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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 7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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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课表排得松散，只有一节四十分钟的选修。宋予执提前十分钟离开了教室，没有回自习室，径直走向实验楼。脚步比平时略快，仿佛要赶在某种情绪追上他之前，抵达那个可以让他专注于具体事务的堡垒。
实验楼顶层依旧安静，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旧木头的气息。实验室的门紧闭着，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竞赛小组负责人特批的，为了方便他们随时进行项目调试。金属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推开门，熟悉的景象扑面而来。冷白的灯光需要手动开启，他走到墙边，按下开关，日光灯管“嗡”地一声集体亮起，瞬间驱散了午后斜阳带来的、略显暧昧的昏黄光线，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清晰、冰冷、毫无阴影的明亮里。实验台、仪器、工具箱、那个半成品的模型骨架，全都恢复了它们本来的、棱角分明的样子。
他将书包放在靠墙的椅子上，脱下校服外套，搭在椅背。身上只穿着白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扣着。他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走到实验台前，静静地看着那个已经完成核心部分、等待外围结构装配的模型。
合金框架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嵌在其中的微型电机和传动齿轮安静蛰伏，各色导线如同精密的神经网络，连接着几块已经调试好的主控板和传感器模块。旁边，整齐地摞着何闻野昨天下午打磨好的亚克力板构件，边缘光滑，透明度很高。那卷透明的鱼线，几个待用的小滑轮和紧固件，也都分门别类地放在旁边。
一切井然有序，等待着他那双稳定而精准的手，将其组装成一个可以运行、可以演示的完整系统。
他戴上那副防蓝光的平光眼镜，世界被加上了一层极淡的茶色滤镜，锐利感稍减，但细节依旧清晰。他从工具箱里拿出需要的工具——精密螺丝刀套装、尖头镊子、微型扳手、还有那个小型手钻——在实验台上一字排开。然后，他拿起图纸，再次快速浏览了一遍接下来的装配步骤。
大脑迅速进入工作状态。那些公式、数据、结构关系、装配顺序，如同被激活的程序，有条不紊地在他脑海中运行起来。外界的喧嚣，内心的涟漪，似乎都被这强大的理性逻辑暂时隔绝在外。他拿起第一块需要安装的亚克力板构件，比对位置，用铅笔在合金框架上做出细微的标记。
就在他拿起手钻，准备为第一个定位孔打样时，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很急促，但很清晰，由远及近，停在了实验室门外。
宋予执握着的手钻悬在半空，动作停滞了。心脏像是被那脚步声轻轻叩击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来了。比约定的三点，似乎早了几分钟。
他没有立刻去开门，也没有出声。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侧耳倾听。
门外的人似乎也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敲门。然后，响起了一声很轻、但足够清晰的叩击。
“叩、叩。”
宋予执放下手钻，摘下一只手上的薄棉手套（为了防止静电和留下指纹），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何闻野站在门外。背着那个吉他盒，单肩挎着书包，脸上带着运动后微微的红晕，额发有些汗湿地贴在额角，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被水洗过的黑曜石。他看到宋予执，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笑容毫无保留地绽开，露出标志性的小虎牙。
“哥！”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喘，但充满了活力，“我没迟到吧？排练刚结束，我就跑过来了。”
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室外阳光的温度、奔跑后的微热，还有他身上那种干净的、混合着皂角和一点点汗水的、属于青春少年的蓬勃气息。这气息瞬间侵入实验室冰冷而秩序井然的空气，带来一种鲜明的、充满生命力的扰动。
宋予执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那明亮的眼睛和微红的脸颊，然后几不可察地移开，侧身让开通道。“进来。”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何闻野立刻闪身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将走廊的寂静关在外面。他环顾了一下实验室，目光落在那明显有了进展的模型骨架上，眼睛更亮了：“哇，哥，你一中午又弄了这么多！好快！”
“嗯。”宋予执应了一声，走回实验台前，重新拿起手钻和那块亚克力板，“图纸在旁边，需要安装的构件和顺序标明了。”他用手指了一下摊开在旁边的装配图，“你先看看。”
他的语气是指导性的，带着工作时的冷静和效率，仿佛何闻野只是一个被允许进入的、需要明确任务的助手。
何闻野却丝毫不介意这种态度。他立刻放下吉他盒和书包，凑到图纸前，认真看了起来。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专注，手指无意识地在图纸上比划着，嘴里小声嘀咕着：“这块要先装……这里要用鱼线连接滑轮……这个卡槽要对准……”
宋予执没有打扰他，开始按照标记打第一个定位孔。手钻细微的嗡鸣声在实验室里响起。
过了一会儿，何闻野抬起头，看向宋予执，眼神里带着确认：“哥，我看明白了。是不是先帮你把这些板子按位置放好，固定之前先对准？”
“嗯。”宋予执头也没抬，专注于手中的钻孔，“定位准确是关键。先用临时夹具固定，检查联动无干涉，再最终紧固。”
“明白！”何闻野立刻行动起来。他拿起图纸上标明顺序的第一块亚克力板，小心地比对模型骨架上的位置。他的动作不算特别熟练，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什么，但那份认真和专注，却弥补了技巧上的生疏。
实验室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手钻偶尔的嗡鸣、金属或亚克力构件被拿起放下的轻微磕碰声，以及两人时而交错、时而同步的平稳呼吸声。
阳光透过高处的窗户，在室内投下几道斜长的、逐渐移动的光柱。光柱里，微尘飞舞。
宋予执打完几个关键的定位孔，开始安装第一批小型的传动滑轮。这些滑轮需要用极细的螺丝固定在特定的支点上，对精度要求很高。他屏息凝神，用尖头镊子夹起一颗米粒大小的螺丝，对准螺纹孔，另一只手用特制的微型螺丝刀开始拧紧。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何闻野已经放好了两三块亚克力板，用临时的小夹子固定住。他做完自己的部分，没有打扰宋予执，而是静静地站在旁边一步远的地方，看着宋予执操作。
他见过宋予执很多样子。冷漠的，疏离的，胃痛时苍白的，被维护时微微愕然的，指导他吉他时看似平静却耳根微红的……但眼前这个沉浸在精密世界里的宋予执，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模样。
他的侧脸在冷白灯光和茶色镜片后显得格外沉静，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指尖那方寸之间。世界仿佛缩小成了那颗螺丝、那个孔、那柄微型的工具。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下颌线微微收紧，眼神专注得近乎漠然，却散发出一种冰冷的、强大的吸引力。仿佛他握着的不是工具，而是某种可以构筑世界基本规则的权柄。
何闻野看得有些出神。他想起自己打磨板子时笨拙的努力，想起那个被自己系上的小小绳结，想起宋予执帮他修好背带扣时那简短高效的几秒钟。在这个由理性、秩序和绝对精度构成的世界里，宋予执是毫无疑问的主宰。而他，只是一个被允许旁观、甚至偶尔参与一角的闯入者。
但这种“闯入”，并没有让他感到不安或被排斥。相反，看着宋予执如此专注于他的领域，何闻野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平静和……满足感。仿佛能这样安静地待在对方身边，看着对方做他擅长且热爱的事情，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亲近。
宋予执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手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说：“把B-3号构件拿过来。”
何闻野立刻回神，赶紧按照图纸标识，从那一摞板子里找出对应的一块，小心地递过去。
宋予执接过来，没有立刻安装，而是放在旁边，继续拧紧手头最后一颗螺丝。他的手指动作稳定而快速，很快完成。然后，他才拿起那块B-3构件，开始比对位置。
两人的配合渐渐有了一丝默契。不需要太多言语，一个眼神，一个简短的词（“这个”、“镊子”、“扳手”），就能完成工具的传递或步骤的确认。何闻野学得很快，观察力也很强，总能提前一步想到宋予执可能需要什么，或者注意到某个构件摆放的角度是否细微偏差。
时间在沉默而高效的协作中悄然流逝。模型的外围结构一点点被搭建起来。亚克力板构成了透明的外壳和内部反射光路，鱼线传动系统开始部分连接，小滑轮在测试下灵活转动。
不知过了多久，何闻野在传递一个极小的弹簧卡扣时，手指不小心被那锋利的金属边缘划了一下。
“嘶——”他下意识地吸了口气，缩回手。
宋予执的动作立刻停住了。他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落在何闻野的手指上。一道细小的口子出现在何闻野左手食指的指腹，正慢慢渗出一颗鲜红的血珠。
“怎么弄的？”宋予执的声音比平时快了一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没事没事，就划了一下，小口子。”何闻野连忙说，用拇指按住伤口，想把那点血抹掉。
“别动。”宋予执已经放下了手里的工具，转身快步走到墙边的急救箱前——每个实验室都标配的小型急救箱。他打开箱子，动作麻利地拿出碘伏棉签和创可贴。
他走回何闻野身边，眉头微蹙，伸手拉过何闻野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凉，力道却不容拒绝。
何闻野愣了一下，任由他拉着。宋予执低着头，用镊子夹起一根碘伏棉签，动作极其轻柔却迅速地擦拭过那道细小的伤口。碘伏的凉意刺激得何闻野手指微微一颤。
“疼？”宋予执抬眼看了一下他。
“不疼，凉。”何闻野老实地回答，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宋予执近在咫尺的侧脸。他能看到宋予执低垂的眼睫，挺直的鼻梁，和微微抿紧的、颜色偏淡的嘴唇。宋予执的呼吸很轻，拂在他手指的皮肤上，带来细微的痒意。
宋予执没再说话，扔掉棉签，撕开创可贴，仔细地、严丝合缝地贴在那道小伤口上，指尖按压边缘使其牢固。他的动作专业而冷静，仿佛在处理一个仪器上的微小故障。
做完这一切，他才松开何闻野的手腕，后退半步，目光扫过何闻野的手指，确认创可贴贴好了，然后才重新看向实验台。“小心点。”他丢下这三个字，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平淡，但何闻野却听出了一丝……残留的紧绷，或者说，关心。
“知道啦，谢谢哥。”何闻野晃了晃贴着创可贴的手指，心里那点因为划伤而起的微不足道的懊恼，早就被刚才那短暂却亲密的接触驱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洋洋的甜意。宋予执刚才的反应……是在紧张他吗？虽然表现得那么冷静克制。
宋予执已经重新拿起工具，回到了工作状态，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但何闻野注意到，他握着微型螺丝刀的手指，似乎比刚才更用力了一些，指节微微泛白。
这个小意外之后，实验室里的气氛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松香和金属的味道，工作的节奏也依旧紧凑，但某种无形的、柔软的东西，仿佛随着那枚小小的创可贴，悄然弥散开来。
何闻野更加小心，却也更加放松。他甚至开始尝试提出一些自己的想法，比如某个构件如果换个角度安装，会不会更便于后续的调试；或者某处鱼线的走线，是否可以有更优的方案。
宋予执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会简短地指出他想法中不切实际或忽略的细节，但并没有直接否定。有一次，何闻野提出的一个关于反射光路微调的设想，宋予执沉默地思考了几秒，然后在图纸上快速演算了一下，竟然点了点头，采纳了。
这让何闻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比他按好一个复杂的和弦、弹顺一首曲子还要满足。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颜色从明亮的白金色变成了温暖的橘红色，透过窗户，在实验室的地板和墙壁上投下长长的、温柔的光影。冷白的日光灯开始显得有些苍白。
模型的装配接近尾声。最后一块亚克力板被小心翼翼地安装到位，最后一根鱼线被穿过滑轮系紧。整个模型骨架被透明和银色的构件包裹起来，内部精密的机械结构和电路隐约可见，像一个等待被唤醒的、沉默而美丽的机械生命体。
宋予执放下工具，摘下了眼镜，揉了揉有些酸涩的鼻梁。长时间的专注和精细操作，让他的眼睛和手指都有些疲惫。胃部传来熟悉的、空乏的闷胀感，提醒他错过了晚饭时间。
何闻野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着眼前基本成型的模型，眼睛里充满了惊叹和自豪。“哥，这太酷了！”他忍不住赞叹，“我能想象它动起来的样子了！”
宋予执没有回应他的赞叹，只是看着模型，目光沉静，似乎在脑海里进行着最后的整体检查。然后，他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主体完成了。明天接电调试。”
“太好了！”何闻野高兴地说，随即注意到宋予执略显苍白的脸色和按压胃部的下意识动作，“哥，你是不是又没吃东西？胃不舒服了？”
宋予执放下按着胃部的手，摇了摇头。“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何闻野的语气带上了点不赞同的急切，他看了看窗外已经完全沉下去的夕阳和亮起的路灯，“都这么晚了，食堂肯定没饭了。我们……我们回家吧？妈肯定留了饭。或者，我知道学校后门有家粥铺还开着，味道挺清淡的，要不……”
他的提议很自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心。
宋予执沉默地看着他。何闻野站在暖橘色的夕阳余晖与室内冷白灯光的交界处，脸上还带着忙碌后的微红，眼睛因为期待而亮晶晶的，创可贴在他手指上显得有些突兀，却又奇异地和谐。
实验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仪器待机时极其微弱的电流声。
远处，校园广播站开始播放晚间音乐，轻柔的旋律隐约传来。
宋予执的胃部又传来一阵清晰的、饥饿引发的闷痛。他移开目光，看向那个刚刚完成的、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的模型。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嗯。”
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
但何闻野听见了。他的眼睛瞬间亮得如同盛满了星光，笑容再次毫无保留地绽放开来，比窗外的晚霞还要灿烂。
“那快走吧！收拾东西！”他立刻行动起来，开始帮忙整理散落的工具和图纸，动作轻快得像一只终于得到主人允许可以出门散步的小狗。
宋予执看着他那忙碌的背影，看着他在灯光下跃动的发梢和微微汗湿的后颈。
胸腔里，那片冰原在暮色与灯光交织的温柔光晕里，在饥饿带来的微弱疼痛和对方那毫不掩饰的欢欣雀跃中，仿佛又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冰层碎裂的轻响。
他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缓缓穿上。指尖触到口袋里那个小小的、坚硬的木盒轮廓。
然后，他关掉了实验室的总开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