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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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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的摇晃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节奏,车厢里弥漫着放学后学生特有的、混合了汗水、零食和青春荷尔蒙的微醺气息。何闻野靠窗坐着,额发还湿着,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凉意。运动后的疲惫在四肢百骸舒展开,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反复回放着顾闻衍的话——“沈千恒在打听你”。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紧绷的神经上。沈千恒的调查,意味着他不再满足于旁敲侧击的试探,开始主动收集信息。他想知道什么?转学前的生活?家庭背景?何闻野下意识地摸向胸口,平安扣坚硬微凉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这个动作让他稍微镇定了一些。至少,最核心的秘密——他与宋予执、与那场火灾的真实关联——目前看来还未暴露。沈千恒的调查,或许更多是基于一种捕风捉影的怀疑,或者,是对他这个突然出现在宋予执身边的“弟弟”的好奇。
但怀疑本身,就足以构成危险。尤其当怀疑来自沈千恒那样心思缜密、手段不明的人。
何闻野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夕阳将建筑物的玻璃幕墙染成一片燃烧的金红。他想快点见到宋予执,把顾闻衍的话告诉他。宋予执对沈千恒的了解更深,或许能从中解读出更多信息。
车子到站,何闻野几乎是第一个冲下车门。他大步朝家的方向走去,书包在肩上一颠一颠。推开家门时,何雯正在厨房准备晚餐,油烟机的轰鸣声中传来她带着笑意的询问:“小野回来啦?打球累了吧?快去洗把脸,菜马上好!”
“嗯,妈我回来了!”何闻野扬声应道,目光却快速扫过客厅和楼梯——没看到宋予执的身影。他换了鞋,将书包放在玄关,随口问道:“妈,哥呢?”
“予执在楼上呢,说有点累,先休息会儿。你上去叫他下来吃饭吧。”何雯头也没回地吩咐。
何闻野应了声好,几步跨上楼梯。在宋予执房门前停下,他抬手敲门,力道比平时稍重,带着点急切。
“进来。”里面传来宋予执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的沙哑。
何闻野推门进去。房间里窗帘半拉着,光线昏暗。宋予执没开台灯,只是坐在书桌前,背对着门,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听到声音,他迅速将那东西放进了抽屉。
“哥,”何闻野反手带上门,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顾闻衍跟我说,沈千恒在打听我。”
宋予执猛地转过身,动作幅度很大,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轻微的锐响。昏暗光线下,他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惊怒和一丝被证实了的、更深沉的寒意。“打听你?打听什么?”
“转学前的学校,家庭情况。”何闻野语速很快,把顾闻衍的话复述了一遍,包括沈千恒看似好心的“提醒”和顾闻衍对沈家的评价。
宋予执听完,沉默了很久。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两人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他在确认。”宋予执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确认你和我的关系,确认你的来历。也可能……是想找出能用来做文章的把柄。”他抬起眼,看向何闻野,眼神复杂,“顾闻衍……还说了什么?关于沈家。”
“就说他爸跟沈千恒父亲打过交道,印象很糟,觉得沈千恒也心术不正。”何闻野斟酌着用词,“他还提醒我小心,说沈千恒看人眼神不对劲。”
宋予执的眉头紧紧锁着,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哒哒声,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顾闻衍的父亲……顾长河?”他低声自语,似乎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好像听说过。是做进出口贸易的,规模不小。”他看向何闻野,眼神严肃,“顾闻衍这个人,你怎么看?”
何闻野想了想:“很直率,喜怒形于色,对沈千恒的反感很明显。打球认真,对学习……至少对难题,也挺上心。感觉……不像是有很深城府的人。”他顿了顿,补充道,“但他家背景,我们确实不了解。”
“背景深厚的人,直率也可能是一种保护色,或者……底气。”宋予执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但何闻野听出了里面的谨慎,“不过,他既然主动透露沈千恒在调查你,至少目前,他对你没有恶意,甚至可能想示好。”
“那我们……”
“保持现状。”宋予执打断他,语气果断,“他透露信息,你接受,表示感谢,但不要深谈,尤其不要主动追问沈家的事。他若再提,你就听着,别附和,也别反驳。我们和沈家的事,不能把外人卷进来,至少现在不能。”
何闻野明白他的顾虑。顾闻衍或许是潜在的盟友,但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也需要更清晰的利益共同点。目前,他们自身尚且被动,贸然寻求外援可能适得其反。
“那沈千恒的调查……”何闻野更担心这个。
“他来问,你就按我们之前商量的说。刚搬来,很多事不清楚,和我也……不太熟。”宋予执说到“不太熟”时,语气微微顿了一下,眼神几不可察地飘开一瞬,“至于转学前,何雯妈妈那边,我会跟爸说一声,如果有人问起,统一口径。”
何闻野点点头。这大概是最稳妥的处理方式了。以不变应万变,同时做好最坏的准备。
“还有,”宋予执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密封袋,里面装着几粒白色药片和一颗独立包装的糖,“这个你拿着。”
何闻野接过来,有些疑惑:“这是……?”
“普通的胃药和葡萄糖。”宋予执移开目光,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如果……我是说如果,沈千恒给你任何吃的喝的东西,你找机会换掉,或者……事后感觉不对,立刻吃这个,然后找借口离开,联系我。”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以防万一。”
何闻野捏着那个轻飘飘的密封袋,心里却沉甸甸的。宋予执连这种细节都想到了,甚至准备好了应对措施。这不仅仅是因为警惕,更是一种深切的、几乎渗透到骨子里的保护欲,哪怕这种保护是以这种别扭的、给予药品的方式呈现。
“我知道了,哥。”何闻野将密封袋小心地放进校服内袋,紧贴着平安扣,“你放心。”
宋予执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重新转回书桌前,但并没有打开书本,只是看着桌面某处,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什么。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从窗帘缝隙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而黯淡的光痕,很快便彻底消失了。暮色四合,房间陷入更深的昏暗。
“予执,小野!下来吃饭了!”何雯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饭菜熟透的香气。
宋予执如梦初醒般动了一下,站起身:“走吧。”
晚餐的氛围比昨夜稍显轻松。或许是何闻野刻意说了些篮球场的趣事,或许是何雯做了宋予执喜欢的清汤,宋予执虽然依旧话少,但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郁色似乎淡了些,也多动了几筷子。
何雯很高兴,不停给两个孩子夹菜。宋致远今天回来得早些,也加入了谈话,问了问何闻野在新班级适应的情况,听说他交到了新朋友(何闻野只提了顾闻衍打球好),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年轻人,多交点朋友是好事。”
宋予执安静地吃着饭,听到这话,筷子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何闻野用余光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心里微微一动。
饭后,宋予执照例要帮忙收拾,又被何雯赶去休息。何闻野帮着收了碗筷,陪着何雯在厨房说了会儿话,才上楼。经过宋予执房门时,他听到里面传来极轻的、翻阅书页的声音。
他回到自己房间,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的台灯。暖黄的光晕照亮一小片桌面。他拿出作业,却有点写不进去。脑子里一会儿是沈千恒含笑的眼,一会儿是顾闻衍拍他肩膀的大手,一会儿是宋予执给他药袋时侧开的、微微发红的耳廓。
那些沉重危险的秘密,和这些细微琐碎的日常,像两股颜色迥异的丝线,纠缠在一起,编织成他现在的生活。压抑,却又有种奇异的、带着刺痛的充实感。
他放下笔,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帘。夜空深蓝,点缀着疏星。对面楼宇的窗户里,亮着各式各样的灯光,构成一个个温暖或孤独的小世界。他想起很久以前,在孤儿院的那些夜晚,他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床上,看着窗外别人的灯火,心里空落落的,像破了一个大洞。后来,有了苏薄阿姨,有了名字,有了家,有了……哥哥。那个洞被温柔地填补过。
然后,大火烧毁了一切。
再然后,是何雯妈妈,是新的家,是遗忘,是重新相遇,是记忆碎片的冲撞,是平安扣失而复得,是没有血缘却更加深刻的联结。
命运像一只反复无常的手,将他抓起,抛下,又捡起。而宋予执,似乎始终在那漩涡的中心,或近,或远。
敲门声轻轻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进来。”何闻野转身。
门被推开,宋予执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他换上了深蓝色的家居服,头发微湿,似乎刚洗过澡,身上带着清爽的水汽和极淡的沐浴露味道。暖黄的走廊灯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边,削弱了平日那股冷硬的气质。
“有道题,”宋予执走进来,语气平淡,将习题集放在何闻野书桌上,指着其中一道用红笔圈出来的复杂力学综合题,“吴浩上次问我的,解法有点绕。你看看这个思路。”
何闻野走过去,低头看题。确实是很刁钻的题型,融合了多个知识点。宋予执在旁边用简洁的语言讲解着他的思路,手指偶尔在草稿纸上勾画,指节修长白皙。
何闻野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从题目移向那只手,移向宋予执近在咫尺的侧脸。灯光下,他的皮肤细腻得几乎看不见毛孔,睫毛长而密,在眼下投出小片扇形阴影,随着眨眼轻轻颤动。因为专注讲解,他的嘴唇微微抿着,显得格外红润。
讲解的声音在耳边,带着宋予执特有的、清冷的质感,但何闻野却有点听不进去了。心跳莫名有点快,一种陌生的、微痒的感觉从心口蔓延开来,让他有点口干舌燥。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题目上。
“……所以,这里用能量守恒结合动量定理更简便。”宋予执讲完,抬眼看向何闻野,似乎在询问他是否听懂。
何闻野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平静或带着冷意的黑眸,此刻在台灯光晕下,显得格外清澈,甚至映出了一点自己的影子。距离太近了,他甚至能看清宋予执瞳孔里细小的光点,和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于期待确认的微光。
“懂了。”何闻野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他轻咳一声,移开视线,拿起笔,“我再顺着你的思路推一遍。”
“嗯。”宋予执应了一声,却没有离开,而是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安静地看着何闻野演算。
房间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两人轻缓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而温热,漂浮着沐浴露的清香和少年人身上干净的气息。何闻野能感觉到宋予执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落在纸上,偶尔,似乎也扫过自己的侧脸。那道视线存在感很强,让他握笔的手指都有些发僵,写错了一个符号。
他赶紧用橡皮擦掉,重新写。耳朵却不自觉地开始发热。
宋予执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失误,但没说什么,只是几不可察地挪动了一下坐姿,将脸转向了窗外,留给何闻野一个线条优美的侧脸和……又微微泛红的耳廓。
何闻野看着那点淡红,心里那点莫名的躁动忽然奇异地平复了下来,甚至泛起一丝淡淡的、带着涩意的甜。他不再分心,专注地推完了整道题。
“哥,你看这样对吗?”他把演算纸推过去。
宋予执转回头,目光落在纸上,仔细看了一遍,点了点头:“嗯。”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比吴浩上次用的方法快。”
这大概是宋予执式的夸奖了。何闻野忍不住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那是,也不看是谁教的。”
宋予执瞥了他一眼,没接话,但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他站起身:“我回去了。”
“好,哥晚安。”
宋予执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却没有立刻拧开。他背对着何闻野,停了大概两三秒,才低声说:“明天……如果沈千恒再找你,别怕。按我们说好的做。”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带上。
何闻野坐在椅子上,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许久没动。胸口平安扣贴着皮肤,宋予执给的药袋放在内袋,还有刚才那近在咫尺的侧脸和微红的耳朵,以及最后那句别扭的叮嘱……所有这些,像无数细小的溪流,汇入心湖,荡开一圈圈复杂而温暖的涟漪。
夜还很长,明天未知。但至少此刻,在这片寂静的温暖里,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扎根般的安定。无论沈千恒的阴影多么浓重,无论前路有多少迷雾,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拿起笔,继续对付剩下的作业。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宁静的夜晚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有力。窗外,夜色正浓,星河低垂,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栋房子里,两个少年各自房间亮着的、相互守望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