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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   深夜的静谧有了分量,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何闻野躺回自己床上,黑暗中睁着眼,天花板上浮动的是模糊的光影,也是尚未平息的惊涛。胸口那枚平安扣贴着皮肤,凉意已褪,成了身体一部分似的温热存在,一下下随着心跳轻叩。这微小的节奏奇异地安抚着他。

      隔壁再无动静。

      可他知道,宋予执没睡。那种寂静太刻意,像绷紧的弦。他能想象出那人此刻的样子,多半是侧身蜷着,背对房门,可能在盯着墙壁,也可能闭着眼,但眉头一定是锁着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被角或枕边魔方的一个棱角。

      心里那团乱麻并未因相认而彻底理顺,反而因“非血缘”这个惊天反转搅得更深。但奇怪的是,最初的震惊和茫然过后,一种更清晰的东西浮了上来——无关血脉,只关乎人。是苏薄阿姨将他从泥泞中拾起给予的名字和家,是童年记忆里那个清冷又温柔、让他偷偷写下“hero”的哥哥,是眼前这个用冰冷外壳包裹着巨大伤痛、别扭又笨拙的宋予执。

      这些真实的情感联结,比任何血缘证明都更有力。

      他在黑暗中翻了个身,面向墙壁。这堵墙那边,就是他刚刚找回的、失散多年的……哥哥。这个词在舌尖滚了滚,带着陌生的亲昵和沉重的责任感。沈千恒那张总是带笑的脸不期然闯入脑海,琥珀色的眼睛在记忆里闪着冷光。威胁是切实的,就悬在头顶。宋予执那句带着颤音的“别查”,不仅仅是恐惧,更像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独自背负秘密与仇恨行走太久,已不敢奢望有人并肩。

      何闻野轻轻吐了口气。他做不到“别查”。不仅仅是为自己寻回记忆,更是因为,他无法再眼睁睁看着宋予执一个人在那片黑暗里越陷越深。他想把他拉出来,哪怕只能照亮很小一片地方。

      这个念头一起,就再难压下。他掀开被子坐起身,动作很轻。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犹豫只持续了一瞬。他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走廊一片漆黑,感应灯没亮,父母房间方向毫无声息,已是深夜。

      他悄无声息地溜出去,再次站在宋予执门前。这次没敲门,手放在门把上,轻轻下压——门没锁。刚才他离开时,宋予执并没有重新锁上。

      这个发现让何闻野心尖微颤。他极缓地推开门,像怕惊动什么易碎的梦境。

      房间里比刚才更暗,床头台灯不知何时被关掉了,只有窗外极淡的、城市夜晚永不彻底沉寂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宋予执果然没睡,他坐在床沿,背脊挺直,面朝窗户,像一尊凝固在微光里的雕像。听到门开的细微声响,他肩背的线条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驱逐。

      何闻野反手掩上门,走了进去。空气里那股清冷的、混合着薄荷与药味的气息似乎更明显了些。他在距离宋予执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沉默地陪他站着,看向同一片窗外沉沉的夜色。

      过了很久,或许只有几分钟,宋予执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低哑,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怎么又过来了。”

      不是疑问,更像一种疲惫的陈述。

      “睡不着。”何闻野老实回答,目光落在宋予执映着微弱夜光的侧脸上,“你也没睡。”

      宋予执没否认。他放在膝上的手动了动,似乎想去拿什么东西,又止住了。

      “在想事情。”何闻野又说,往前挪了半步,肩膀几乎要碰到宋予执的,“想以前,也想以后。”

      宋予执的呼吸几不可闻地乱了一拍。“以后……”他咀嚼着这个词,带着一丝几近嘲讽的凉意,“没什么好想的。”

      “有。”何闻野语气坚持,侧过头看他,“比如,明天早上吃什么。比如,下周物理小测你能不能帮我划重点。比如……沈千恒如果再找我,我该怎么应付才能既不吃亏,又不打草惊蛇。”

      他故意把“沈千恒”三个字混在日常琐事里说出来,用一种近乎天真的、讨论寻常烦恼的语气。果然,宋予执的身体骤然僵硬,猛地转过头看向他,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能看清他眼中瞬间凝聚的锐利和惊怒。

      “何闻野!”他压低声音,带着呵斥的意味。

      “叫我闻野。”何闻野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或者,小野。你以前怎么叫的,就怎么叫。”他迎上宋予执在暗夜里灼亮的视线,不退不让,“哥,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他就在那里,像个幽灵。躲不开的。你越怕,他越觉得有机可乘。”

      宋予执的胸口起伏明显起来,他像是被何闻野这番话里隐含的挑衅和直白刺中了。怕?他当然怕。他怕沈千恒察觉何闻野的真实身份,怕那些肮脏手段再次降临,怕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人又一次从眼前消失。这种恐惧刻在骨子里,经年累月,几乎成了本能。

      “你不懂……”他咬着牙,每个字都从齿缝里挤出。

      “我是不懂!”何闻野的声音也抬高了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和急切,“我不懂你们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不懂沈千恒到底有多可怕。但我知道,如果我一直‘不懂’,就一直只能站在你身后,看着你挡在前面,看着你一个人难受,一个人担惊受怕。就像今晚,你胃疼,你做噩梦,你……”他顿住,想起宋予执提及“松手”时那崩溃般的自责,心口一揪,声音软了下来,却更坚持,“哥,让我帮你。哪怕只是……让你知道,不是一个人。”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两人并不平稳的呼吸声交织。窗外偶尔有夜归车辆驶过的微弱声响,更衬得这一室寂静惊心。

      宋予执定定地看着何闻野,少年人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片坦荡的、灼热的决心,和底下深深埋藏的心疼。这眼神太熟悉了,穿越了遗忘的时光,与他记忆深处那个总爱黏着他、用全然信赖的目光仰望他的小影子,缓慢重叠。

      冰封的堤坝,在那目光持久的注视下,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无法弥合的口子。

      他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垮塌下来一丝,那是一种精神上极度疲惫后,被迫卸下一点重担的松懈。

      “沈千恒……”他重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些尖锐,多了种认命般的沉郁,“他父亲,沈建明,当年是我们家的邻居。生意做得很大,想收购我们那片老别墅区的地皮开发,但有几户不肯搬,我家……是其中之一。”他语速很慢,像是在艰难地打捞沉在记忆淤泥里的碎片,“矛盾闹了很久。火灾前……我记得爸妈吵过几次,提到沈家手段不干净,要小心。”

      何闻野屏住呼吸,静静听着。这是宋予执第一次主动提及火灾相关的具体细节。

      “起火那天晚上,很奇怪。”宋予执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恐怖的夜晚,“停电了。不是片区停电,就我们家。妈妈觉得不对劲,让我带着你……去她房间。后来……就起火了。火势蔓延得非常快,不正常。”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裤料,“消防车来得……比应该的慢。”

      每一个短句,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何闻野心湖,激起惊惧的寒意。停电,快速蔓延的火势,迟来的救援……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意外”可以解释。

      “你看到沈千恒了?”何闻野轻声问。

      宋予执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嘴唇抿得发白。“跑出来的时候……很混乱,烟很大。我好像……在院子外面的树影下,看到一个人影。个子不高,像是小孩。他在看着起火的方向……”他顿住,呼吸变得急促,仿佛那个场景本身带着毒,“我当时没看清脸,但……那种感觉,后来每次见到沈千恒,都会想起来。而且,火灾后没多久,沈家就搬走了,生意却越做越大。”

      没有确凿证据,只有冰冷的疑点和孩子敏感的直觉。但这些,加上沈千恒多年来若有若无的针对和窥探,已经足够编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恐惧之网。

      “所以,他接近你,是因为心虚?怕你想起什么?”何闻野分析道,随即又否定,“不对,如果只是怕你想起,他更应该躲着你,或者……”他想到更坏的可能,脸色白了白。

      “或者让我彻底闭嘴。”宋予执替他说完,语气冰冷,“但他没有。他更像是在……欣赏。欣赏我的痛苦,欣赏我明明知道什么却无能为力的样子。”他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至于你……如果你真的是闻野,对他而言,可能就是另一个有趣的玩具,或者……一个可以用来牵制我、刺激我的新筹码。”

      用“玩具”和“筹码”来形容一个人,其中蕴含的冷漠与恶意让何闻野脊背发凉。他想起沈千恒递来竞赛册子时那种看似亲切实则居高临下的姿态,想起他拍宋予执肩膀时那种令人不适的侵入感。那不是同龄人之间的竞争或厌恶,那是一种更扭曲的东西。

      “那我们怎么办?”何闻野问,不是惊慌,而是切实地寻求策略。

      宋予执沉默了片刻。“在学校,人多的时候,他不敢明目张胆做什么。保持距离,但不必完全回避,太刻意反而惹疑。他给你的东西,”他看向何闻野,眼神锐利,“下次当着其他人的面,找个合适的、不会得罪他的理由还回去。比如……就说我帮你找了更全面的资料,或者你最近主攻别的科目,用不上。态度要自然,甚至带点不好意思。”

      何闻野认真记下,点点头。“那你呢?他会不会对你……”

      “他一直都在对我做点什么。”宋予执的语气里有种习以为常的麻木,“竞赛名额,评优机会,各种‘巧合’的刁难。不过,这些我都不在乎。”他在乎的东西,早已在那场大火里失去了大半。剩下的这一点……他看了一眼何闻野,未尽之言消失在沉默里。

      “我在乎。”何闻野突然说,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他往前一步,两人距离更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的微弱体温和紧绷的气息。“我在乎他是不是又让你胃疼了,在乎他是不是又用那种眼神看你。哥,”他伸手,不是拥抱,而是轻轻抓住了宋予执的手腕,指尖触及冰凉的皮肤和下面微微凸起的腕骨,“我们以前……是不是约好过,要一直互相保护的?虽然我忘了,但感觉还在。”

      宋予执的手腕在他掌心轻颤了一下,没有挣脱。何闻野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激起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涟漪。互相保护……是的,有过那样幼稚却郑重的约定,在紫藤花架下,用小指拉过钩。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命运即将给予何等残酷的一击。

      “你保护我,从孤儿院出来,给我一个家。”何闻野继续说,声音低缓而清晰,像是在梳理,也像是在确认,“后来火灾,你想保护我,虽然……走散了。现在,换我试试看,行吗?我不怕沈千恒,至少……没你想象的那么怕。我烦他,讨厌他看你的眼神,我想让他离你远点。”

      少年人的直白和炽热,像一捧雪原上突然燃起的火,烫得宋予执无所适从。他想抽回手,想用冰冷的话语将这不合时宜的温暖推开,但手腕被何闻野握着,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而他自己的内心,在那片荒芜冻土之下,似乎也有什么东西,被这火光微弱地、顽固地烘烤着,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龟裂声。

      “别说傻话。”他最终只是偏过头,哑声道,“保护好你自己,就是……帮我了。”

      “这不够。”何闻野得寸进尺,他松开宋予执的手腕,却就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床垫微微下陷。两人并肩坐在床沿,腿挨着腿,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温度和轮廓。“哥,你得习惯。”他侧头看着宋予执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线条,“习惯身边有我。习惯有事别一个人憋着。胃疼了,记得跟我说,哪怕只是让我给你倒杯热水。做噩梦了……嗯,可以叫我,虽然我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你知道我在隔壁。”

      这些话絮絮叨叨,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承诺,却具体得让人心头发酸。宋予执喉结滚动,放在膝上的手指蜷缩又松开。他从未被人如此具体地、细致地要求“习惯”过。这些年,他早已习惯孤独,习惯疼痛,习惯将所有情绪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等待它们自行消化或凝固成更坚硬的壳。

      何闻野的闯入,像一场毫无预兆的季风,吹裂了他的壳,将那些他以为早已死寂的东西,重新暴露在空气里,带着鲜活却也脆弱的疼痛。

      “随你。”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惯有的别扭,却不再有那股拒人千里的冰冷。这几乎算是一种默许。

      何闻野嘴角弯了弯,知道这已是宋予执能给出的最大让步。他没有再逼,转而换了个话题,声音轻快了些:“哥,我小时候……是不是特别黏人?总跟着你?”

      宋予执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怔了一下。久远的记忆画面自动浮现:小小的、洗干净后显得白净可爱的孩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眼睛亮晶晶的,一口一个“哥哥”,叫得又软又甜。做作业时要挨着他坐,看书时要挤在他旁边,晚上睡觉……有时打雷下雨,还会抱着枕头溜到他房间,眼巴巴地看着他。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耳根有些发热。

      “那我成绩好不好?听不听话?”何闻野饶有兴致地问,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还行。”宋予执言简意赅,顿了顿,补充道,“就是有点笨,数学教好几遍都不会。”语气里是自己都没察觉的、一丝久违的、属于年长者的淡淡嫌弃和无奈。

      何闻野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那你是不是很烦我?”

      宋予执沉默了。烦吗?最开始或许有一点,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弟弟分走了母亲的注意力,还总是笨拙地试图靠近他,打扰他的清净。但后来……后来就习惯了。习惯身后有个小尾巴,习惯分享自己的书和零食,习惯在雷雨夜多留一盏灯,习惯身边多一份温暖的呼吸和依赖的目光。那甚至成了他灰暗童年里,一抹格外鲜明柔软的亮色。

      “……没有。”他最终说,声音很低。

      何闻野笑得更明显了些,肩膀轻轻撞了一下宋予执的。“哥,你耳朵红了。”

      宋予执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有点大,带得床垫一阵晃动。“你该回去睡觉了。”他背对着何闻野,语气重新裹上冰碴,但毫无威慑力。

      何闻野见好就收,也站起来。“好,我回去。”他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又回头。宋予执依然背对着他,站得笔直,却莫名有种强撑的味道。

      “哥,”何闻野叫了一声,等他微微侧头,才认真道,“平安扣,我会一直戴着。就像你一直留着它一样。”他顿了顿,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晚安。”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将门带上。

      宋予执站在原地,听着隔壁房门关上的声音,许久未动。直到腿有些发麻,他才缓缓走回床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抬起,碰了碰自己的耳廓,果然有些发烫。他有些恼火地放下手,躺了下去,拉过被子盖好。

      闭上眼睛,却不再是之前那片空茫沉重的黑暗。何闻野亮晶晶的眼睛,带笑的声音,还有那句“习惯身边有我”,反复在脑海里盘旋。胸口那块常年冰冷空洞的地方,似乎被什么东西填进了一点,沉甸甸的,带着温度,也带着陌生的、令人心慌的柔软。

      而门外,何闻野背靠着关闭的房门,仰头舒了口气。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握住宋予执手腕时的触感,冰凉,纤细,脆弱。他低头,看向胸前的平安扣,在透过窗帘的微光下泛着朦胧的银泽。

      前路依然迷雾重重,沈千恒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但至少今夜,他撬开了那扇紧闭的门,不只走进了房间,也走近了一颗封冻的心。他们之间那根断裂多年的线,被重新捡起,虽然还细弱,却已实实在在地握在了彼此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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