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归乡 ...
-
□□的痛相较于灵魂深处的痛可以说是不值一提，人生就是这样往往有些事一旦发生就会成为你终身的愧疚和自责！
跟赵小三一样，孟春辉看到自己的房子时也哭了。不过孟春辉的哭和赵小三的哭却又不太一样。赵小三的哭是因为多年压抑在心中的某种情绪的集中爆发，而孟春辉的哭是因为命运突然发生转变后的欣喜若狂！回想自己在北京的这五年，一开始自己同赵小三睡桥洞，在风雪中像野狗般四处找吃的，那时的自己唯一渴望的就是能够活下来！直到自己和赵小三找到了工作，遇到了李富贵，那一刻自己的命运似乎就一下子改变了。三年的大学生涯里，自己不但有幸遇到田云帆那样的老师，而且还学到了很多恐怕自己这一生都能受用的东西。关于林丹，虽然只是自己三年大学生涯里的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罢了，但自己仍将它视为人生经历中的一次奇妙的体验......夜已深，在如昼的月华里，在璀璨的星辉下，孟春辉随意流淌的思绪里终于出现了刘庄的影子！母亲慈祥的面容，父亲期待的眼神、李英喜极而泣的模样、弟弟憨笑的表情、妹妹欢喜的画面，一瞬间都一股脑地涌现在了自己的眼前。孟春辉想家了，五年里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家，也从未像现在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刘庄！
孟春辉变了，刘庄也变了！刘庄的变化主要来自于它的路面和建筑。孟春辉清楚地记得，他离家时通往村外的那条主路还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巴路，时过境迁，它竟摇身一变成了一条平平整整的水泥路，这着实让孟春辉有种马上要被惊掉下巴的感觉。走着走着，看着看着，孟春辉更惊讶了。放眼望去，庄子上那昔日破旧的土坯房早已不翼而飞，转而都变成了一栋栋砖结构的平房，在那些平房之间甚至有一两幢二层小洋楼拔地而起。孟春辉有些恍惚，他甚至有种迷路了的感觉！一时不知该身向何处了！
刘庄之所以会有现在这样的变化，主要得益于刘愿才。刘愿才原是刘庄的一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二流子，人不但身材短小，而且长得还尖嘴猴腮，凡是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事一样他都没有落下。虽然刘愿才身上的缺点很多，但却也不是没有优点，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嘴皮子溜，讲义气、心理素质极好。常年生活在刘庄、尽干一些不入流的事的刘愿才也是有志向的，但他的志向却并不是要干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业，而是“走出刘庄，偷向世界”！为了走出“偷向世界”的第一步，刘愿才先是在乡镇上偷，偷着偷着他便由乡镇偷进了县城。来到县城，刘愿才才发现自己当年在刘庄和乡镇上的偷盗简直是小打小闹，县城才应该是他最应该呆的地方。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天天偷盗技术越来越娴熟的刘愿才却突然被抓了，而且是抓了个现行！被扭送公安机关的刘愿才并不懊恼，用他自己的话说，自己是栽了，但栽得心服口服！从那以后，人们再也没见到过他。就在刘庄遭灾后不久，刘愿才回来了，他穿得西装革履的，腰里别个BB机，操着一嘴的广东话，摇身一变成了个大老板。据说他这次回来是想要在县城里投资建啤酒厂的，得知家乡遭灾后，他慷慨解囊，先是修了通往刘庄的那条路，随后又资助了一些贫困家庭，便再次消失了！
孟春辉到家时已是晌午，吴秀兰和孟春花正端着碗坐在门前的大树下津津有味地吃着饭。当看到母亲和妹妹的那一刻，孟春辉傻了。记忆中天真可爱、充满灵气的妹妹和精神饱满、满头黑发的母亲，此刻在他眼里都已不再是过去的样子了！她们形容憔悴，身体已瘦弱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母亲满头白发，吃饭的动作迟缓，俨然已是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妹妹的眼神呆滞，有气无力，像一个病人！孟春辉忍不住了，他紧走几步，腿部一弯跪在了吴秀兰的面前。吴秀兰先是一愣，等看清了眼前的人时，将手里的碗筷一扔，一把抱住了孟春辉痛哭了起来，道：“儿啊，你总算回来了，这么多年可想死娘了！”孟春辉道：“娘，儿子不孝啊！”吴秀兰道：“春辉呀！你咋这么狠心啊？这么多年你为啥连个消息也没有啊？”孟春辉已泣不成声，他无法解答母亲的疑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吴秀兰似乎是因为终于见到了自己日日想、夜夜盼的儿子而过于激动，一时悲喜交加，竟昏死了过去！孟春辉慌忙将母亲抱进了屋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身边的妹妹对自己已无比陌生，仿佛自己是一个突然闯入这个家的外人！自己的存在不但让她手足无措、局促不安，而且有种想要躲避自己的冲动！孟春辉刚刚擦干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道：“妹妹，我、我是你哥呀！”见孟春花没有说话，他急忙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件漂亮的白色连衣裙，着急忙慌地就往孟春花的手里塞，吓得孟春花赶紧往后退了几步。孟春辉绝望了，他不知道自己曾经那么疼爱的妹妹现在为何会这样疏远自己？其实，在孟春花的心里，对孟春辉是有恨意的，这恨意从孟春旺死后就有了！它常常像一条毒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撕咬着、折磨着自己；渐渐地，它变得越来越狡诈、狡猾、具有迷惑性，变着花样、循序渐进、循循善诱地让自己一步步坠入了对孟春辉的仇恨深渊！
一个小时过后，吴秀兰醒了！孟春辉斜倚着墙壁正出神地想着什么，孟春花趴在床前静静地睡着了。看着这一双儿女，她一时五味杂陈!回想自己的这大半生，从嫁给孟铁柱以来，自己好像没有享过一天福、过过一天好日子！可自己并不恨他，相反对孟铁柱，她觉得自己是有亏欠的。直到现在，自己也没有想明白孟铁柱为什么会死，为此她常常责怪自己的粗心马虎、对孟铁柱的疏于关心！孟春旺一直都是吴秀兰心底永远的痛，每当午夜梦回时，她都会因孟春旺的那张冲她傻笑的脸而哭得昏死过去！想着想着，吴秀兰觉得生活又有了希望，最起码自己的儿子春辉他回来了......“春辉，你该去看看你爹和春旺了。”孟春辉道：“娘，爹和弟弟是外出了吗？”吴秀兰突然愣住了，她不知道该如何跟自己的这个在外五年、刚进家门的儿子说，他的父亲和弟弟已离开人世了！犹豫再三，在漫长的思考中，吴秀兰仿佛又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望着儿子疑惑的眼神，她知道自己不得不说，也不能不说了！当孟春辉得知自己的父亲和弟弟已离开人世的那一刻，他呆若木鸡，一霎时，一股愧疚、自责和没有见到父亲和弟弟最后一面的遗憾交织的情感涌上心头。下一秒，他疯了一般地冲出了屋子，冲进了父亲和弟弟的坟地！艳阳高照，两座并列的坟堆已长满了杂草，杂草在风的吹拂下无声地摇曳着。孟春辉双膝跪地，早已泣不成声！
他的心在滴血，被一种无法言说的痛包裹着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当孟春辉醒来时已是第二天，这一刻他已没有了眼泪！窗外，淡淡的薄雾已慢慢消散。孟春辉起身下床，走出屋子来到了室外，沿着那条通往庄子外面的水泥路，面无表情、痴痴傻傻、漫无目的地向庄子的外面走去！不知不觉间，清晨淡淡的凉意已消失，随之而来的炎热让孟春辉开始烦躁了起来，他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田埂上，有种想要发狂的感觉！内心的压抑像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无法发泄也无从倾诉，那种时刻堵得让他发慌的情绪让孟春辉几欲崩溃！他开始埋怨老天爷，埋怨这命运的不公！记忆里，自己的这个家好像从未脱离过苦难。小时候家里穷，父亲就像一只不知疲惫的老黄牛，拼命地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地耕种着，可家里的现状却并没有得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改善。弟弟孟春旺从小就是个傻子，可老天爷你为何还不愿意放过他呢？他直到死可是都还在操心着这个家呀！想到这里，孟春辉再也忍不住了。相较于孟春旺，他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如果当初不是自己执意要走，这个家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当初自己不走，春旺就不会因饥饿要四处找吃的、死在田埂上；如果当初自己不走，母亲和妹妹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当初自己不走，父亲的病就不会得不到医治。将这个家所遭遇的一切都归结于自己要离开刘庄的孟春辉又哭了。他埋怨自己的一意孤行，埋怨自己的无情，埋怨自己这五年里竟从没有想起过这个自己出生的地方，埋怨自己这一走就石沉大海、了无音讯，从未和家里联系过！对这个家的愧疚，对父亲的愧疚、对弟弟的愧疚，让他陷入了无限的自责当中......
最先知道孟春辉回来的不是李英，而是□□。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已万念俱灰，他知道自己和李英之间再也不会有机会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忧伤瞬间笼罩了□□的整个生活。他开始慨叹，慨叹自己的人生、慨叹这造化弄人、慨叹这得而复失的结局！内心的不甘开始让□□寝食难安了起来，它不断地呐喊着、咆哮着、嘶吼着、一次次的鼓动着□□的神经，催促着他采取行动。可理智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自我安慰的徒劳罢了！感情的事本来就讲究一个你情我愿，难道爱一个人为了得到她就可以不择手段吗？凭心而论，□□做不出来，也不会那样做！但□□却不愿就这样认输。思来想去的他最终决定，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跟孟春辉谈一谈！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看到精神恍惚、眼神里透着忧郁的孟春辉时，说实话□□有些不忍，但他还是开口了：“春辉，孟叔和春旺的事你要节哀啊！”孟春辉礼貌地道了声谢后，怔怔地看着□□道：“志军，找我有事吗？这么多年都亏刘叔照顾，我这几天正要找机会去谢谢他呢。”□□道：“都是乡里乡亲的，这点事不用挂在心上。这么多年不见了，我们出去聊聊怎么样？”孟春辉道：“好！”于是二人沿着孟春辉家门前的小路，来到了田野上，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了下来。□□道：“春辉，这么多年在外地还好吧？你咋突然回来了呢？吴婶还以为你......”孟春辉道：“以为我死在外面了是吧？说实话，刚去北京的那会儿，我也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志军，你知道那时北京的雪下得有多大吗？那可以说是我从记事以来见过的一场最大的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你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沟、哪里是河。没有地方落脚，我就睡在桥洞里；没有吃的，我就每天奔走几十里地去乞讨，或是在树林里弄点野味充充饥，但大多数时间都是一无所获的。可我没有死，我熬过来了！后来我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找了份活，终于有了住的地方，也不用再为一日三餐着急了！在工地上干了两年后，那里的工期结束了。你知道我去了哪里吗？我去上大学了。”□□一脸的不敢相信道：“上大学？”孟春辉接着道：“是的，你没有听错，我去上大学了。是公司安排的，燕郊的一所成人大学。在那里，我不但认识了很多朋友，遇到了我的语文老师田云帆，还学到了很多以前自己想也不敢想、听也没听过的东西。毕业的那天，我有了在北京属于自己的房子，是公司分的，三居室。志军，我为什么回来？我回来是接他们去北京享福的。可现在......”孟春辉已泣不成声。□□愣住了，他来之前的那点自信早已被孟春辉刚才的那番话打击得半点不剩。此刻，坐在孟春辉面前的□□有些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一霎时，他甚至有种想要逃离的冲动，但他没有那样做。沉默半晌，等孟春辉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后，□□还是鼓足勇气开口了，他道：“春辉，其实我这次找你出来是因为李英。”孟春辉一脸惊讶地道：“李英怎么了？”□□道：“春辉，不要紧张，李英没怎么，这你大可放心。我想跟你说的是，其实我也喜欢李英！”孟春辉刚要说些什么，□□却摆了摆手，他接着道：“这么多年，如果不是你，也许我和李英的孩子现在都可以打酱油了！原本来见你之前我是充满了自信的，可你刚才的那番话却又让我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就这样吧！春辉，祝你和李英幸福！”说完，他在孟春辉一片错愕的眼神里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走后，孟春辉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田埂上，望着悠悠的白云。他的思绪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和李英在一起的日子。对于□□的突然出现，孟春辉是没有心理准备的，任他怎么想也没有想到原来自己和李英之间还横插着这么一个人。说句心里话，孟春辉并不怪李英，相反他对李英更多的是感激。一去五年，音讯全无，死活不知，任谁都会产生自己还能否回来的想法！但从□□的话语里，他似乎捕捉到了李英对自己感情坚定的信息。多日来，被父亲和弟弟的死一直缠绕着的孟春辉，深陷在无限的痛苦和自责里无法自拔。自己已是身不由己，哪还有精力去顾及儿女私情？如果不是□□，他甚至都想不起李英！从某种意义上说，□□的存在似乎是专门为了提醒自己李英的存在的。这一刻，就在这一刻，孟春辉觉得是该去见见李英的时候了！
孟春辉去见李英时是带着东西去的。他先是在集市上买了些糕点和水果，又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件自己精心挑选的白色连衣裙，便出门了。当孟春辉来到李英的家门口时，才发现李英家的门大开着，但却了无人影。孟春辉迟疑着，慢慢地往里走着。渐渐地，孟春辉似乎听到了一点微弱的啜泣声，那声音正从李英的房间里时断时续地向孟春辉的耳朵传递着。孟春辉慌了，这一刻他不知道李英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情急之下，他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大声道：“英，怎么了？”李英见到孟春辉时先是一愣，随后她一把扑进了孟春辉的怀里，大声地哭了起来，道：“爹，爹他要走了！”
孟春辉见到李来福的时候，他已是满头白发，苍老得如一根衰朽的木头。在他干瘪的、布满皱纹的脸上，孟春辉甚至没有看到一丝血色。他正一脸平静地躺在床上，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看着李来福，孟铁柱和孟春旺的脸再次浮现在了孟春辉的眼前。一霎时，那些悲痛、愧疚和自责的情绪又情不自禁地被激活了！站在身旁的李英一脸惊讶，因为此时的孟春辉已眼含热泪，泣不成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