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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 7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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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课程如同隔着毛玻璃观看的默片,公式、定理、历史事件、外语单词,它们化作声音和符号流经宋予执的耳膜与视网膜,却难以真正沉入意识的深潭。他的大脑仿佛被分割成两个独立运转的区域:一个区域凭借多年的习惯和强大的逻辑能力,机械地处理着输入的信息,记录笔记,完成课堂练习,维持着表面无懈可击的专注与高效;另一个区域,则像一片被投入了太多石子的池塘,持续地、不受控制地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涟漪的中心,是吴浩那句平淡的“他挺在意你的”。这句话像一个精准的坐标,将他连日来(或者说,从何闻野出现以来)那些模糊的感知、混乱的抵抗、细微的松动,骤然锚定在一个清晰而确凿的事实上。何闻野的在意,不再是需要他费力解读或试图忽略的“异常信号”,而是被第三方冷静观察并确认的、客观存在的“现象”。
这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暴露感。仿佛他内心那片冰原上正在发生的、悄无声息的融化,并非只存在于他自己的感知里,而是已经被外界敏锐的目光所捕捉。吴浩看到了,那么其他人呢?顾闻衍?班上的同学?甚至……何雯和宋致远?
这个念头让他后背微微发紧。他习惯并依赖于自身的隐匿与疏离,如同深海鱼类依赖于黑暗与压力。被关注,尤其是被关注到与何闻野之间这种超出寻常兄弟范畴的联结,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与警惕。
然而,在这警惕之下,另一种更隐秘、更难以启齿的情绪,却在悄悄滋生。那是一种……被如此鲜明地在乎着的、微妙而陌生的餍足感。像久居冰窟的人,即使抗拒火焰的靠近,也无法否认那光与热带来的、刺目却又真实的温暖触感。何闻野的在意,是滚烫的,是执拗的,是不容拒绝的,却也奇异地……填补了他内心某些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空洞与冰冷。
胃部很平静,没有不适。但心跳却时常不规律,尤其是在课间安静下来,或是某个走神的瞬间,脑海里闪过何闻野早上灿烂的笑容、修背带时专注的侧脸、或是那句带着雀跃的“那我先上去啦”时。那心跳的节奏,陌生而清晰,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试图用更繁复的数学演算、更精密的物理模型草图来驱散这些“干扰”。笔尖在草稿纸上快速移动,画出流畅的线条和严谨的符号。这是他的安全区,是秩序与理性的王国。在这里,一切都有明确的定义、公式和解答。
但今天,即使是这片安全区,似乎也受到了侵扰。画着画着,他会不自觉地在那张即将搭建的模型结构图旁边,无意识地勾勒出几道毫无意义的、仿佛琴弦般的波浪线,或是某个类似吉他轮廓的简笔画。等他意识到,便会立刻用更深的线条狠狠划掉,仿佛要抹去一个不该出现的错误。
然而,错误可以涂抹,潜意识的流露却难以彻底根除。
午休的铃声终于响起,打破了课堂凝滞的空气。学生们如同出闸的鱼群,涌向食堂或操场,教室里瞬间充满了嘈杂的声浪。宋予执没有立刻起身。他慢条斯理地整理好书本和笔记,将那张涂画过的草稿纸仔细叠好,塞进书包最底层。
走出教室,走廊和楼梯间人潮汹涌。他避开主要人流,选择了相对僻静的另一侧楼梯,向顶楼的自习室走去。那里通常中午人很少。
果然,自习室里空无一人。阳光比早上更加倾斜,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更大片、更温暖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微尘和旧书籍的气味。他走到自己常坐的靠窗位置,放下书包,却没有立刻坐下。
他走到窗边,俯瞰着下方喧闹的校园。食堂门口排着长队,操场上奔跑跳跃着进行各种球类运动的学生,小花园的长椅上三三两两地坐着边吃便当边聊天的同学。一切都充满了蓬勃的、属于校园午间的活力与喧嚣。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搜寻着。艺术楼的方向,隐约能听到断续的乐器合练声。何闻野此刻应该在那里,和他的同学们一起,为文化节的节目做最后的排练。他会抱着吉他,或许正在和负责伴奏的同学协调某个段落,或许在反复练习那个总也弹不顺的F和弦转换,脸上可能还带着上午未散尽的笑意,鼻尖也许又会因为专注和闷热而渗出细小的汗珠……
这个想象如此具体,以至于宋予执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一个未能成形的微笑雏形。随即,他又立刻绷紧了脸,对自己这不受控制的联想感到一丝懊恼。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个银色的药盒,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面。胃没有不舒服,但他需要一点熟悉的、冰冷的触感来稳定心神。然后,他的指尖碰到了另一个更小的、坚硬的轮廓——是那个深棕色的木盒,装着音乐盒的木盒。他早上出门时,不知为何,顺手将它放进了外套口袋。
他将木盒也拿了出来,放在窗台上。阳光落在深色的木质表面,晕开一小圈温暖的光泽。他打开盒盖,旧银色的音乐盒静静躺在绒布上。
他没有上发条。只是看着它。星辰与藤蔓的刻痕在阳光下比在台灯光下清晰了一些,但仍然模糊,带着时光流逝的痕迹。这小小的物件,连接着何闻野的过去(或许是孤儿院,或许是母亲苏薄),也连接着昨夜至今晨那些无声的关怀与当下这份……日益清晰起来的牵绊。
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何闻野如何笨拙而执着地将温暖推向他,也见证着他自己内心冰层如何在这些温暖下,缓慢而不可逆转地出现裂痕。
就在这时,自习室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宋予执几乎是立刻将音乐盒盖上,连同药盒一起,迅速放回口袋,动作快得近乎仓促。他转过身,看向门口。
进来的是顾闻衍。他拄着那根花哨的手杖,动作却并不慢,脸上带着惯常的、有些大大咧咧的笑容。看到宋予执,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笑容扩大。
“哟,宋大学霸!真巧,你也躲这儿清净来了?”顾闻衍说着,自顾自地走进来,在宋予执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把手杖靠在桌边,长长舒了口气,“我们班那排练,吵得我脑仁疼,溜出来喘口气。”
宋予执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没有接话。他对顾闻衍并不反感,甚至因为对方在沈千恒事件中对何闻野的维护而存有一丝认可,但远远谈不上熟络。
顾闻衍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冷淡,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饼干,拆开咬了一口,含糊地说:“何闻野那小子,今天跟打了鸡血似的,排练贼卖力,逮着空就练他那几个和弦,说是要‘精益求精’。”他瞥了宋予执一眼,眼神里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我看啊,八成是有人在音乐教室指导过,开了窍了。”
宋予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顾闻衍知道何闻野去音乐教室练琴,也知道自己“路过”并指导过?是何闻野说的?还是……他猜的?
他没有回应,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冷硬。
顾闻衍也不追问,咔嚓咔嚓地嚼着饼干,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过说真的,他练得是比之前好多了。文化节上应该不至于丢人。你们那模型呢?听说挺复杂的,弄得怎么样了?”
“还行。”宋予执简短地回答。
“下午还要弄吧?何闻野是不是也要去帮忙?”顾闻衍状似随意地问,但眼神里的探究却清晰可见。
宋予执沉默了一瞬。顾闻衍显然知道何闻野下午的计划。是何闻野告诉他的,还是他又猜的?
“嗯。”最终,他还是给出了一个肯定的音节。既然顾闻衍已经知道,否认或模糊反而显得刻意。
顾闻衍笑了笑,那笑容里少了些促狭,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是……欣慰?或者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挺好。”他点点头,将最后一块饼干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拿起手杖站了起来,“那你们忙。我回去继续忍受魔音灌耳了。”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看了宋予执一眼。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让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但声音很清晰。
“宋予执,”顾闻衍的语气难得正经了几分,“何闻野那家伙,看着大大咧咧,其实挺轴的。他认定的事,认定的人,就会一根筋地对人好。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想怎么措辞,“……多担待点。也……别辜负他这份心。”
说完,他没等宋予执回应,便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却速度不慢地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自习室里重新恢复寂静。只有阳光移动时,光影细微变化的声音。
宋予执站在原地,手插在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小小的木盒。顾闻衍的话,和早上吴浩的话,如同来自不同方向的回音,在他耳边交织、共鸣。
“他挺在意你的。”
“别辜负他这份心。”
一个陈述事实,一个提出期望。都指向同一个核心——何闻野那份不容忽视的、滚烫的在意,和他自己那模糊难辨、却正在被这在意一步步搅动、融化的回应。
下午三点。实验室。
那不再仅仅是一个工作约定的时间点。它像一个即将被揭幕的仪式,宣告着他们之间那条通道的正式开通,也预示着他内心那座冰堡,将迎来又一轮更深入、更持续的暖流冲击。
他感到一种混合着抗拒与期待的焦灼。胃部似乎又开始隐隐传来那种熟悉的、应激般的微缩感,不疼,但存在感鲜明。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药盒,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却又松开了。
不能依赖药物。他需要清醒地、用自己的意志,去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他走到自习桌前,坐下,摊开一本厚重的竞赛题集。试图在那些极度烧脑的难题中,找回绝对的理性与平静,将胸腔里那些翻腾的、陌生的情绪暂时压制下去。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缓缓移动,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时间,在笔尖与心跳的双重节奏中,一分一秒地,向着那个约定的时刻,坚定地流淌而去。窗外的喧嚣渐渐平息,午休结束的预备铃隐约传来,下午的课程即将开始。
而宋予执知道,今天下午最重要的“课程”,并不在任何一间教室里。它在顶楼那间充满松香与金属气味的实验室里,在一个有着明亮眼睛和小虎牙笑容的少年那里,在他自己那正在经历着缓慢而剧烈地质变的、冰封的内心深处。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难题上。字符与符号在脑海中飞舞、组合、演算。
但某个角落,一个清晰的倒计时,却在无声地跳动着:
距离三点,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