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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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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孟佰没有多问一句,便跟着孟仟往镇上跑,季平生一把拉住他:“你先别急,我去把我家自行车骑过来,骑车快!”
说完,他飞快地跑回家,不到五分钟就骑着自行车回来了。
他停在孟佰面前:“上来!”
孟佰熟练地跨上车后座,对孟仟喊道:“姐,你别着急,我先过去看看!”
季平生猛蹬脚踏板,两个人的头发都随着加速的自行车飞了起来。好在镇上卫生所离得不远,十几分钟就到了。
孟佰急哄哄跑进去,撞见村里的四叔,于是上前拦住他:“叔,你知道我爸在哪儿吗?”
四叔将他们领到一间病房外,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离开了。
孟佰还未进去,就听见孟建国的声音。
“我这条腿要是废了可怎么办啊,小佰的学费还没凑齐呐,这下啥活都干不了了,还得人伺候,我这老东西!真没用!”
“你别说这些。”孟佰的母亲申芹制止住他,一脸愁容,“过两天等你的腿好点,我去找点活干,肯定能把小佰的学费凑齐……”
“你能干啥啊?一天到晚都忙个不停,有多少歇着的空?”
“实在不行,要不……”
没等母亲把话说完,孟佰就迈步走进病房,阴沉着脸,季平生跟在他身后,想拉他一下,没有拉住。
“小佰,你怎么……”
“爸,妈,这个高中……我不上了。”孟佰说。
“你这孩子!怎么能说不上就不上了?”孟建国躺在病床上,恨铁不成钢一般,“咱家又不是饭都吃不上了,几年前能把仟仟供下来,现在也能供你!我就是腿碰了一下,歇两天就能干活了,你那学费不差多少了。”
孟佰不说话,执拗地站在原地。
他怎么不想上学?可是让他眼睁睁看着父亲拖着伤腿在烈日下干活,看着他一家一户敲门低声下气地借钱,他宁可不上。
“孟佰,你别慌着跟伯伯大娘犟。”季平生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回头问问我爸哪里有招暑假工的,咱俩一块去,干两个月,你下学期的学费估计就能凑齐了。”
孟佰闭上眼,重重地点了头。
季平生的父亲季仁军带着他哥季平川常年在外打工,有些门路,没个三两天,真的找到了个合适的活儿,孟佰急不可待,马上就过去了。
这活儿就是在建筑工地上给人拎泥兜子,脏,累,钱也不多,但总归够他的学费。
暮色西沉,倦云收光,晚风携来凉意,敛了盛夏炽热。树荫葱茏的山岗上,少年并肩坐着。
“季平生——”孟佰懒洋洋地叫他的名字,干了一天的活,累得一点儿力气都没了。
“嗯?”季平生闷闷地应了一声。
“你能不能别把脸糊我肩膀上?热不热,脏不脏啊?”
“不热,也不脏。”季平生恣意地蹭了蹭,“还有点香……”
“你说你,非要跟我一块干活,你又不缺钱花,给自己找罪受吗?”
“反正你上学走了之后,我早晚是要去打工的,提前适应适应也好。”
“季叔叔估计会给你找个干净又轻松的工作,肯定不舍得你干一辈子这种活。”
“他才不会心疼我,巴不得叫我多历练历练。”季平生笑着说,“小佰,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啊?”
“记不清了,反正有很久很久了……”孟佰回答着,耳廓微微染了血色。
“那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喜欢你的吗?”
“什么时候?”
“从你叫我第一声季平生开始。”
“那才多大啊,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你……”孟佰半垂着眼睛说话的样子实在太好看,季平生没忍住偷偷亲了他一下,而后跳起来就跑,留孟佰一个人僵硬地坐在原处,脸红得不知所措。
季平生边跑边喊:“孟佰,回家啦——”
少年的喊声盘旋着升到和云霞一样高的地方,穿过漫长的时光,隔着跨不过去的地沟天堑,再次回荡在孟佰的耳边。
他从柜子深处翻找出一卷凉席,在床和桌椅中间的空地上,堪堪铺得下。
“你睡我的床吧。”他跪坐在凉席上,又从柜子里捞了件冬天的厚衣服出来,叠几下就权当是枕头。
“别。”季平生按住他的手,“我打地铺就成。”
孟佰没作声,不着痕迹地从他手底下撤出来。
季平生抓着抓着手心里落了空,抿抿嘴:“我皮糙肉厚的,不讲究条件。你从小就身体不好,地上凉,你睡容易生病。”
他说着,直接把孟佰手里叠好的衣服拿过来,笑道:“这衣服怪干净的,拿出来当枕头脏了不好洗。”
说完又拍拍手边自己带来的包袱:“我能枕这个。”
“你来我这,算是客人,”孟佰说,“哪有让客人打地铺的道理。”
他故意将“客人”两个字咬重了些,既是提醒对方,也是警醒自己。
“我们以前……”季平生扯了下嘴角,似是想笑一笑,但到底没笑得多实在,“从来不分这些的。”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长大了,哪还能跟小时候一样不懂事。”孟佰也干巴巴笑了一下,“我现在没那么容易生病,打地铺没什么。”
“那我也睡地上好了。”季平生赌气似的,非得跟他犟。
孟佰愣了一下,看向他。
“反正我不可能让你打地铺,自己睡床。”季平生又补充一句,像在彰显自己的决心。
僵持片晌,孟佰终于松了口:“行吧,我给你找个毯子铺上。”
他站起来折身打开柜子,从里面找出条旧毛毯。
毛毯被递到季平生手里的时候,他眼睛睁大了些。这条毛毯太旧了,手指刚触碰到毯面就蹭起一层毛絮,经纬线早已松懈,织孔间漏着风,绒毛结成一块块倔强的硬痂,原本的绛红色因为褪色像蒙了层灰。
季平生摩挲着零落的线头,低声道:“你还留着这毯子呢。”
从前夏天时他去孟佰家里玩,玩累了两个人就躺在一块睡午觉,那时两人就盖这张毯子,一人一个角。
“当时走的时候从家拿的,”孟佰扶着床沿坐下,“凑活还能用,就没丢。”
头顶一盏小小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照不到太远的地方。
季平生坐在凉席上,须得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但是因为屋子里灯不够亮,孟佰的表情藏在阴影里,晦暗不明,他看不清。
“我明天要早起去上班。”
季平生一愣:“不是请了三天的假吗?”
“我今天跟领导说了提前回来了,明天就去。”
季平生不说话了,微微低下头。
“很晚了,昨天火车上也没睡好,早点歇着吧。”孟佰说,“要是用不着,我就把灯关了。”
季平生应了一声,没看他,只听“啪”的一声,屋里彻底黑了。
孟佰面朝墙壁,侧身躺下。
他良久没听到动静,季平生似乎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躺下休息。
他在看着自己。
孟佰心里缓缓钻出答案,他看着斑驳的墙壁,视线似要将之凿穿,仿佛那墙是面镜子,透过它能看见自己身后的人。
不知过去多久,他始终生不出一丝困意,正想闭上眼睛时,猛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
“孟佰。”
孟佰一慌,心跳猝然加重,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他没应声,有一瞬间甚至怕这清晰的心跳声被季平生听见。
他很多年没从季平生嘴里听过这两个字了,就算是分开前,他也常和身边其他人一样,管自己叫“小佰”。直到现在,才是重逢后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孟佰有些恍惚,发觉自己已经忘了季平生上次叫自己的大名,是什么时候。
寂静在黑夜里蔓延成河,刚刚那一声,就像河边的树上落下一片叶子,荡除一点微不可察的涟漪,但转眼便消失了。过一会儿,连树叶都顺流而下不见踪影,教人怀疑是不是曾有一片树叶落下来。
又过去好久,孟佰才重新听见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季平生终于铺开那条旧毛毯,和衣躺下了。
他闭上眼睛,心跳渐渐平稳下来。
或许面上不动,心里总归是受了影响。季平生睡在咫尺之近的地方,即便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依旧扰的他心绪不宁。
扰得他又梦到了十年前那个夏天。
那时候的夏天,没有风扇,没有空调,经常晚上热得睡不着,吃过饭半个村的老少爷们围在村头的树林子边,吹吹凉风,小孩子们捉几只蝉就能玩到漫天繁星都疲倦。
这样的日子,似乎每每身处其中时,都感觉无比漫长,一眼望不到尽头,但当第一阵秋风掠过小山丘,才恍然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孟佰挎着母亲为他连夜缝的帆布包,扛着行李站在高中学校门口,蓦地有些怅然。
本来母亲和姐姐想来送他的,但孟佰没让她们来,于是季平生自告奋勇承下了这个任务。
“咱们先去你宿舍吧,小佰?”季平生扛着一床被子,累得满头大汗。
“宿舍是在那边吧?”孟佰边说边往西北方向走。
走了一段路,看见一栋三层高的小楼,楼身上写着四个龙飞凤舞又饱经风霜的四个大字——男生宿舍。
孟佰和季平生顺着人群挤了进去,艰难地找到他的宿舍,把东西迅速收拾好。
季平生手笨,帮不了什么忙,就傻傻地站在一旁看着。同宿舍其他人都是家长陪着来的,一个闲着的阿姨注意到他们,于是问了一句:“小伙子,你们是双胞胎么?”
季平生摆摆手:“不是,阿姨,我们俩是……”
“是好朋友。”孟佰打断他的话,“我家里人有事来不了,他就陪我过来了。”
“哦——那我看你们俩长得还有点像呢。”
“估计是在一块久了,我俩从小一块长大的。”季平生笑着说,“小佰,收拾好了么?”
孟佰叠好被子,直起腰:“差不多了。”
“那咱们去别的地儿看看。”
季平生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往外跑,一直跑到宿舍楼的后面才停下。
此刻太阳正在东南方向,斜斜地照过来,把宿舍楼的影子扯到地上,铺了一地荫凉。季平生和孟佰站在阴影里,四周什么人也没有,终于没了顾忌。
“小佰……”季平生叫他,听上去有些小心翼翼,“两个月了。”
他把目光抛向别处,看不远处那几棵老槐树,看地上滚来滚去的一张纸片:“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咱们……还能是最好的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