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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泥沼生魂 ...

  •   温颂的指尖触到碎瓷片时,指甲缝里还渗着前一世的血。

      她蜷缩在结冰的巷子里,喉咙像塞着浸水的棉絮。身下的粗布衣裳浸满泥浆,右肋的伤处传来钝痛——这具身体三天前被醉汉踢中,此刻正发着低烧。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击磬声,混着瓷窑开窑的欢呼,有人用方言喊着"冰裂纹成了",音调拖得像拉坯机的旋转。

      现代记忆如碎瓷片般割人。她记得绑架者戴的黑色手套,记得雨夜中那把泛着冷光的刀。意识坠入混沌前,最后一丝清醒是后颈的刺痛,像被人用沾着釉料的笔狠狠戳进皮肤。再睁眼,就是这具濒死的身体,和满地碎瓷片组成的陌生世界。

      "新来的?"

      破毡帽阴影下,男人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器。温颂抬头,看见他赤着的胳膊上沾着铁屑,暗红色疤痕从肘弯蜿蜒至腕骨,握着火钳的指节泛白。他脚边摆着个黢黑的铁炉,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金。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打铁匠。前两次他都在镇口空地上表演,赤膊挥着柳木勺,铁水击向夜空时,她恍惚觉得那些绽开的金花能烧穿乱世的阴霾。此刻男人蹲下来,火钳尖挑起她一缕乱发,铁锈味混着汗碱气息扑来:"能走?"

      温颂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原主的记忆支离破碎,只记得饥寒交迫时被人踹进巷口。她试着动了动脚踝,钻心的疼让眼前发黑。男人突然伸手托住她腋下,把她往肩上一扛。粗麻布擦过脸颊,她闻到烟火气混着铁锈味,听见自己虚弱的抗议:"放......"

      "省点力气。"男人的肩骨硌得她生疼,"再拖下去,你这细瓷瓶儿得碎在阴沟里。"

      他叫吴悠,三天后温颂才知道这个名字。

      破窑洞里弥漫着松烟味。吴悠用草席将她安置在角落,递来一块硬饼时,指腹擦过她掌心的伤口——那是她醒来时在碎瓷堆里乱抓留下的。男人皱眉,从腰间扯下块布条,沾了点炉灰就往她手上按。

      "疼!"温颂本能缩手。

      "疼就对了。"吴悠粗粝的拇指压住她掌心,"炉灰止血,比你那瞎捂管用。"他说话时喉结滚动,颈侧青筋随动作起伏,像是熔炉里跃动的火苗。

      温颂咬着牙看他包扎。布条是旧粗布改的,边角还沾着铁屑,裹到第三圈时,她忽然注意到他指节上的老茧——不是握笔的茧,是常年挥锤、勺柄磨出来的硬痂,分布在食指根部和虎口,像烧瓷时窑内结成的釉块。

      "为什么救我?"她哑着嗓子问。

      男人往炉子里添了块炭,火星子溅在他锁骨下方的旧疤上:"看你像块快碎的瓷片。"他用铁钳拨弄炭火,火舌舔着壶底,"我娘说过,碎瓷片扎进泥里,来年会长出窑神的眼泪。"

      这话不像人话。温颂盯着他后背凸起的脊椎骨,看他从陶罐里倒出半碗麦粥,碗沿缺了口,露出胎体的米白色。她忽然想起简纲里的设定,这个世界的天道与瓷器共生,脆弱与坚韧并存。手艺人地位崇高,但眼前这人的粗布衣裳补丁摞补丁,显然属于"崇高"之下的泥沼。

      麦粥还带着体温。温颂捧着碗,看吴悠在火塘边坐下,从腰间摸出块饼掰成两半。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瓷器,可指腹擦过饼面时,还是带下几片碎屑。

      "你......靠打铁花谋生?"她试探着开口。

      男人咬饼的动作顿了顿:"嗯。"

       "那是......很苦的营生吧?"

      火光照亮他半边脸,颧骨上有道浅色疤,像冰裂纹瓷器上的釉线。"苦?"他忽然笑了,喉间溢出短促的气音,"铁水溅在背上时更苦。可你瞅着那些看客——"他偏头指向窑洞口,远处隐约传来节庆的喧嚣,"他们眼里有光,比官窑的鎏金瓷器亮堂。"

      温颂沉默。原世界的她见过非遗展览,打铁花被装在玻璃展柜里,配着柔和的灯光解说。可这里的铁花是活的,是汗碱与火星子凝成的刀,剜开乱世的茧房。

      突然响起的砸门声惊得她一抖。吴悠瞬间起身,火钳已握在手里。门板被撞得哐哐响,外头传来粗粝的叫骂:"吴老四!老子知道你藏了个细娘!交出来换你今晚安生!"

      温颂攥紧草席。六七个壮汉堵在洞口,领头的腰间别着短刀,刀刃映着窑火泛青。吴悠把她护在身后,火钳尖挑起一盏油灯,油星子溅在泥墙上:"周疤眼,你去年欠我的三贯铁钱,是不是该还了?"

      "还钱?"叫周疤眼的男人咧嘴笑,缺了颗牙的齿缝漏风,"你爹欠我赌债的时候,怎么不说还钱?"他一挥手,身后壮汉举起木棍冲上来。

      温颂退到墙角,后腰撞上堆着的碎瓷。吴悠挥起火钳时,她看见他后背的肌肉绷紧,旧疤在火光中像条扭曲的红蛇。铁钳与木棍相撞迸出火星,有壮汉抓起炭炉砸来,她本能侧身,滚烫的炭灰泼在脚面,剧痛让她踉跄着扶住窑壁。

      "跑!"吴悠的吼声混着木屑飞溅的声音。温颂踉跄着往外跑,却被周疤眼一把揪住头发。刀刃抵住她咽喉的瞬间,她闻到对方身上的酒气混着铁锈味,和绑架者的气味重叠——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温颂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异常清晰:"你知道官窑的祭天瓷怎么烧的么?"刀刃刺破皮肤的刺痛让她眼眶发酸,"匠人要把血滴在釉里,烧出来的瓷才够红。"

      周疤眼愣了愣:"你个贱蹄子懂什么——"

      "我当然懂。"她盯着对方瞳孔里的火光,想起简纲里暴君用活人骨血入釉的设定,"前几日西街李娘子,就是被拖去官窑开窑的。你猜她怎么死的?窑门打开时,她的骨头都烧成了琉璃色。"

      壮汉们面面相觑。吴悠趁机一钳敲在周疤眼手腕上,短刀落地的瞬间,温颂抓起脚边的碎瓷片划向对方脖颈。温热的血溅在她手背,周疤眼捂着脖子惨叫着后退,其他壮汉见状不妙,拖起他就往黑暗里跑。

      窑洞里只剩火塘噼啪声。吴悠弯腰捡起短刀,用袖口擦去刀刃上的血:"没想到你胆子挺大。"他抬头时,目光落在她渗血的指尖,"用碎瓷片当刀,不怕割了手?"

      温颂看着掌心的血珠。疼痛让她想起现代医院的消毒水味,想起抢救时刺眼的白炽灯。但此刻她攥紧拳头,血渗进掌纹:"怕,但更怕碎在这里。"

      吴悠盯着她,忽然伸手扯下腰间布条,重新给她包扎:"以后别用这招。"他的指腹压在她手腕脉搏处,"活人血入釉是骗傻子的,可他们信。"

      夜更深了。温颂靠在窑壁上,看吴悠往火塘里添柴。他脱了上衣,露出脊背上交错的疤痕,在火光中像煅烧后的陶土纹路。铁钳夹着铁块放进炉中,暗红逐渐转为橙黄,他忽然开口:"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询问,是陈述。温颂指尖一颤:"何以见得?"

      "你说话像含着块玉。"他用铁钳拨弄铁块,火星子溅在他脚踝的旧伤上,"这里的人说话,都是带土腥气的。"

      她沉默。原主的记忆里没有乡音,现代思维让她下意识咬字清晰。火塘映得男人侧脸轮廓分明,喉结随吞咽动作滚动,像块烧红后又冷却的铁。

      "我叫温颂。"她忽然说,"温是温水的温,颂是......"

      "歌颂的颂。"吴悠替她说完,"去年在州府见过个酸秀才,写春联时用过这字。"他转头看她,眼里映着炉火,"这名字好,像官窑的白瓷,干净。"

      干净。温颂在心里苦笑。现代世界的她,曾在商业谈判桌上不动声色地碾压对手,却在绑架者的刀下像碎瓷般脆弱。而此刻,她摸着粗布衣裳上的补丁,闻着窑洞里的烟火气,忽然觉得这种粗糙的真实,比任何精美的瓷器都更让她安心。

      火钳夹起铁块的瞬间,吴悠忽然伸手按住她肩膀:"闭眼。"

      温颂下意识照做。热浪扑面而来,伴随着尖锐的爆裂声,像无数金色的雨点砸在视网膜上。她听见铁水击打的声响,像战鼓,像心跳。

      "睁开眼。"

      漫天星火。

      铁水在夜空中绽开,如千万朵金菊同时盛放。火星子簌簌落下,在吴悠汗湿的皮肤上烫出红点,他却像感受不到疼痛,手臂挥动如机械,每一击都划出灼热的弧线。温颂想起简纲里的描述,这是平凡人对抗黑暗的勇气象征,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何——因为当铁花照亮寒夜时,连阴影里的老鼠都敢抬起头来。

      最后一朵铁花熄灭时,吴悠单膝跪地,剧烈起伏。温颂看见他后颈新烫出的血泡,鬼使神差地伸手触碰,指尖刚碰到皮肤,男人忽然转身,两人鼻尖几乎相抵。

      窑火将熄的微光里,他睫毛上沾着铁屑,瞳孔里还跳动着未灭的火星。温颂闻到他身上的汗味,混着铁锈和松烟,比任何香水都更真实。

      "疼吗?"她轻声问,手指悬在他后颈的伤处。

      吴悠盯着她,喉结滚动:"习惯了。"他忽然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左胸心脏位置,"这里疼,才是真疼。"

       温颂猛地抽回手。心跳声震耳欲聋,分不清是谁的。她转身走向窑洞深处,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明天......我们该换个地方了。周疤眼不会善罢甘休。"

      "嗯。"吴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某种沙哑的笑意,"你怕了?"

      "不是怕。"她盯着窑壁上凝结的釉斑,像干涸的血迹,"是要活着。"

      活着。这个词在【瓷】世界有了新的重量。温颂摸出藏在衣襟里的碎瓷片,那是她从巷子里捡的,釉色青白,隐约能看见冰裂纹路。她想起简纲里的核心设定,瓷器的脆弱与坚韧,泥土与烈焰。或许她就是块被扔进泥沼的碎瓷,等着被重新煅烧,成器。

      火塘里的炭块发出最后的爆响,归于沉寂。吴悠在角落铺好草席,扔给她半块硬饼:"睡吧。明天天亮前得赶到渡口。"

      温颂咬下饼,麦麸磨着口腔。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梆梆两声,惊起夜鸟。她摸着碎瓷片的边缘,忽然问:"你说的窑神的眼泪,真的存在吗?"

      男人已经躺下,背对着她:"信则有。"他顿了顿,又补一句,"就像铁花能烧穿黑夜,信了,才看得见光。"

      她盯着窑洞顶部的裂缝,月光漏进来,像瓷器上的开片。现代世界的月光不会这么浑浊,不会混着烟味和铁锈。但此刻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月光更真实,真实得能触摸到裂缝里的泥土,真实得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和这个世界的脉搏同步。

      碎瓷片滑进袖口。温颂蜷缩在草席上,闻着吴悠身上残留的烟火气。远处传来隐约的戏曲唱腔,不是简纲里的莆仙戏,倒像是某种更苍凉的调子,唱词听不真切,却让她眼眶发酸。

      这一晚她睡得很浅,梦见自己在两个世界间漂浮。现代医院的白墙与窑洞的泥墙重叠,绑架者的刀与吴悠的铁钳交错,最后定格在打铁花的瞬间——铁水化作金色的蝴蝶,扑棱着翅膀撞向她掌心的碎瓷片,碎片突然拼成完整的瓷瓶,瓶身上绘着三条簪的纹样,还有戏台的飞檐。

      惊醒时,天刚蒙蒙亮。吴悠已经在收拾行李,看见她醒来,扔来块干净的布:"把脸擦干净,渡口查得严。"

      温颂接过布,摸到里面裹着的硬物。展开一看,是块芝麻饼,比昨晚的更软些。她抬头看他,男人正往褡裢里塞Tools,背对着她的肩膀线条紧绷,像尊生铁铸的像。

      "谢了。"她轻声说。

      吴悠没回头:"吃完赶路。过了渡口,就是疍民的地盘。"

      疍民。温颂想起简纲里的女二孟戚许,三条簪的传承者。但用户要求不要让女主太早认识女二,所以此刻她只是点点头,把饼塞进嘴里。麦香混着芝麻的焦香,比昨晚的硬饼好吃许多。

      窑洞外,晨星尚未完全熄灭。吴悠背着褡裢走在前面,铁钳在腰间晃荡,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温颂跟着他,鞋底踩着碎瓷片,咯嗒作响。远处的窑厂已经开始忙碌,烟囱冒出青烟,像被揉皱的宣纸。

      路过镇口时,她看见昨日的打铁花场地,青石板上还残留着暗红的铁屑。吴悠忽然停下,弯腰捡起块碎瓷,在手里转了转,扔进路边的水沟:"走了。"

      温颂跟上他的脚步。朝阳从窑厂后方升起,给男人的轮廓镀上金边。她摸着袖口的碎瓷片,忽然明白为何简纲里说非遗是人物的核心——因为在这个世界,技艺不仅是谋生手段,更是刻进骨血的抗争与坚守,是泥沼里开出的花,是烈火中淬出的魂。

      而她,一个来自现代的碎瓷片,正在这片泥沼里,慢慢长出新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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