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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 68 章 ...

  •   睡眠并非沉入无梦的黑暗,而是跌入一片光怪陆离的、由疲惫与残余情绪织就的浅滩。宋予执的意识悬浮在清醒与深眠之间,像一片羽毛,被细微的气流托举着,缓慢飘荡。

      梦境没有具体的画面,只有驳杂的感觉碎片。时而是一片冰冷的、带着金属与松香味道的虚空,那是实验室气息的残留;时而是胃部隐约的、遥远的坠痛感,提醒着刚刚过去的煎熬;时而,又有一缕温热的、带着皂角清香的暖流拂过,像是有人轻轻替他掖好被角,或是将一杯温度恰好的水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在这片混沌的感觉之海里,偶尔会闪现出一些清晰的、却又不合逻辑的剪影。母亲苏薄温柔的侧脸,在某个夏夜模糊的星光下,哼着听不清的调子,手里似乎摆弄着什么亮晶晶的小东西,发出叮咚的脆响——那声音渐渐与音乐盒的乐音重叠。接着,剪影切换,变成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带着小虎牙的笑容,鼻尖上沾着一点可爱的灰尘,正认真地打磨着一块透明的板子,沙沙的声音持续不断……然后,那眼睛望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嘴唇开合,说了句什么,声音却被一阵尖锐的、类似电话铃的嗡鸣盖过……

      宋予执在睡梦中蹙起了眉,身体不安地动了一下,搭在被子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想抓住什么,又仿佛想推开什么。

      就在这半梦半醒、意识浮沉的间隙,一种极细微的、却持续存在的声响,如同背景音般,渗透进了他的感知。不是梦境里的幻听,而是真实世界的声音。很轻,很有规律,一下,又一下,隔着墙壁,闷闷地传来。

      是……敲击声?还是什么别的?

      宋予执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挣扎着想要从浅眠的泥沼中挣脱出来,辨别那声音的来源。疲惫像厚重的棉被压着他,让这挣扎显得无力。但那声音固执地存在着,不吵,却也不容忽视,像一颗小石子,持续投入他意识逐渐清醒的湖面。

      终于,他极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房间里已经大亮。不是正午那种刺眼的明亮,而是清晨特有的、干净通透的天光,从窗帘未拉严的缝隙中倾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几道狭长而明亮的光带。空气里漂浮着微尘,在光柱中清晰可见,缓慢舞动。

      那声音更清晰了。不是敲击,更像是……指甲轻轻刮擦着某种坚硬表面,很有节奏,一下,停顿,又一下。来源正是隔壁房间的墙壁。

      何闻野。

      宋予执几乎是立刻确定了声音的来源。他维持着刚醒来的姿势,没有动,只是侧耳倾听。头脑因为短暂的睡眠而有些昏沉,但感官却异常清晰。胃部一片平静,昨晚的疼痛和不适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身体残留着深睡后的慵懒和一点点虚脱感,但精神上,却有一种奇异的、被洗涤过的清明。

      那刮擦声持续着,不紧不慢。宋予执听着,心里竟奇异地没有升起任何被打扰的烦躁。相反,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连接感,随着那规律的声响,在晨光中悄然建立。一墙之隔,何闻野也醒着(或者刚醒),在做着什么?是无意识的动作,还是……

      他忽然想起自己入睡前,将那枚魔方彻底还原的举动。一个被他刻意保留了许久的、象征内心伤痕的“错误”,被他亲手抹去了。这个行为背后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清的意义,此刻在隔壁那持续不断的、轻微的刮擦声中,仿佛得到了某种无声的呼应。

      他慢慢地坐起身。晨光落在他略显凌乱的黑发和苍白的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近乎透明的光晕。他穿着昨晚那身被冷汗濡湿又干透的睡衣,布料有些发硬,贴在皮肤上并不舒适。但他没有立刻去换。

      那刮擦声忽然停了。

      隔壁房间传来床板轻微的吱呀声,像是有人翻身坐起。接着,是拖鞋踩在地板上的、拖沓的脚步声,走向房门,打开,然后是走向洗手间的轻微声响。

      何闻野起床了。

      宋予执坐在床上,没有动。他听着那脚步声,听着洗手间门关上的声音,听着隐约的水流声。这一切日常的、琐碎的声响,在清晨寂静的房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具有生活实感。仿佛一夜之间的疼痛、关怀、电话、纷乱的心绪,都被这寻常的晨间流程悄然收纳,熨帖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水流声停了。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走向厨房。冰箱门被打开,碗碟轻碰,何雯压低声音的询问隐约传来,何闻野带着笑意的、同样压低的回答。他们在准备早餐。

      宋予执依旧坐着。晨光越来越亮,房间里充满了柔和的光线。他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因为常年握笔和摆弄精密工具,指腹和虎口有着薄薄的茧。这双手,可以精准地焊接微小的电路,可以快速还原复杂的魔方,可以画出严谨的设计图。但它似乎不擅长,或者说,抗拒着去握住另一只总是温热地伸过来的手,去回应那些直白而滚烫的关切。

      但昨夜,它接过了那杯温度刚好的水,拿起了那两片药。今晨,它在手机屏幕上,敲下了“好多了”三个字。

      变化微小,却真实存在。

      厨房里传来煎蛋的滋滋声和更浓郁的香气。何闻野似乎在帮忙,偶尔能听到何雯带着笑意的指挥和他轻快的应答。

      宋予执终于掀开被子,下了床。脚底触及微凉的地板,带来一丝清醒的刺激。他走到窗边,这次彻底拉开了窗帘。

      窗外,晨曦正好。天空是清澈的淡蓝色,飘着几缕羽毛般的云丝。阳光还没有完全爬上对面的楼顶,但金色的光芒已经将建筑的边缘勾勒得清晰发亮。楼下的小区空地上,有老人在慢悠悠地打着太极拳,有学生背着书包匆匆走过。深秋的梧桐树叶黄了大半,在晨光中像一片片摇曳的金箔。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秋日清晨。充满了生机,也充满了日常的琐碎。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书桌上。魔方完美地还原着,在晨光下色泽均匀。旁边的小木盒盖子闭合着,安静如初。他的手机也静静地躺在那里,屏幕漆黑。

      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昨夜的风暴从未发生。

      但他知道,不同了。有些东西,就像被重新校准的精密仪器,看似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但其内部某个关键参数的微小变动,已经足以让整个系统未来的运行轨迹,发生不可逆的偏移。

      他走到衣柜前,拿出干净的校服。换衣服的时候,指尖偶尔会碰到胸口那枚平安扣,冰凉,然后迅速被体温焐热。他想起了何闻野脖颈间应该也挂着另一枚。一种无形的对称,一种命运的纠缠。

      当他换好衣服,梳理好头发,打开房门走出去时,厨房里的声音更清晰了。何雯正在盛粥,何闻野背对着客厅,站在灶台前,似乎在煎最后一个鸡蛋。他穿着校服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头发还有些蓬松,随着他翻动锅铲的动作轻轻晃动。

      听到开门声,何闻野几乎是立刻回过头来。

      晨光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正好落在他脸上。他的眼睛因为光线而微微眯起,但那份明亮却丝毫未减,甚至因为晨光的映照而更加清澈。他看到宋予执,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露出两颗小虎牙,鼻尖似乎还能看到一点昨晚残留的、未洗净的灰尘痕迹(或许是错觉)。

      “哥,你醒啦!”他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清朗和毫不掩饰的高兴,“正好,早饭马上好!妈熬了你喜欢的蔬菜粥。”

      他的语气如此自然,仿佛昨夜那场凌晨的电话、门外的药和水、以及那些无声的担忧与关怀,都只是最寻常的兄弟互动,早已被晨光稀释,融入这顿平常的早餐里。

      宋予执站在餐厅与厨房的交界处,看着他。何闻野的笑容在晨光里闪闪发亮,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却又能奇异地抚平一切褶皱的温暖力量。

      “嗯。”宋予执应了一声,走到餐桌旁坐下。他的目光落在何闻野忙碌的背影上,看着他动作不算熟练却格外认真地将煎蛋铲进盘子,看着他转身将粥碗端过来,脸上始终带着那明亮的笑意。

      何雯也端着粥和小菜过来,看着两个孩子,眼里满是欣慰。“快吃吧,趁热。小执,今天感觉怎么样?胃还难受吗?”

      “好了。”宋予执接过粥碗,低声说。

      “那就好。小野,你也快坐下吃,别忙活了。”何雯招呼着。

      何闻野这才在宋予执对面坐下。他拿起勺子,却没有立刻吃,而是看着宋予执,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确认了什么,然后才心满意足地低下头,开始喝粥。他的吃相不算优雅,甚至有点急,但充满了活力。

      早餐在一种平和而略带温馨的气氛中进行。何雯偶尔问起文化节的准备,何闻野兴致勃勃地说着他们班舞台剧的趣事和吉他练习的进展,宋予执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极轻微地点一下头。

      晨光透过餐厅的窗户,将餐桌、碗碟和三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柔和的金色光晕里。食物的热气袅袅上升,混合着粥米的清香和煎蛋的油香。一切都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但宋予执知道,有些东西,就在这片寻常的晨光里,被悄然固化了。那些裂痕,那些暖流,那些无声的靠近和笨拙的回应,那些深夜的电话和黎明的问候,都像细小的沙砾,被生活的潮水推动着,沉淀下来,成为他们之间关系新的基底。

      它或许还不够坚固,不足以承载所有的重量和未来的风浪。但它确实存在了,就在这顿普通的早餐,在这个平凡的秋日清晨,在两个少年隔着餐桌、偶尔交汇又迅速移开的视线里,无声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早餐结束。碗碟被收进厨房。何闻野背起吉他盒,宋予执拎起书包。

      两人再次一前一后走出家门,踏入清亮的晨光里。深秋早晨的空气凉而脆,吸进肺里,带着提神醒脑的刺激。

      走下楼梯的时候,何闻野忽然快走两步,与宋予执并肩,侧过头,眼睛弯弯的,小声说:“哥,下午……我真的可以去实验室吗?就一会儿,帮你递递东西也行。”

      他的语气里没有了昨晚电话里的小心翼翼,也没有了清晨醒来时的雀跃张扬,而是一种平和的、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期待。仿佛经过昨夜到清晨这一连串的波折与无声的交流,“帮忙”这件事,已经成为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可以被自然提起的约定。

      宋予执的脚步没有停,目光平视着前方被晨光照亮的路径。晨风拂起他额前的碎发。

      他没有说“再说”。

      沉默了几秒,就在何闻野以为又会得到那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时,他听到宋予执用一贯平淡的、却足够清晰的语气说:

      “嗯。三点以后。”

      何闻野的眼睛瞬间睁大,随即,那光芒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没有欢呼,没有得寸进尺地追问,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灿烂到极致的笑容,连清晨的阳光仿佛都为之黯淡了一瞬。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里却充满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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