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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孙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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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过波澜壮阔的大海，别处的水再也不值得一观。陶醉过巫山的云雨的梦幻，别处的云就不再称得上是云了！”但是佛家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见到自己房子的那一刻，赵小三哭了，在北京前前后后混迹了那么多年的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终于有一个像样的落脚之地！躺在光滑如镜的地板上的他，像得了失心疯一般仰天大笑，笑得如此的歇斯底里，笑得如此的放荡不羁、毫无顾忌！随之而来的难以控制的思绪，跟着那亢奋到极点的情绪和激动的心情，开始在脑海里四处疯狂地乱闯乱撞了起来。它穿越重重阻隔，跨越千山万水，一股脑地将这么多年自己的委屈、骄傲、喜悦、烦恼、忧愁、遗憾和不甘一一呈现在了眼前。时隔多年，它们有的变得模糊不清；有的被一层云雾包裹着；有的需要努力回想；有的却无比的清晰，哪怕是这么多年它还依然如初，从未发生过任何变化！而且不管是赵小三的经历如何磨难重重或丰富多彩，都无法跟它比较。一霎时，赵小三仿佛是饥饿多日的乞丐突然发现了食物，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多年沉疴的人找到了灵丹妙药般，死死地将它锁定了起来。那是一张脸，一张一直就藏在赵小三心底、从未被他忘却的脸。
赵小三回家了。在大巴车启动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他不知道公司为何要下如此大的本钱，不惜将几十万的房子就这样交到了自己和孟春辉的手里。是自己和孟春辉的身上有什么过人之处？凭心而论，赵小三并不觉得是这样。他所知道的是，自己的命运是跟随着孟春辉的命运的变化而变化的，可要说是孟春辉身上有什么比自己更加过人的地方，打死他他也不信。可这一切又是缘于什么呢？他想不明白！但他知道，李富贵作为一个多年在北京摸爬滚打的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对一个下层员工如此的不计成本，只是以自己现在的人生阅历还看不懂罢了！想想自己这三年来和杨华军的交往，赵小三不禁有一种后背发凉的感觉。他不自觉地将李富贵所知道的一切和李响联系了起来，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在学校里的那段时间，唯有李响和自己形影不离，而且自己和杨华军的谈话也只有李响知道！或许李响的任务本就是监视自己的吧！
不知不觉间，车子已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之久。坐在车上的赵小三因为昨晚的兴奋和一夜未睡，渐渐地有了困意，在车子的摇摇晃晃中慢慢地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心心念念的孙雅依然是他曾经在家乡时的样子。这么多年，岁月不曾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当自己走进村口时，她正在人们的艳羡的目光里，面带微笑、一脸幸福地手捧鲜花朝自己款款而来。那一刻的自己本想朝她飞奔而去，可被众人阻止了，只能一脸焦急地傻站在那里。等她走近，自己便迫不及待地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人们的欢呼声、尖叫声陡然而起，将他们因思念而相互诉说的柔情蜜意淹没在嘈杂的洪流之中！
其实，孙雅在赵小三走的第四年就嫁人了。孙雅的丈夫名叫李学贵，是村里的一个会计，中等个头，人很精明。村里凡是不管出了什么事，他往往比村支书还管用。李学贵有文化，人又随和，做事鬼点子多。村里张家有个婆媳纷争，李家有个妯娌不和，村支书解决不了的，往往都是他给解决的。关键是他解决的事还能让彼此双方都没有话说，这就不得不让人佩服了。孙雅刚嫁给李学贵的时候，着实是享了两年福，可好景不长！一天天在外东奔西跑的李学贵，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吃喝嫖赌的坏习惯。从那以后他就更不回家了，县城里的KTV、按摩店、洗脚城，哪一个他都光顾过？李学贵出事时是在一个寒冬腊月、数九寒冬的夜晚。那天，他跟三五个狐朋狗友从饭店吃完饭出来。本来几个人都提前说好了今晚取消一切其他活动，吃完饭打道回府。可刚一出饭店的门，就有人变卦了！李学贵的表弟赵志江是一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人，前些年仗着手里有俩闲钱，经常在外鬼混、夜不归宿，因此夫妻感情破裂，老婆一气之下不声不响地跑了。李学贵为了迁就他，索性也就没有回家。几个人找了个隐蔽的按摩店，原本就只是想按按摩放松一下。可令李学贵没想到的是，给他按摩的女人是一个外地刚来这里不久、夫妻离异、生活极其糜烂的人。一开始两人是很正常地聊着天，但渐渐地，那个女人却越来越不老实。她开始挑逗起李学贵来，总是有意无意地触摸李学贵的敏感部位，嘴里还时不时讲一些荤段子。作为一个正常男人，别说是李学贵，任谁也受不了。就在李学贵和那女的脱得□□搂在一起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两个警察破门而入，将□□、赤条条的李学贵和那个女的死死地按在了床上！后来，李学贵因□□罪被判刑入狱。从此，孙雅便失去了依靠，再也不能过以前养尊处优的生活了。
现在的孙雅，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容颜。她不但面部皮肉松弛，人也消瘦了很多。自从李学贵入狱后，公公一气之下死了，婆婆现已年迈，一身都是病。她一个人不但要带两个孩子、操持家务，还要照顾婆婆、干农活。繁重的生活压力，将一个原本只有二十多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她，压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那还能像赵小三想象的那样未曾让岁月在脸上留下痕迹呢？赵小三在车里睡着的时候，孙雅正在自家的田里劳作。她头戴一顶破旧的草帽，站在玉米地里，正一遍遍地将玉米从茎枝上掰下来。两个面部黧黑的孩子在她身后，懂事地将玉米棒子一遍遍运送到身旁的架子车上。烈日当空，大地被一股因烈日炙烤而生出的蒸腾之气包裹着。孙雅喘着粗气，时不时停下来用手扇着风，妄图以此能给自己带来一丝凉爽！汗水早已浸湿了她的衣衫，那透气性极差的衣服因被汗水浸湿的缘故，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虽很不舒服却也让她无可奈何！这时，不知是邻居谁家的一头吃饱喝足了的大肥猪，突然从猪圈里一跃而起，冲出了围墙。好巧不巧，它径直地窜进了孙雅摘玉米的玉米地里，疯狂地乱闯乱撞！孙雅傻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她顿时手足无措了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站在那里看着一棵棵玉米倒下！等那只猪跑出玉米地时，看着一片狼藉的玉米，孙雅气不打一处来，站在田埂上跳着脚指指点点地破口大骂了起来！她骂人家老人，骂人家孩子、骂人家祖宗十八代。被骂的人当然不甘心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受辱。于是，这场由孙雅一个人挑起的骂战，便演变成了两个人的对骂！与孙雅对骂的人是村里有名的泼辣货殷英珍。她不但长得五大三粗像个男人，骂起人来更是罕逢敌手。俩人，一个跳脚，一个一蹦三丈高；一个指指点点，一个比比划划，污言秽语，唾沫横飞。骂着骂着，两个女人的骂战又演变成了武斗，一个揪耳朵，一个抓头发，从玉米地里打到田埂上，又从田埂上打到玉米地里。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拳脚相向、棍棒齐出，难分难解、不可开交......转眼已是晌午，满身是伤的孙雅拉着架子车，带着两个孩子在田埂上吃力地一步一步向前挪移着。她心里那个恨啊！她恨自己的男人李学贵，恨这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恨当年将自己嫁给李家的父亲.....但她唯独没有恨让自己伤痕累累的殷英珍！
赵小三是深夜才到家的。见到自己父母的那一刻，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激动。面对身体佝偻、两鬓斑白的父母，赵小三是有愧意的。他知道，这么多年自己只身在外，家里的重担都落在了父亲一个人那瘦小的身板上了。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带他们去享享福！让赵小三欣慰的是，自己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都已成家，也都在这片贫瘠的土壤上立住了脚！这一晚，他又是一夜无眠。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地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自从孙雅的身影在自己的脑海里被重新翻找出来之后，赵小三似乎被某种不明所以的力量点燃了一般。他无时无刻不渴望见到孙雅。这种难以抑制的情绪越来越强烈，它们一浪高过一浪，似乎要将赵小三生吞活剥了一般！烦躁不安的赵小三无奈地披衣下床，走到了漆黑的旷野上。他鬼使神差地、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自己第一次对孙雅心动的地方——那是生产队大塘的闸口，是村里的女人们平时洗衣服的好去处。那天，孙雅穿了一件白色的绣花裙子。她蹲在闸口旁，卷起袖口，将白嫩如藕的胳膊裸露在外。赵小三也是偶然路过，随意一瞥却让他见到了那如西施浣纱一般精致的场景。夜风微凉，站在闸口边的赵小三不禁打了个喷嚏。他抬起头，看着漫天星斗的夜空，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记忆开始像泄了闸的洪水一般，开始在脑海里四处漫溢。它们在赵小三的强力编辑下，渐渐地被理清了顺序，像幻灯片一样在自己的眼前来回放映着，借着漫天的星斗和明亮的月光，又被重新编织成了另一个梦！
赵小三见到孙雅时，是他回来后的第三天的清晨。像往常一样，孙雅依然在自己家里的田地里劳作着。如果不是孙雅的说话声，赵小三不可能认出来她！赵小三不敢相信，多年后自己会在这样一个场景下跟她见面。更让他不敢相信的是，此时的孙雅皮肤干瘪，面部黧黑，整个人的气质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是那个曾经活泼开朗、跳脱可爱、充满灵气的小女孩，转而变成了一个庸庸碌碌、被生活磨去了棱角的实质上的农村妇女！望着孙雅憔悴的面容，赵小三忍住了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痛，道：“孙雅，这么多年你还好吗？”孙雅面无表情地道：“小三，这些你都看到了。那年你走后，我曾恨过你，恨你的狠心、恨你的不辞而别。可慢慢地，我又不恨了。后来父亲将我嫁给了李学贵。说实话，一开始我是很高兴的。李学贵人很聪明，有文化，又是大队干部。刚结婚的前两年，我是被整个十里八村都羡慕的人。那时候的我养尊处优，不用干农活。可谁又能想到，命运居然跟我开了个玩笑！”说到这里，她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看到情绪激动的孙雅，赵小三已不忍再让她说下去。他看了看这四处都被绿色渲染的土地，道：“我......我这么多年在北京，四处睡桥洞，遭人冷眼,但我依然没有丧失对生活的希望。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有你！我这次之所以会回来，也是因为你！有多少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都以为自己会死在桥洞里。每次都是你，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也是你一次次地点燃了我对生活的热情。”孙雅听赵小三如此说，不禁有些略带自嘲地道：“小三，你今天还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说话，我已经很感激了。这么多年，比这还要艰难的日子我都熬过来了。我虽生活过得清苦，但一没偷二没抢，三没有做过什么不堪的事。我知道你刚才的话是在嘲笑我，但现在你觉得我还会在乎吗？”赵小三急忙解释道：“孙雅，我赵小三是那么无聊的人吗？说实话，我这次回来原本是想带你一起走的。直到今天，没见到你之前，我的脑海里都是你的影子！”赵小三的话让孙雅顿时有些无地自容，她略带歉意地道：“小三，谢谢你！”他们就这样在田埂上，你一言我一语不断地说着话。村里的好事者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但赵小三不在乎，孙雅更不在乎。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明白，人这一生不是为他人而活，而是为自己而活的。
回到家的赵小三将自己关在屋里，狠狠地痛哭了一番。他在为孙雅落得现在这般如此的境地而自责！就在自己见到孙雅的前一刻，他还在脑海里幻想着两个人美好的未来。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生活竟可以将一个人折磨得这般凄惨！也许自己当初没有不辞而别，也许自己当初再坚持一下，事情就不是现在这样了！他越想越后悔，越后悔越自责；越自责越愧疚；越愧疚越难过；越难过越不甘；越不甘却又越无能为力。就这样，赵小三的情绪陷入了一个无限的死循环当中。一霎时，各种情绪的连环冲击让他的身体不住地战栗着。终于，在每个情绪的峰值都攀上了顶点的时候，他昏死了过去！第二天，当赵小三醒来的时候，他已不再痛苦。经过一夜翻来覆去、各种后悔、自责、愧疚、难过、不甘的折磨后，赵小三觉悟了。他突然明白，自己心中的白月光只是曾经那个自己无法得到也无法企及的孙雅，而现在的孙雅早已不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孙雅了！第二天，他又去见了孙雅。他是去跟她告别的，也是在跟过去的自己和过去的她做个了断！那天，他为她做了很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临走时，他甚至给了她一些金钱上的帮助。一切都结束后，赵小三又哭了。这一刻，他已不再是曾经的赵小三；这一刻，赵小三就只是赵小三；这一刻，赵小三又不再是赵小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