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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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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莲号”切开翡翠色的海水,朝着海平线升起的岛屿轮廓驶去。那座岛如同巨大莲台浮于碧波,层叠的雨林从白沙海岸攀上云雾缭绕的黛色山峦,最高峰处,隐约可见青石建筑的飞檐。海风送来潮湿草木与奇异花果的混合气息,温暖而陌生。
苏沉舟立于船头,靛蓝的粗布衣衫被海风鼓荡。腰腹间的伤口在药草作用下传来清凉的麻痒,但心口却如同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随着岛屿的靠近,越跳越急,越跳越烫。她手中紧紧攥着那只歪腿的麦秆蚱蜢,粗糙的麦秆几乎要嵌进掌心的皮肉里。岩罕的话如同惊雷,在脑中反复炸响——“夫人…在等你。”
夫人?哪个夫人?是她吗?那个额角磕在金砖上,血染半面,最后握着獬豸墨玉信物沉入诏狱污水的宋未雪?这怎么可能?!那一刀…那幽蓝的剧毒…那冰冷沉没的身体…绝无生还可能!
可这蚱蜢…这世上除了宋未雪,还有谁知道?还有谁…会珍藏这孩童拙劣的礼物七年之久?
希望如同淬毒的藤蔓,疯狂缠绕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却又带来毁灭般的灼痛。若真是她…为何诈死?为何远遁南洋?若只是陷阱…这蚱蜢又如何解释?
“姐…”阿箐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细麻布裙,怯生生地拉着她的衣角。小女孩脸上还残留着海难的惊恐,但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岛屿,小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半块发黑的麦芽糖和一颗白色小贝壳。“这岛…好漂亮…”
苏沉舟僵硬地抬手,揉了揉阿箐枯黄的头发,目光却死死锁住岛屿深处那片青石建筑。腕间的五颗墨玉星珠(一颗嵌在宋未雪骨灰陶瓮封泥中)贴着皮肤,冰凉,却仿佛与岛上某种存在隐隐呼应。
“岩统领,”苏沉舟的声音干涩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青莲屿…夫人…是何人?”
岩罕站在她身侧,目光同样投向岛屿,古铜色的脸上神情复杂,敬畏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夫人…是青莲屿的主人。七年前,她乘着破碎的舢板漂到这片海域,是岛上的老祭司救了她。那时她…”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只剩一口气,身中奇毒,心口还插着半截带钩的断刃。”
带钩的断刃!苏沉舟的心脏如同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诏狱水牢里,宋未雪挡在她背后,被那幽蓝弯刀贯穿的画面,瞬间撕裂脑海!
“她…活下来了?”苏沉舟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活下来了。”岩罕的声音低沉下去,“老祭司用了三年时间,耗尽岛上珍稀药草,才拔除她体内深入骨髓的‘碧磷鸩’余毒,接续她碎裂的筋骨。但…”他转头看向苏沉舟,锐利的鹰眼中是深切的悲哀,“那毒,终究伤了心脉。老祭司说,那是悬在头顶的刀,不知何时落下。夫人她…不能大喜,不能大悲,更不能动武。每一次咳血,都在向阎王殿近一步。”
碧磷鸩!心脉受损!悬顶之刀!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苏沉舟心上!那毒…是她亲手滴入玉佩雌蛇凹痕的!为了猎杀“蛇首”…最终,却成了悬在宋未雪头顶的利刃!
悔恨、痛苦、以及失而复得的巨大恐惧瞬间将她淹没!她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住船舷才未倒下。
“她…为何叫‘夫人’?”苏沉舟强压下喉间的腥甜,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岩罕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佩。玉佩形制古朴,只有半块,边缘是锐利的断痕,雕刻着半只振翅欲飞的青鸾。玉佩上还系着半截褪色的红绳,显然年代久远。
“这是夫人贴身之物。她醒来后,记忆混乱,只记得一些碎片…记得大火…记得有人叫她‘未雪’…记得这半块青鸾佩,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给她的信物。她执着地认为,那个人…是她的夫君。”岩罕的声音带着叹息,“所以,岛上的人,都尊称她为‘夫人’。”
青鸾佩?夫君?苏沉舟脑中一片混乱。宋未雪何时有过婚约?这半块青鸾佩…她从未见过!
就在这时,船身轻轻一震,靠上了青莲屿简陋却整洁的木制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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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林深处,青石垒砌的殿宇依山而建,并不宏伟,却透着一种历经风雨的古朴与沉静。殿宇前的庭院铺着光滑的鹅卵石,中央一池碧水,几株真正的青莲亭亭玉立,在午后的阳光下舒展着花瓣。
苏沉舟跟着岩罕,踏着湿润的石阶向上。阿箐紧紧牵着她的手,好奇又有些畏惧地打量着四周穿着简单麻布、肤色略深、神情平和的岛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一种奇特的、类似檀香的木质气息。
庭院尽头的莲池旁,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坐在一张低矮的竹榻上。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广袖长袍,墨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只用一根青玉簪固定。身形比记忆中清减了许多,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她微微低着头,正用一把小小的银剪,仔细修剪着池边一株青莲的枯叶。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影,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晕,勾勒出沉静的侧影轮廓。
只一眼,苏沉舟便如同被定在了原地。
是她!真的是她!
纵然身形消瘦,纵然气质沉静得近乎缥缈,但那侧脸的线条,那专注时微微抿起的唇角,那挺直的脊背…刻入骨髓的熟悉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苏沉舟所有强行筑起的堤坝!
“夫…”岩罕刚欲开口。
“未雪——!”一声嘶哑破碎的、饱含了七年血火、两世煎熬的呼喊,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猛然从苏沉舟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她再也无法控制,挣开阿箐的手,如同离弦之箭,踉跄着扑向那个身影!眼中瞬间被滚烫的液体模糊!
竹榻上的身影闻声,修剪的动作骤然顿住。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当那张脸完全映入苏沉舟模糊的泪眼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依旧是那过分年轻的面庞,眉宇间凝着的霜雪之色却淡了许多,被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取代,如同易碎的琉璃。肤色是久不见天光的冷白,唇色极淡。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睛,依旧是深潭般的墨色,却不再像两口冻结的寒潭,而是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的深秋湖水,沉静之下,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和…陌生。
她看着扑到近前、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苏沉舟,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起初是一片空白的茫然,随即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困惑,如同努力辨认着什么。当她的目光触及苏沉舟手中那只紧攥的、歪腿的麦秆蚱蜢时,眼波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薄雾般的眼底深处,仿佛有极微弱的光芒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
“你…”她的声音清冽依旧,却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沙哑和显而易见的疏离,“是谁?”
这三个字,如同三柄淬了冰的利刃,狠狠捅进苏沉舟的心窝!将她从狂喜的巅峰瞬间打入冰封的深渊!
“我…我是沉舟啊!苏沉舟!”苏沉舟的声音带着泣血的颤抖,她急切地将那只麦秆蚱蜢举到宋未雪眼前,语无伦次,“你看!你看啊!你七岁生辰,我在金陵城外小河边编给你的!我还用娘的红线绣了个‘舟’字!丑死了,你还嫌弃…你还一直收在荷包里…”她猛地指向自己腕间的墨玉星珠,“这珠子!沉星的血玉佩!我们一起…我们一起在‘万通’地心…在皇陵…在诏狱…”巨大的悲恸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宋未雪的目光随着她的话语,缓缓扫过那只歪扭的蚱蜢,扫过那串幽光流转的墨玉珠链。当听到“沉星”、“万通”、“诏狱”这些字眼时,她深潭般的眼底骤然掀起剧烈的波澜!薄雾瞬间被撕裂,露出底下翻涌的痛苦、惊悸和深不见底的黑暗记忆!她猛地抬手捂住心口,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一丝鲜红的血线顺着她紧抿的唇角蜿蜒淌下!
“夫人!”岩罕惊呼上前。
“别过来!”宋未雪厉声喝道,声音因痛苦而尖锐。她死死捂住心口,另一只手撑着竹榻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佝偂,如同承受着无形的重击。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压抑的闷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死死盯着苏沉舟,里面的茫然被一种极度的混乱和痛苦取代,仿佛有无数的碎片在疯狂冲撞!
“苏…沉…舟…”她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挤出来的,带着灵魂深处的震颤。这个名字,如同钥匙,狠狠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布满蛛网和血锈的门!
大火!冲天的大火吞噬着雕梁画栋!凄厉的惨嚎!父亲被拖走时决绝的眼神!母亲冰凉的手指将她塞入地窖…潮湿的诏狱水牢,污浊的水没过头顶…冰冷的弯刀刺入身体,剧毒在血液里燃烧…最后…是眼前这张沾满血污、写满惊惶绝望的脸…和那声撕心裂肺的“宋未雪——!”…
“呃啊——!”宋未雪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一口暗红色的鲜血喷溅在身前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如同绽开的红梅,刺目惊心!
“夫人!”岩罕脸色大变,不顾命令冲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未雪!”苏沉舟肝胆俱裂,扑上去想要抱住她。
“别碰我!”宋未雪猛地挥开苏沉舟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她抬起头,唇边染血,脸色白得如同宣纸,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却亮得骇人,里面翻涌着混乱的痛苦、冰冷的戒备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挣扎!她死死盯着苏沉舟,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出现…我的心…就像被刀绞一样?!这些…这些碎片…大火…水牢…血…都是什么?!都是什么啊——!”
她痛苦地抱住头,身体蜷缩起来,剧烈的咳嗽如同要将肺腑都咳出来,鲜血不断从指缝中渗出。
苏沉舟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冰凉。巨大的喜悦被更深的绝望碾得粉碎。她找回了她,却好像…永远失去了她。碧磷鸩的余毒,不仅侵蚀了她的心脉,更撕裂了她的记忆,将那些最惨烈的过往,化作了日夜折磨她的、无法拼合的碎片和深入骨髓的痛!
阿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小脸煞白,紧紧攥着衣角,手中的糖块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岩罕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碧绿的药丸,强行喂入宋未雪口中,同时在她后背几处穴位快速点按。片刻后,宋未雪剧烈的咳嗽才稍稍平复,身体无力地靠在岩罕臂弯里,急促地喘息着,眼神涣散,意识似乎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唇边血迹未干。
“她不能受刺激。”岩罕的声音沉重无比,带着深深的疲惫,“每一次情绪剧烈波动,都如同在鬼门关走一遭。那毒…太霸道了。”
苏沉舟看着宋未雪脆弱如琉璃的侧脸,看着她唇边刺目的血迹,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搓,痛得无法呼吸。她缓缓收回僵在半空的手,慢慢弯下腰,捡起地上阿箐掉落的半块发黑的麦芽糖,又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紧紧攥在手心。那粗粝的触感,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
她终于找到了归途,却发现,这条路上,早已布满了无法愈合的伤口和无法唤醒的记忆。而她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青莲池畔,血腥味与草药香混合,在温暖的南洋风中弥漫。重逢的狂喜,被失忆的利刃和剧毒的阴影,涂抹上了最绝望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