老……老爷……”汤姆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老爷吩咐了,让你安心养伤,什么都不用想。”玛莎絮叨着,“那匹马……叫‘暴风’是吧?老爷让人单独把它关在谷仓后面那个最结实的围栏里了,还加了双份的草料。唉,真是个祖宗……”
汤姆默默听着,灰绿色的眼睛望着低矮的房顶,里面一片沉寂。肩膀的伤口在药力作用下传来阵阵尖锐的抽痛,提醒着他发生的一切,也提醒着他与那个人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只是个差点被自己的马踩死的、无足轻重的马夫。老爷的关照,不过是出于对一件有价值的“财产”的维护,如同他关心那匹桀骜的黑马。
一种沉重的、混杂着屈辱、无力感和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比伤口的疼痛更让人窒息。
他沉默地喝完了药,闭上眼,不再说话。老玛莎叹了口气,替他掖好粗糙但干净的薄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汤姆如同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躺着养伤。他拒绝了玛莎想帮他擦洗身体的好意,只用完好的右手艰难地自己处理。他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望着那扇窄小的窗户,看着外面一小块铅灰色的天空。庄园里的仆役偶尔会偷偷溜进来看他,带来一些关于“暴风”的消息(那匹马被老爷下令单独隔离,除了喂食,谁也不许靠近),或者低声议论几句关于老爷的举动(听说老爷这两天脾气格外阴沉,连贝特朗管家都挨了训斥)。汤姆只是听着,灰绿色的眼睛深处没有任何波澜,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直到一个午后。
阳光难得地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在简陋的仆人房里投下几道温暖的光柱。汤姆靠在床头,左臂依旧被固定着,但肩膀的剧痛已经变成了持续的钝痛。他正用右手笨拙地试图剥开一个煮熟的土豆,动作牵扯到伤处,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
汤姆的动作猛地僵住。他甚至不需要抬头,一种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压力瞬间笼罩了整个狭小的空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他因紧张而骤然急促的呼吸声。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罗杰·德·贝尔蒙特就站在门口。他没有穿那些繁复华丽的礼服,只着一身简洁的深色猎装,衬得身形越发挺拔修长。阳光从他背后照射进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金边,却让他的面容陷在门口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正沉沉地落在汤姆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复杂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汤姆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下意识地想挺直脊背,想藏起自己的狼狈和虚弱,但身体的剧痛和此刻的处境让他所有的挣扎都显得徒劳而可笑。他只能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可笑的姿势,右手还捏着那个剥了一半皮的土豆,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血液似乎瞬间涌向了头部,耳朵里嗡嗡作响,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他垂下眼,避开了那道如同实质的目光,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沉默在狭小的房间里蔓延,沉重得几乎能压垮人的神经。只有阳光中飞舞的微尘,在无声地流动。
终于,罗杰动了。他迈步走了进来,昂贵的皮靴踏在粗糙的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汤姆紧绷的心弦上。他停在床边几步远的地方,目光扫过汤姆被绷带和夹板固定得严严实实的左臂和肩膀,扫过他苍白消瘦的脸颊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医生怎么说?”罗杰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在询问一件庄园里损坏的工具。
汤姆喉结滚动了一下,费力地挤出干涩的声音:“……骨头没事,肩膀……要养很久。”声音嘶哑得厉害。
罗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汤姆脸上,仿佛在确认他话语的真实性。“能走吗?”
汤姆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抬眼看向罗杰。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漩涡,看不出丝毫波澜。
“……能。”汤姆艰难地回答,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立刻牵扯到伤处,让他闷哼一声,额头的冷汗更多了。
罗杰沉默地看着他因疼痛而微微扭曲的脸,片刻后,才再次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穿上外套。跟我来。”说完,他不再看汤姆,转身走出了狭小的房间,背影挺拔而冷漠,仿佛刚才的对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
汤姆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跟他走?去哪里?以他现在的样子?巨大的疑惑和一丝莫名的恐慌攫住了他。但命令就是命令。他咬着牙,忍着剧痛,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极其缓慢而笨拙地抓过搭在床尾那件洗得发白的、沾着血迹和药渍的粗布外套,艰难地往身上套。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带来钻心的疼痛,汗水迅速浸湿了他单薄的里衣。
当他终于踉跄着、拖着虚弱的身体挪到门口时,罗杰已经站在庭院里那辆轻便的双轮敞篷马车旁。车夫恭敬地站在一边。
看到汤姆摇摇晃晃、脸色惨白、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的样子,罗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示意车夫放下踏板。
汤姆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爬上了那辆对他而言过于华丽的马车。他蜷缩在角落,尽量避开罗杰,将自己缩成一团,试图减少存在感。每一次颠簸都像是一次酷刑,左肩的伤口和挫伤的臂骨传来尖锐的刺痛,让他咬紧了牙关才没发出呻吟。
罗杰坐在他对面,目光投向车外飞驰而过的田野。他坐姿优雅,侧脸的线条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冷硬而完美。他没有再看汤姆一眼,仿佛身边这个因他命令而承受着巨大痛苦的青年只是一团空气。
马车驶出庄园,沿着乡间土路前行。道路颠簸不平,汤姆的脸色越来越白,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紧紧抓住马车边缘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随着每一次颠簸而痛苦地颤抖。
终于,在马车碾过一个格外深的大坑时,剧烈的震动让汤姆再也无法忍受,左肩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倒去,额头重重地撞在了坚硬的车厢壁上!
“唔……”痛苦的呻吟终于压抑不住地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泄露出来。
就在他撞向车厢壁的瞬间,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猛地伸了过来,没有扶他,却精准地、强横地垫在了他的额头和冰冷的车厢壁之间!
预想中的坚硬撞击没有到来。汤姆的额头撞进了一片温热而坚韧的掌心里。那触感……带着熟悉的、属于上等皮革般的光滑细腻,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汤姆浑身剧震,猛地抬头。
罗杰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他一手稳稳地垫在汤姆额前,另一只手则用力抓住了汤姆因剧痛而失控挥舞的右臂,强行将他失控的身体稳住。两人的距离瞬间拉得极近。罗杰那双深蓝色的眼睛近在咫尺,里面不再是冰冷无波的寒潭,而是翻涌着一种近乎暴烈的、被强行压抑的情绪——焦灼、愤怒,还有一种更深沉、更滚烫的东西,如同熔岩在冰层下奔涌!
他的呼吸灼热地喷在汤姆脸上,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气息。
“坐稳!”罗杰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他抓着汤姆右臂的手力道极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但那垫在他额前的手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小心翼翼的保护姿态。
汤姆完全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额头上那掌心的温热,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冷冽的松木与皮革混合的、属于贵族的气息。那双近在咫尺的蓝眼睛里翻涌的复杂风暴,让他感到一种灭顶般的眩晕和……一种更加难以理解的恐慌。他甚至忘记了肩膀的剧痛。
罗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然后,他猛地松开了抓住汤姆手臂的手,也迅速收回了垫在他额头的手掌,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他重新坐正身体,再次背对着汤姆,恢复了那副冰冷疏离的姿态,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的手,泄露了他内心并不平静的波澜。
马车继续颠簸前行。汤姆蜷缩在角落,心脏狂跳得如同要挣脱胸腔的束缚。额头上被触碰过的地方,残留着清晰而滚烫的印记,比肩膀的伤口更让他心慌意乱。他偷偷抬眼,看向那个背对着他的、如同石雕般冷硬的背影。
那背影隔绝了一切,也隔绝了他所有试图解读的目光。只有刚才那一瞬间的触碰和那双眼睛里的风暴,像烙印般刻在了汤姆混乱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马车最终停在了一片开阔的林间空地边缘。前方,是庄园领地内一个不算太大、但水质清澈的湖泊。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如同撒下了一把碎金。湖畔绿草如茵,几棵高大的橡树投下浓密的树荫。
车夫放下踏板,恭敬地退到一边。
罗杰率先下了车,站在草地上,目光投向平静的湖面,留给汤姆一个挺拔而沉默的背影。
汤姆看着那片宁静的湖水,又看看罗杰的背影,巨大的困惑攫住了他。带他来湖边做什么?惩罚?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忍着剧痛,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挪下马车,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摔倒。
罗杰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湖畔的一尊雕塑。
汤姆终于挪到了湖边,站在罗杰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喘息着,汗水浸湿了后背。湖面吹来的风带着湿润的水汽,稍稍缓解了伤口的灼痛。
“看到它了吗?”罗杰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沉寂。他没有回头,依旧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汤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在靠近对岸的芦苇丛边缘,一个深棕色的、圆滚滚的小东西正笨拙地在浅水里扑腾,溅起细小的水花。那是一只落单的、羽翼未丰的野鸭雏鸟,似乎是被水流冲离了鸭群,正惊慌失措地挣扎着,发出微弱而急促的“唧唧”声。
汤姆茫然地点点头,不明白罗杰的用意。
“它被困住了。”罗杰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水流在把它往更深的地方带。芦苇缠住了它的脚。”
汤姆仔细看去,果然,那小鸭雏的脚似乎被水下的枯芦苇茎缠住了,它每一次挣扎都只是在原地打转,反而越缠越紧。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湖水里瑟瑟发抖,叫声越来越微弱。
一种本能的东西在汤姆心底被触动。他忘了疼痛,忘了身份,忘了眼前这个贵族老爷的莫测心思。他看着那只无助挣扎的小生命,灰绿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纯粹的、属于猎户后代的怜悯和急切。
“它需要……”汤姆下意识地开口,声音依旧嘶哑,“……需要有人把它捞上来。”
“嗯。”罗杰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不再看那只小鸭,而是沉沉地落在了汤姆的脸上,带着一种锐利的、仿佛要将他灵魂都看穿的审视。“你,去把它弄上来。”
命令!又是命令!
汤姆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罗杰。他受伤的肩膀和手臂根本无法用力!冰冷的湖水会刺激伤口,甚至可能让伤口恶化!这个老爷……他是想看他淹死在这浅水里吗?还是仅仅为了……戏弄?
屈辱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汤姆苍白的脸上涌起病态的红晕,他死死瞪着罗杰,胸膛剧烈起伏,受伤的左臂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着,牵扯得伤口一阵剧痛。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咆哮的冲动。
“我……”汤姆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的手……动不了!”
罗杰静静地回视着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如同眼前的湖水。他没有解释,没有斥责,只是用那双眼睛,无声地、却带着千钧重压地看着汤姆。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湖畔蔓延。只有那只小鸭雏微弱而绝望的“唧唧”声,在风中飘荡,像一根细针,一下下扎在汤姆的心上。
他看着那只在冰冷湖水中徒劳挣扎、渐渐失去力气的小东西。那无助的、濒死的哀鸣,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他想起了自己幼时在泥沼里挣扎,想起了父亲粗糙却温暖的手将他拉出绝望……一种比愤怒更强大的力量,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冲动,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和所有的顾虑。
去他妈的命令!去他妈的贵族老爷!
汤姆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近乎凶狠的决绝!他不再看罗杰,不再犹豫,拖着虚弱而剧痛的身体,踉跄着、几乎是扑向了冰冷的湖水!
“噗通!”
水花四溅!
冰冷的湖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裤腿和鞋子,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扎进皮肤,让他浑身猛地一哆嗦,伤口更是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他闷哼一声,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但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那只被困的小鸭雏涉水而去。
湖水渐渐没过他的小腿,大腿……冰冷刺骨。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左臂完全无法摆动,只能僵硬地垂着,身体的平衡全靠右臂和意志力维持。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肩膀的伤口,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冰冷的湖水刺激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灼烧感。汗水混着冰冷的湖水,从他苍白的脸颊滚落。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神却死死盯着前方那个小小的、挣扎的身影,里面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偏执的光芒。那光芒,比驯服暴风时更加纯粹,更加炽烈。
罗杰站在岸上,静静地看着湖中那个摇摇欲坠、却如同受伤孤狼般倔强前行的身影。水花在他身边溅起,冰冷的湖水浸透了他的下半身,勾勒出他精瘦而充满力量的腿部线条,也清晰地映照出他每一次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瞬间。阳光勾勒着他沾满水珠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紧绷,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燃烧的火焰,仿佛能焚尽一切阻碍。
罗杰背在身后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看着汤姆终于艰难地靠近了那片芦苇丛,看着他用那只完好的右手,笨拙而小心地拨开缠绕的枯茎,看着他不顾冰冷湖水的刺骨,俯下身去,用那只受伤后显得格外笨拙的左手,极其轻柔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托起了那只瑟瑟发抖、浑身湿透的小鸭雏。
那一刻,汤姆沾满泥水、苍白却异常坚定的侧脸,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中,如同某种古老的图腾,充满了原始而悲壮的力与美。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罗杰的四肢百骸,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汤姆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微弱喘息的小生命护在掌心,转过身,开始更加艰难地涉水返回。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缓慢,身体的颤抖更加明显,仿佛随时会倒下。冰冷的湖水似乎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就在他距离岸边还有几步之遥时,脚下似乎被水底湿滑的石头绊了一下!
“啊!”汤姆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猛地向前扑倒!他下意识地想用受伤的手臂去撑,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就在他即将狼狈地摔进冰冷的湖水里,连带着那只好不容易救起的小鸭雏也要再次遭殃的瞬间——
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猛地探入水中,如同铁箍般牢牢地箍住了他的腰!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从冰冷的湖水中猛地提了起来!
汤姆浑身湿透,冰冷刺骨,虚弱得几乎无法站立,全靠腰间那只手臂支撑着才没有瘫软下去。他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深不见底的眼睛。
是罗杰!
他不知何时已踏入浅水,昂贵的皮靴和裤脚被湖水浸透,昂贵的猎装下摆也沾满了泥水。但他毫不在意。他一手紧紧箍住汤姆的腰,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托住了汤姆那只护着小鸭雏的右手手腕,防止他摔倒时伤到它。
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隔着湿透的、冰凉的衣物,汤姆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胸膛传来的、同样急促而有力的心跳,以及那手臂上传来的、如同烙铁般滚烫的体温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罗杰的气息灼热地喷在他的额角,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窒息的侵略性。
汤姆完全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冰冷的湖水和对方滚烫的体温在他身上形成冰火两重天的诡异感觉。他只能被动地靠在罗杰坚实的胸膛上,感受着那强而有力的手臂带来的支撑,和他身上传来的、冷冽的松木气息混合着一种……更原始的、属于男性的热力。
罗杰深蓝色的眼眸如同风暴肆虐后的深海,翻涌着汤姆完全无法理解的、惊心动魄的暗流。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汤姆苍白的、沾着水珠的脸上,扫过他因剧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嘴唇,最后落在他那双因为震惊而睁大的灰绿色眼睛上。那眼神,充满了掠夺、占有和一种几乎要将他拆吞入腹的炽烈渴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湖畔的风声、水声、远处林间的鸟鸣……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人沉重交错的呼吸声,和那只在汤姆掌心微弱“唧唧”叫着的、无辜的小鸭雏。
罗杰箍在汤姆腰间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他揉碎嵌入自己的身体。他微微低下头,高挺的鼻梁几乎要碰到汤姆的额头,灼热的呼吸拂过汤姆冰冷的皮肤。
“你……”罗杰的声音低沉沙哑到了极致,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粗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碾磨而出,“……这只该死的、倔强的……野狗!”
那称呼里没有轻蔑,只有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浓烈到化不开的占有欲和一种……无可奈何的、被彻底征服的挫败感。
汤姆的心跳骤然停止,随即以更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他猛地抬起眼,撞进罗杰那双燃烧着熊熊火焰的深蓝色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太过炽烈,像熔岩,像风暴,像要将他彻底吞噬的漩涡。恐惧?不,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是更强大的东西,一种足以将他灵魂都点燃的东西!
就在汤姆以为对方会做出更疯狂的举动时,罗杰却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只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暗沉。他箍在汤姆腰间的手松开了力道,但依旧稳稳地支撑着他。托着汤姆手腕的手也收了回来。
“把它给我。”罗杰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汤姆怔怔地,下意识地松开了护着小鸭雏的手。
罗杰接过那只湿漉漉、瑟瑟发抖的小东西,动作却意外地轻柔。他看也没看,随手递给了一直紧张地等在岸边的车夫:“找个干燥暖和的地方放了。”
然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脸色惨白如纸的汤姆身上。那眼神冰冷而锐利,带着一种评估物品般的审视,仿佛刚才湖畔那惊心动魄的对视和几乎失控的拥抱从未发生。
“回去。”罗杰丢下两个字,不再看汤姆,率先转身,踩着浸透的昂贵皮靴,一步步走上岸,水珠沿着他挺直的裤线滴落在草地上。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比来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
汤姆独自站在冰冷的湖水里,看着罗杰冷漠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还残留着对方滚烫触感的掌心。刚才那一瞬间如同烈焰焚身的触碰,和此刻刺骨的冰冷湖水,形成了一种荒诞而令人心悸的对比。
那只小鸭雏得救了。
而他呢?
汤姆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回岸上。冰冷的湖水顺着裤管往下淌,在草地上留下蜿蜒的水迹。每走一步,左肩的伤口都在发出尖锐的抗议,身体冷得瑟瑟发抖,心却像被投入了冰与火的炼狱。
罗杰已经坐回了马车上,闭着眼,仿佛在假寐。湿透的裤脚贴在昂贵的小牛皮靴上,显得格外刺眼。
马车在沉默中驶回庄园。汤姆蜷缩在角落,比来时更加沉默。身体的剧痛和寒冷让他无法思考,但湖畔那一幕——那双燃烧着火焰的蓝眼睛,那只强横箍住他腰肢的手臂,那句低沉沙哑的“野狗”——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
回到仆人房,老玛莎看到他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鬼的样子,吓得惊叫起来,手忙脚乱地帮他换下湿冷的衣物,又灌下一大碗滚烫的、辛辣的姜汤。汤姆像个木偶般任她摆布,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身体的温度在姜汤和厚被的作用下慢慢回升,但心头的混乱和茫然,却如同冰冷的湖水,越积越深。
他看不懂那个贵族老爷。
羞辱?折磨?还是……别的什么?那个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眼神,绝非戏弄。那里面翻涌的,是汤姆在任何一个“老爷”眼中都从未见过的、最原始最炽烈的风暴。
***
接下来的日子,汤姆的伤在缓慢地恢复。肩膀的伤口开始结痂,左臂虽然依旧无力,但已经可以轻微活动。庄园里的气氛却变得更加诡异。仆役们看汤姆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疏离,关于老爷那天亲自带他出去又湿淋淋回来的议论在私下里悄悄流传。贝特朗管家对他的态度也变得更加谨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汤姆依旧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待在仆人房或马厩附近,远远地看着被隔离在坚固围栏里的暴风。那匹黑马似乎也感受到了庄园里不同寻常的气氛,变得更加焦躁不安。
一个闷热的黄昏,雷雨将至,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汤姆在谷仓后面清理草料,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粗布上衣,勾勒出肩背紧实贲张的肌肉线条。他动作有些吃力,左臂依旧不敢太用力。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汤姆的动作猛地僵住,脊背瞬间绷紧。他没有回头,但全身的感官都瞬间被调动起来,捕捉着身后的一切。草料的气息、尘土的味道、空气里沉闷的雷电气息……还有那股冷冽的松木与皮革混合的、独属于那个人的气息,越来越近。
罗杰·德·贝尔蒙特停在了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汤姆完全笼罩其中。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闷热的谷仓里弥漫,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的沉闷雷声。
汤姆能感觉到那两道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烙在他的背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带着一种他无法承受的沉重。他强迫自己继续手头的工作,但动作僵硬而笨拙,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脚下的干草里。
“伤,怎么样了?”罗杰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沉寂。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如同例行公事的询问。
汤姆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干涩地回答:“……好多了,老爷。”他刻意加重了“老爷”两个字,像是在提醒对方,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又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沉闷的雷声越来越近。
“看着我,汤姆。”罗杰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低沉而强硬。
汤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夕阳的余晖透过谷仓高处的缝隙,斜斜地照射进来,正好落在罗杰的半边脸上。他穿着深色的便服,身姿挺拔,面容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显得深邃而冷峻。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点寒星,正沉沉地、一瞬不瞬地锁在汤姆脸上。
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锐利,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让汤姆无所遁形。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感,下意识地想低下头,避开那令人心悸的注视。
“看着我!”罗杰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度,带着一种被压抑的、即将爆发的怒火,如同闷雷炸响在汤姆耳边!
汤姆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被迫迎上那道目光。灰绿色的瞳孔里映出罗杰冷硬的脸部轮廓和那双燃烧着冰与火的眼眸。汗水顺着汤姆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砸在脚下的干草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两人在昏暗闷热的谷仓里无声地对峙着。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罗杰的目光像最精准的解剖刀,一寸寸刮过汤姆的脸——那被汗水浸湿的亚麻色头发,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双此刻写满了倔强、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的灰绿色眼睛。
汤姆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能感觉到对方目光扫过皮肤时带来的那种奇异的、如同被火焰舔舐般的灼烫感。一种无形的张力在两人之间疯狂滋长,紧绷到了极致。
罗杰向前踏了一步。
仅仅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危险的程度。汤姆甚至能看清罗杰深蓝色瞳孔里自己狼狈的倒影,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冷冽气息的、强大的男性压迫感,如同实质般挤压着他周围的空气。他下意识地后退,脊背却重重地撞在了身后堆积如山的干草垛上,退无可退!
罗杰的目光紧紧锁着他,深蓝色的眼底翻涌着惊心动魄的暗流,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海面。他微微低下头,灼热的呼吸拂过汤姆的额角,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窒息的侵略性。
“告诉我,”罗杰的声音低沉沙哑到了极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近乎痛苦的粗粝,“那天……在湖边……”他顿住了,似乎在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深蓝色的眼眸里,冰封的湖面下熔岩奔涌,“……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伤得那么重,连站都站不稳,却还要扑进冰冷的湖水里去救一只微不足道的野鸭雏?
为什么不顾一切?为什么那么……倔强?像一头明知前方是悬崖也要撞过去的、愚蠢又该死的野牛?
罗杰的目光死死钉在汤姆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那湖畔一幕如何在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彻底焚毁他所有理智防线的答案!
汤姆被这突如其来的、如此近距离的逼问彻底震慑住了。他靠在粗糙的草垛上,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罗杰灼热的呼吸喷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细微的战栗。那深蓝色眼眸里翻涌的、几乎要将他灵魂都吸进去的炽烈风暴,让他感到一种灭顶般的恐慌和……一种更加难以理解的悸动。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是一种本能!看到弱小无助的生命在眼前消逝的本能!就像他当年在森林里救下受伤的幼狼,就像他在暴风雪中把冻僵的雏鸟揣进怀里……
“说话!”罗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失控边缘的焦躁和怒火!他猛地抬起手,修长有力的手指带着一股劲风,狠狠攫住了汤姆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呃!”剧痛让汤姆闷哼一声,被迫高高地仰起头,完完全全地暴露在罗杰俯视的目光之下。下巴上那冰冷而有力的触感,带着绝对的掌控和不容置疑的强硬。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眼睫的颤动。罗杰深蓝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汤姆因剧痛和屈辱而微微扭曲的脸,和他那双灰绿色眼眸中瞬间燃起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愤怒火焰!
谷仓里死寂一片。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越来越近,仿佛敲打在两人紧绷的心弦上。草料的气息混合着尘土的味道,还有罗杰身上那冷冽的松木香,以及汤姆汗水的气息,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碰撞。
罗杰的手指死死扣着汤姆的下巴,强迫他仰视着自己。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指尖下那棱角分明的骨骼,那滚烫的皮肤,和那细微的、因愤怒而压抑不住的颤抖。那双近在咫尺的灰绿色眼睛,像燃烧着幽暗火焰的森林,里面翻涌着屈辱、愤怒、不甘,还有一种他完全无法解读的、原始的、野性的光芒。
这光芒,比凡尔赛宫最璀璨的水晶吊灯更耀眼,更……灼人。
一种更强大的、足以摧毁一切理智的冲动,如同挣脱了锁链的凶兽,咆哮着冲垮了罗杰最后的防线!
他猛地低下头!
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掠夺一切的力道,滚烫而霸道的吻,狠狠地、不容抗拒地封住了汤姆紧抿的、沾着汗水和草屑的薄唇!
“呜——!”
汤姆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挣扎、所有屈辱、所有愤怒的念头,在这一刻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吻彻底碾碎!
罗杰的吻毫无技巧可言,只有最原始的、如同烙印般的占有和宣告。他的唇滚烫而干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粗暴地撬开汤姆因为震惊而微微开启的齿关,长驱直入!那是一种攻城略地般的掠夺,带着一种要将对方灵魂都吞噬殆尽的疯狂!属于罗杰的气息——冷冽的松木、昂贵的皮革、以及一种更深沉、更纯粹的男性气息——如同汹涌的洪流,瞬间淹没了汤姆所有的感官!
汤姆的身体如同被雷击中般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想挣扎,想推开,但那只完好的右手刚抬起,就被罗杰另一只如同铁钳般的手狠狠攥住,反扭着按在了他头顶的草垛上!骨头被挤压的疼痛和下巴上传来的剧痛交织在一起,但都比不上唇舌间那令人窒息的、如同火焰般焚烧的触感带来的冲击!
他被迫承受着这个狂暴的吻。罗杰的舌尖带着惩罚般的力度扫过他口腔的每一寸,吮吸、啃咬,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贪婪。汤姆的呼吸被彻底剥夺,肺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眼前阵阵发黑。一种陌生的、巨大的、完全脱离掌控的洪流,随着唇舌的纠缠,随着对方滚烫的体温和强横的力量,蛮横地冲垮了他身体里所有的堤坝!
反抗的意志在绝对的压制和这从未体验过的、灵魂都被点燃的战栗感中迅速瓦解。被反扭的手臂传来剧痛,被紧扣的下巴传来剧痛,但那唇舌交缠带来的、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的奇异酥麻和灼热,却比任何疼痛都更强烈地冲击着他的神经。一种源自身体最深处、最原始本能的回应,如同沉睡的火山被骤然唤醒,不受控制地开始涌动、沸腾!
他紧咬的牙关在对方强横的攻势下失守。他的身体在最初的僵硬和抗拒后,开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那是一种被强行点燃、又无法控制的回应。紧握的拳头在罗杰大手的压制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却又泄露出一种无力的沉沦。他被迫仰着头,承受着这个如同风暴般的吻,喉间溢出一丝压抑的、破碎的呜咽,那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被点燃的、陌生的情动。
罗杰感受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紧扣着汤姆下巴的手微微松了些力道,转而更深入地探索和索取,他压制着汤姆手臂的手也松开了钳制,转而向下,强横地环住了汤姆精瘦而紧实的腰,将他整个人更紧、更密实地按向自己的胸膛!
两具身体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起。隔着湿透的粗布上衣和罗杰昂贵的丝质衬衣,汤姆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传来的、如同擂鼓般剧烈的心跳,那滚烫的体温,那贲张的肌肉线条,以及那不容置疑的、强大的男性力量。那力量既带来压迫,又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安全感。
这个吻,不再是单纯的掠夺,而是变成了一种激烈的、带着血腥味的缠绵。汗水、草屑的气息、尘土的味道、还有那浓烈到化不开的、属于彼此的、最原始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交织、碰撞。谷仓外,酝酿已久的雷声终于炸响,暴雨倾盆而下,哗啦啦的雨声如同密集的战鼓,敲打在屋顶,淹没了谷仓内所有压抑的喘息和唇舌交缠的水声。
昏暗的光线下,两个身影在堆积如山的草垛前紧紧相拥、激烈拥吻。一个穿着被草屑和汗水弄脏的粗布衣裳,身体精壮却带着伤痕;一个穿着价值不菲、此刻却沾满灰尘的丝质便服,身姿挺拔优雅。巨大的阶级鸿沟和身份差异,在这原始的、如同野兽般的撕咬与交融中,被彻底撕裂、粉碎。只剩下最本能的吸引,最纯粹的欲望,最激烈的碰撞,在这电闪雷鸣的黄昏谷仓里,上演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无声的战争与媾和。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肺里的空气彻底耗尽,罗杰才猛地抬起头,结束了这个漫长而激烈的吻。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深蓝色的眼眸里燃烧着未曾熄灭的火焰,紧紧盯着被他禁锢在草垛和自己身体之间的汤姆。
汤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他的嘴唇甚至被咬破了一点,渗出血丝。下巴上留下了清晰的指痕。他的眼神迷离而涣散,灰绿色的瞳孔里水光潋滟,残留着剧烈的喘息带来的生理性泪水和一种被彻底卷入风暴后的茫然与无措。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脖颈,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
罗杰的目光贪婪地扫过汤姆此刻的模样—迷离的眼,剧烈起伏的胸膛,还有那被汗水勾勒出的、充满力量感的身体线条。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和一种更强烈的、想要彻底占有和摧毁的冲动,在他心中疯狂交织。他缓缓低下头,灼热的唇没有再次覆盖上去,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膜拜的、滚烫的触感,落在了汤姆剧烈起伏的、汗湿的颈侧!
“呃……”汤姆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颈侧那敏感脆弱的皮肤被滚烫的唇舌触碰、带来一阵阵更强烈的、直冲头顶的酥麻和战栗!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闪,身体却被罗杰的手臂牢牢禁锢着。
罗杰的吻沿着汤姆汗湿的脖颈一路向下,带着贪婪的探索和占有欲的标记。
汤姆犹豫不定,最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到了罗杰丝质衬衣下那同样滚烫而坚实的脊背……
这细微的、近乎怯懦的回应,却像投入滚油的火星!
罗杰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更猛烈的热情!他抬起头,深蓝色的眼眸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再次狠狠地吻住了汤姆的唇!这一次,更加深入,更加疯狂。
当一切风暴终于平息。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的麝香气息,还有干草被碾碎后散发的植物清香。
汤姆无力地瘫倒在草垛上,浑身如同散了架。汗水浸透了他散乱的亚麻色头发,粘在额角和颈侧。粗布上衣被扯得凌乱不堪,露出大片汗湿的胸膛。
罗杰半跪在他身侧,昂贵的丝质衬衣同样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宽阔的背脊上,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他的呼吸也尚未平复,几缕深棕色的发丝被汗水粘在饱满的额角。他深蓝色的眼眸不再燃烧着火焰,而是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深邃、平静,却又带着一种餍足后的慵懒和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占有欲。
他的目光落在汤姆汗湿而迷茫的脸上,扫过他红肿的唇,脖颈和锁骨上那些自己留下的、如同标记般的痕迹,最后落在他那双失神的灰绿色眼眸上。
罗杰缓缓抬起手。这一次,动作不再粗暴,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他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开粘在汤姆汗湿额角的一缕湿发。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指尖下的皮肤滚烫,带着剧烈运动后的余温。汤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躲闪。他依旧失神地望着屋顶,仿佛灵魂已经飘远。
罗杰的手指没有离开,而是顺着汤姆汗湿的额角,极其缓慢地向下滑去,带着一种描摹般的力度,划过他挺直的鼻梁,最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轻轻落在了他那被吻得红肿、甚至微微破皮的唇
罗杰的指尖在那上面极其轻柔地、来回地摩挲着,感受着那细微的颤抖和柔软的触感。他的目光变得异常深邃,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餍足、占有、一种奇异的怜惜,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悸动。
谷仓里只剩下雨声和两人渐渐平复的呼吸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罗杰的指尖停留在汤姆的唇上,久久没有移开。那轻柔的摩挲,像一种无声的语言,在这暴风雨后的寂静里,诉说着比刚才的狂风暴雨更复杂、更难以言喻的东西。
汤姆依旧没有动,没有看他。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并不平静的波澜。
罗杰的目光从他的唇,缓缓移向他失神的眼睛,仿佛要透过那双灰绿色的眸子,看进他灵魂的最深处。
“现在,”罗杰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事后的慵懒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汤姆的心上,“你属于这里了,汤姆。”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汤姆滚烫的唇瓣,又缓缓下移,最终按在了他剧烈起伏的、汗湿的胸膛上,感受着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属于贝尔蒙特,属于……”他的声音顿住,深蓝色的眼眸锁住汤姆的眼睛,里面是不容错辨的占有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我。”
那“我”字,低沉而有力,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这暴风雨后的寂静里。
汤姆的身体猛地一震,涣散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向罗杰。灰绿色的瞳孔里映出对方深邃而笃定的面容。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狂野风暴,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如同磐石般的占有欲。
属于……他?
汤姆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疲惫和疼痛,心口却被那个沉重的字眼压得喘不过气。属于这片土地?属于这个姓氏?还是……属于眼前这个刚刚用最激烈的方式将他彻底征服的男人?
他望着罗杰深不见底的眼睛,在那片深蓝的海洋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狼狈、破碎,却又带着一种被彻底打上烙印的归属感。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席卷了他,比刚才身体的冲击更让他无所适从。
罗杰的手指依旧按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那失控的心跳。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目光深邃而专注,仿佛在欣赏一件刚刚到手的、独一无二的战利品。
谷仓外,雨势渐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尾声。黄昏的最后一点微光,透过高处的缝隙,斜斜地投射进来,落在两人身上,将纠缠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在这个弥漫着情欲气息和草料清香的黄昏谷仓里,一个农夫和一个贵族,跨越了不可逾越的鸿沟,以一种最原始、最激烈的方式,完成了命运的交缠。而风暴之后,是更深的迷惘,还是……一个新的开始?
汤姆闭上了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力气回答。身体的疲惫和心口的重压让他只想沉沉睡去,逃避这混乱的一切。只有胸膛上那只属于贵族老爷的手,传来的滚烫温度和不容置疑的重量,清晰地提醒着他——
风暴,或许从未真正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