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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 ...

  •   晨光里的空气清冽,带着一夜寒露洗涤后的干净气味。并肩走着的距离不远不近,恰好是衣袖偶尔会随着步伐不一致而轻微摩擦,却又不足以让任何一方感到被侵犯了私人领域的程度。宋予执的视线落在前方被阳光切割成明暗相间的路面上,余光却能清晰地描摹出身旁何闻野走路的姿态——背着那个有些沉的吉他盒,肩线却挺得笔直,脚步轻快,带着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抑制不住的雀跃,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柔软的云端。

      那句“嗯。三点以后。”的回音,似乎还悬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带着宋予执自己都未完全消化的、应允的重量。他知道这个回答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允许何闻野再次踏入实验室那个私人领域,更是一种……对昨夜至今晨所有混乱、疼痛、关怀与无声交流的,一次模糊的、却方向明确的确认。确认了那条由何闻野执拗铺就、由他沉默退让而渐渐成形的、名为“靠近”的路径,可以继续向前延伸。

      这个认知让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指尖在书包带子上无意识地收紧。他惯于掌控,无论是知识、模型,还是自己的情绪疆界。但现在,他主动让渡了一部分掌控权,允许另一个人进入一个他长期固守的、精密而冰冷的堡垒。这种主动的退让,比被动的接受,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层的、隐秘的悸动,混杂着不安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何闻野显然没有他这么多复杂的内心戏。他只是单纯地、毫无保留地高兴着。那笑容从出门起就没从他脸上消失过,眼睛弯成月牙,时不时侧过头看宋予执一眼,眼神亮晶晶的,像盛满了碎钻。他也没再喋喋不休,只是安静地走着,但那周身散发出的、阳光般暖洋洋的快乐气息,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存在感。

      他们走过小区门口的早餐摊,油条在滚油里膨胀的滋滋声和豆浆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走过那棵叶子几乎掉光的老槐树下,光秃秃的枝桠在蓝天背景下划出凌厉的线条。走过十字路口,在等待绿灯的间隙,何闻野忽然轻轻“啊”了一声。

      宋予执侧目。

      何闻野正低头看着自己吉他盒的背带,那里似乎松脱了一小截。“背带扣好像有点松了,”他小声嘀咕着,单手有些笨拙地试图去调整,另一只手还要稳住吉他盒,动作显得有点忙乱。

      宋予执看着他那副有点手忙脚乱的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绿灯亮了,身旁的行人开始移动。

      “先走。”宋予执简短地说,脚步未停。

      何闻野“哦”了一声,赶紧跟上,一边走一边还在跟那个不听话的背带扣较劲,眉头微微皱着,带着点孩子气的专注和苦恼。

      又走过一段,快到学校门口那个缓坡时,何闻野的背带似乎又滑开了一点,吉他盒往下沉了沉,他不得不更用力地往上颠了颠,动作显得有些狼狈。

      宋予执的脚步慢了下来。他停下,转过身,面对着何闻野。

      何闻野也跟着停下,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哥?”

      宋予执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在何闻野面前。晨光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纹路清晰,带着一种冷静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何闻野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然后是更明亮的笑意。他立刻将吉他盒从肩上卸下来,递了过去。

      宋予执接过吉他盒。比想象中沉一些,木质的盒体光滑微凉,背带皮革的触感粗粝。他将吉他盒暂时靠在自己腿边,腾出手,捏住那个金属的背带扣。扣子的结构并不复杂,只是因为长期使用和刚才何闻野的胡乱拨弄,卡榫有些错位,弹簧也松了。他低着头,手指用力,将错位的部分掰正,然后试探着调整弹簧的张力,动作精准而稳定,没有任何多余。

      何闻野就站在他面前半步远的地方,微微屏着呼吸,看着宋予执那双总是握着精密工具或翻动书页的手,此刻正专注地处理着自己吉他盒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毛病。晨光从侧面照过来,勾勒出宋予执低垂的侧脸,挺直的鼻梁,微微抿紧的唇线,还有那专注时睫毛投下的浅浅阴影。他的手指动作很快,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效率,但何闻野却觉得,这比任何温柔的触碰都更让他心跳加速。

      不过十几秒钟,宋予执松开了手,将背带扣重新扣好,拉拽测试了一下,确认牢固。然后,他将吉他盒重新递还给何闻野。

      “好了。”他言简意赅,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类似于帮忙拧紧一颗松动螺丝的小事。

      但何闻野接过吉他盒时,指尖触碰到宋予执刚刚握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对方指尖的微凉,和他自己此刻滚烫的掌心形成鲜明对比。他背好吉他盒,调整了一下,果然牢固稳当。

      “谢谢哥!”他扬起脸,笑容灿烂得几乎晃眼,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感激和更深层的、某种心照不宣的甜意。宋予执主动帮他修东西,这几乎可以列入“今日奇迹”清单。

      宋予执只是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转身继续往前走。耳根在晨光下,似乎又有些不易察觉的、淡淡的粉色在蔓延。他自己或许都未察觉,这个简单的、伸手帮忙的动作,在他自己划定的界限里,又是一次小小的“越界”。不再是单纯的接受关怀,而是主动提供了(虽然微小)的帮助。这是一种双向的、互动性的靠近。

      两人再次并肩走入校门。青禾中学的早晨总是忙碌而充满活力。广播站播放着轻快的晨间音乐,公告栏前簇拥着查看最新通知的学生,操场上有班级在列队晨跑,口号声嘹亮。空气里混合着青春的汗味、油墨味和秋天早晨特有的清冽。

      走进主教学楼的大厅,喧闹声更甚。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们像潮水般涌入各个楼梯口,谈笑声、脚步声、书本碰撞声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何闻野的班级在二楼东侧,宋予执的竞赛小组活动室和常去的实验室在顶楼,两人的方向在这里需要分开了。

      何闻野停下脚步,转向宋予执,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但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一丝认真,一丝期待,还有一点点……属于这个约定时刻的郑重。

      “哥,”他开口,声音在嘈杂的大厅里需要稍微提高一点,但依旧清晰,“那我……下午三点以后过去?”

      宋予执看着他。何闻野的眼睛在明亮的大厅灯光下,清晰地映着周遭流动的人影和他自己的倒影。那里面有一种纯粹的光,不掺任何杂质。

      “嗯。”宋予执应道,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两个字,“实验室。”

      “知道!”何闻野用力点头,笑容再次放大,“那我先上去啦!”他朝宋予执挥了挥手,背着吉他盒,脚步轻快地汇入了上楼的人流,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

      宋予执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片刻,才转身朝着另一侧的楼梯走去。他的步伐依旧平稳,表情依旧冷淡,但胸腔里某个地方,却因为刚才那个短暂的分别和约定,而微微地、持续地鼓动着,像被投入了一颗仍在缓缓释放热量的小石子。

      走上楼梯,周遭的喧闹稍微减弱了一些。他习惯性地走向顶楼,那里通常更安静。走廊里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大多是竞赛小组或需要安静环境自习的人。

      就在他走到自己常去的那间小自习室门口,准备推门进去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略显耳熟、带着点不确定的声音。

      “宋……宋予执?”

      宋予执搭在门把手上的手顿住了。这个声音不属于何闻野,也不属于他熟悉的任何一个竞赛小组成员。他缓缓转过身。

      站在走廊另一头,抱着几本厚厚参考书的,是吴浩。何闻野那个沉默寡言的同桌。

      吴浩显然也有些意外在这里遇到他,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一丝礼貌性的询问。“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他的声音和他的性格一样,没什么起伏。

      宋予执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没有寒暄的打算。他和吴浩几乎没什么交集,仅限于知道他是何闻野的同桌,成绩很好,话很少。

      吴浩似乎也并不打算多聊,只是站在原地,看了宋予执两秒,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他那平板的语调说:“何闻野……今天好像心情特别好。”

      宋予执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脸上没什么变化,只是看着吴浩。

      吴浩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应,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早上来就在哼歌,练吉他时错了好几个音都没发现,一直在笑。”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似乎极快地打量了一下宋予执没什么表情的脸,“……跟你有关?”

      最后这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但又清晰地传到了宋予执耳朵里。不是质问,不是好奇,更像是一种基于观察的、平淡的陈述性猜测。

      宋予执的心跳漏了一拍。吴浩是个观察力很强的人,这点他早有耳闻。但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地(尽管语气平淡)将何闻野异常的情绪状态,与自己联系起来。

      他沉默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回视着吴浩。

      走廊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远处传来隐约的上课预备铃声。

      吴浩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点了点头,仿佛已经得到了某种确认,或者说,完成了某种告知的义务。“他挺在意你的。”吴浩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语气依旧是那种陈述事实般的平淡,然后,他抱着书,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脚步平稳,很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宋予执站在原地,手还搭在门把手上。走廊里重新恢复安静,只有远处隐约的铃声和楼下的喧闹作为模糊的背景音。

      “他挺在意你的。”

      吴浩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缓缓扩散开去,与他胸腔里那持续鼓动的热度交织在一起。

      何闻野的在意,从来都是明目张胆的,像正午的阳光,不容忽视。他早已知道。但此刻,从一个几乎算得上是局外人的、观察力敏锐的旁观者嘴里,以如此平淡而确凿的语气说出来,这种感觉……有些不同。仿佛他内心那些模糊的感知、混乱的挣扎、以及悄然发生的改变,被一个冷静的镜头从外部清晰地捕捉并呈现了出来,获得了某种客观的、无可辩驳的确认。

      是的,何闻野在意他。非常在意。

      而他呢?

      宋予执缓缓推开了自习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桌椅整齐,窗户半开,清晨的风吹动着浅蓝色的窗帘。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他走到窗边,站在那里,望着楼下逐渐变得空旷的操场。预备铃已经响过,大部分学生都进入了教室,校园里短暂地安静下来。

      吴浩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何闻野早上哼歌、练吉他出错还傻笑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那个总是活力满满、像个小太阳一样的人,因为一个简单的约定,就高兴成那样。

      而他,因为那个人的高兴,因为那毫不掩饰的在意,因为那些笨拙却执着的靠近,内心那片冰封的湖泊,正在不可逆转地融化,暴露出其下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暗流与温度。

      下午三点。实验室。

      那不仅仅是一个关于模型组装的时间地点约定。那是一个信号,一个标志,标志着他们之间那条由暖流冲刷出来的通道,即将迎来又一次实质性的通行。而他,给出了许可。

      宋予执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胃部。那里一片平静,没有任何不适。但另一种更深层的、源于心理的“饱胀感”,却比胃痛时更加清晰,更加……不容忽视。

      他深吸了一口窗外清冷的空气,试图让那过于清晰的鼓动平复一些。

      然后,他走到自习桌前,放下书包,拿出书本和笔记。上午还有课,下午还有模型要完成。生活依旧要按照它既定的、理性的轨道运行。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如同精密仪器内部一个被悄然更换的齿轮,看似微小,却足以让整个系统的运转,从此带上不同的频率与温度。

      他摊开笔记本,拿起笔。笔尖落在纸面上,写下第一个公式。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正好落在他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上,将那一片皮肤照得几乎透明,也照亮了旁边书页上,那个他刚刚写下、却与课程内容毫无关系的、下意识的字迹缩写——

      “HY”。

      他盯着那两个字母,笔尖顿住,墨迹在纸上微微晕开。

      片刻,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轻轻抹去了那点多余的墨渍,然后将那页纸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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