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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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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前的一天，王秀梅去银行把父亲存折里一半的钱转到了自己卡上，又取了些路上要用的现金。作为女儿，她终究做不到拿走父母所有的积蓄，毕竟父母在家也要生活。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已是莫大的幸运了。
马上要离开家乡，王秀梅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儿子赵安然。她想回赵家看看他，但又害怕——怕看到他的难过，怕听到他的哭泣，更怕面对他的不解和怨恨。
经历一番心理斗争，王秀梅最终还是带着赵无恙前往赵家，虽然离了婚，她依然是赵安然的母亲，赵无恙也依然是赵家的孩子。
她特意挑了晚饭后的时间。这时候天已擦黑，路上没有什么行人，能避开那些好奇探究的目光。在这个封闭落后的村子里，她离婚的消息基本上在背地里都传开了，她不想再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很幸运，一路上确实没有遇到村里的熟人。
怀着忐忑的心情，母女俩站在了赵家门口。灯光从窗户透出来，里面传来碗筷的声响。她没有提前告知赵家人自己要外出打工，只告知了自己看看儿子，也让赵无恙回家看看。
推门进去，赵家人正围坐在饭桌旁吃饭。看到她和赵无恙，空气瞬间停顿半分。赵兴强看了一眼，继续扒拉着碗里的饭。杨红翠瞥了一下，鼻子里轻哼一声，转头给赵安然夹菜。只有赵国亮放下碗，站起身走过来，伸手要抱赵无恙。他看起来有些憔悴，胡子拉碴，显然这几天没少受老两口的数落。他看到王秀梅没在意自己，又把头侧向外面。
因为王秀梅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在了儿子赵安然身上。赵安然坐在桌边，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他飞快地抬头看了王秀梅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委屈，却又在下一秒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饭碗，躲避着她的视线。
赵兴强和杨红翠对自己的冷漠疏离是正常的，毕竟是自己主动要离婚的。在他们眼里，她是这个家庭的“背叛者”，她能理解他们的怨气。但是，她不能理解两个老人对赵无恙的态度，难道赵无恙跟了她就不姓赵了？就不是赵家的血脉了？
才短短一周，这份刻意的冷淡和排斥，让她心里堵得难受。
看着前公婆，那句习惯性的“爸、妈”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她定了定神，还是省去了称呼，直接开口：“我想跟安然说几句话，行吗？”
还没等到他们的回复，一个稚嫩却带着巨大冲击力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响起，瞬间击碎了王秀梅强撑的平静：
“你来干什么？！你不是不要我了吗？！你都走了还来我家干什么？！”
王秀梅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这……这是从她那个活泼可爱、天真烂漫的儿子嘴里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心窝！
巨大的震惊和心痛让她眼眶愤红。这是她第一次用近乎愤恨的目光扫过杨红翠和赵兴强，甚至是赵国亮！她了解赵国亮，他或许不会直接教孩子说这种话，但现在儿子说出如此伤人的话时，他竟没有一句斥责，反而沉默着，默认了儿子的话，似乎儿子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一般。
杨红翠似乎被王秀梅的目光刺到，不自在地别开脸，又往赵安然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嘴里嘟囔着：“快吃，菜都凉了。”赵兴强则闷头抽着烟，默不作声。
儿子的怒吼埋怨像刀子剜心，王秀梅满心愧疚和疼痛。她能理解一个孩子被“抛弃”后的委屈和愤怒，他是无辜的。但她无法原谅！无法原谅作为长辈，竟然这样给孩子灌输仇恨！任由赵安然用最恶毒的话来伤害她！明明离婚时说好了共同抚养，双方都可以探望孩子，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为了孩子，她终究还是妥协了，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爸，妈，离婚是我和赵国亮两个人的事。我不希望大人的事影响到孩子。请你们……不要这样教他说话。无论如何，我都是他的妈妈！”
杨红翠听到王秀梅的指责，理不直但气也壮，似乎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过错：“谁教他了？！我可没有这样教他说话。这都是村里其他人对他说的，难道我要把他锁在家里，不让他出去，不让他和别人接触吗？”
“那别人对孩子说这些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制止？为什么不告诉他这样说不对？！”王秀梅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制止？他们说得不对吗？！”杨红翠听到王秀梅的反驳，声量立刻提升了好几度，阴阳怪气地指责，“你自己拍拍屁股走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村里人会在背后咋个说？怎么不想想你儿子的处境？！他能对你说出这些话，都是你自找的！是你这个当妈的先不要他的！”
看着眼前这位曾经一起生活、也曾家长里短闲聊的“婆婆”，王秀梅感到一阵彻骨的悲凉。婆媳一场，却没想到有一天，杨红翠会用这种刻薄和怨毒的态度对待她。
明明在这个家里，作为唯一不姓“赵”的两个女人，却成了最反目成仇的敌人，真的是令人可笑又可悲，不知道她们两人的争吵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姓赵的人。
王秀梅的目光再次无奈地投向儿子。从进门到现在，他没有向她靠近一步。她知道，带不走他，此刻说什么都苍白无力。她只能希望孩子长大，希望他长大后能理解她的苦衷，理解她现在的处境。
她最终还是放弃了和赵安然作最后的告别。
很多事情不尽她意，但她也无能为力了。
她转向被赵国亮抱在怀里的赵无恙，伸出手，声音尽量放柔：“无恙，跟爷爷奶奶、爸爸、哥哥说再见吧。天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听到王秀梅的话，赵无恙乖巧地想从赵国亮身上下来，但被人制止了。
赵国亮紧紧地扣住女儿，眼神直直刺向王秀梅，语气强硬：“她不跟你回去！今晚就在这儿睡！这儿才是她的家！她哪儿也不去！”
如果今晚是一次正常的见面，没有赵安然那番话，没有杨红翠的刻薄指责，王秀梅会毫无不犹豫地选择让赵无恙留下过夜。但此刻，绝无可能！
此刻，赵无恙是她仅存的心理支柱，是她唯一的慰藉。她绝不能容忍女儿也变成赵安然那样，更无法承受从女儿口中再听到一句心如刀割的话！
“不行！她必须跟我走！”王秀梅的声音斩钉截铁。
“凭什么？！她姓赵！是我赵国亮的女儿！”赵国亮也毫不退让。
两人陡然拔高的激烈争吵，吓坏了原本安静的赵无恙。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手拼命伸向王秀梅，哭喊着：“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王秀梅趁着赵国亮分神安抚孩子的空隙，眼疾手快地一把将赵无恙夺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一边拍抚她的后背，一边安慰：“不怕不怕，妈妈在，妈妈在……”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赵兴强使了个眼色。赵安然像是得到了指令，立刻跑过来，用力拉扯着赵无恙的小胳膊，带着怒气喊：“无恙！这才是你家！你要在这里睡！那边不是你家！你不能去那边！”
“安然，放开妹妹。”王秀梅的心彻底凉透了，愤怒和心寒让她浑身发冷。她抱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赵无恙，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但最后的理智让她停住脚步，还是让赵无恙给赵家人作了体面的告别：“无恙，跟爷爷奶奶、爸爸、哥哥说再见。”
赵无恙抽噎着，小脸哭得通红，还是努力按照妈妈的话，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我要跟妈妈回去睡…爸爸拜拜～哥哥拜拜～爷爷拜拜～奶奶拜拜～”
这句告别，像点燃了炸药桶。赵安然突然一下甩开赵无恙的小胳膊，愤怒地哭吼起来：“走吧，你们赶紧走！你以后再也不是我妹妹了！”吼完，他又抬头，用充满泪水的眼神瞪着王秀梅，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你也不再是我妈妈了！”
听到这里，王秀梅一把抱起哭得撕心裂肺的赵无恙，转身就往外冲。身后，传来了杨红翠刻薄的咒骂：“走就走呗！跟着她妈走，以后还姓不姓赵都不知道呢！以后她也不要你这个哥哥了，你就当没这个妹妹！”
紧接着，是赵安然带着哭腔的嘶吼：“那我以后再也不要这个妹妹了！”
王秀梅一手死死抱着女儿，一手用力捂住赵无恙的耳朵，试图让她听不到背后充满恶意的声音。她脚步踉跄，几乎是小跑着逃离了那个曾经的家。直到走出很远，身后的声音完全听不见了，她才在路边停下，把哭得直抽噎的赵无恙轻轻放在地上。
王秀梅蹲下身，紧紧地抱着女儿，用袖子擦去她满脸的泪水，声音哽咽却努力保持平稳：“乖，不哭了……哥哥在说气话呢，他是爱你的，爸爸也是爱你的……我们不生气，好不好？”
“那……那爷爷和奶奶呢？他们爱我吗？”
听到女儿的反问，王秀梅停顿了，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带不走赵安然，是因为赵安然是个男孩，不代表她不爱赵安然。赵家人当然爱赵安然，可对赵无恙呢？如果他们真的想要这个孙女，真的很爱她，刚才就不会是那样的态度，也不会那么轻易让她带走赵无恙。讽刺的是，她也不会这么顺利的跟赵无恙在此刻相拥。
他们骨子里，或许觉得女孩终究是“别人家”的……
她知道赵无恙作为女孩，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负担。但看着女儿纯真又带着期盼的眼神，王秀梅终究不忍心说出真相。她艰难地咽下喉咙里的苦涩，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轻声说：“爱的。爷爷奶奶……也是爱你的。”
王秀梅站起身，最后回头，望向公路对面那座亮着灯的房子，那里曾是她的“家”。心中没有不舍，没有留恋，她握紧赵无恙的手，转身，踏上了通往王坪村的路。
谁曾想，这一转身，便是整整十四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