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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 7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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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在夜色中呈现出与白日迥异的静谧轮廓。路灯在渐浓的暮色里一盏盏亮起,晕开昏黄的光圈,将行道树光秃的枝桠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远处的教学楼大多已经熄灯,只剩下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像黑暗中沉默的眼睛。晚风带着深秋夜晚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
何闻野走在宋予执身边,步调轻快,嘴里还在念叨着学校后门那家粥铺的招牌咸骨粥和生滚鱼片粥,哪一种可能更适合宋予执此刻的胃。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校园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驱散寒意的活力。
宋予执沉默地听着,胃部的空乏和闷痛在晚风的刺激下更加清晰,但他没有催促,也没有打断何闻野兴致勃勃的描述。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被路灯照得一片惨白的路径,掠过远处沉入黑暗的操场,掠过更远处校门外隐约可见的、车流稀疏的街道。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在他心底盘旋,不是疼痛,不是疲惫,更像是一种……对这片寻常宁静之下,可能潜藏着什么的、模糊的警觉。
这警觉源于长久以来对沈家阴影的忌惮,源于沈千恒虽已离开但余波未平的现状,也源于今天吴浩和顾闻衍那些意有所指的话语。像一根绷紧的弦,即使没有外力拨动,也持续传递着细微的震颤。
他们走到实验楼与主教学楼之间的那片小广场。这里白天是学生活动聚集地,此刻却空旷无人,只有中央的宣传栏还张贴着文化节的海报,在夜风中哗啦作响。几盏高杆路灯投下大片光亮,却也照出周围更深的黑暗。
就在这时,宋予执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广场边缘那片被树影笼罩的黑暗区域。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是风吹动树枝,还是……
何闻野还在说着粥铺的老板娘如何热情,注意到宋予执停下,也下意识地跟着停下,顺着宋予执的目光看过去:“哥,怎么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显得有些突兀。
那片树影里,再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风声呜咽。
宋予执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是错觉吗?还是……
“没事。”他低声说,声音里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走吧。”
他重新迈开脚步,速度比刚才快了一些。何闻野虽然有些疑惑,但也立刻跟上,不再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更靠近了宋予执半步。他也感受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气氛,宋予执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警觉的冷意,让他心里那点因为完成模型和即将一起吃晚饭而产生的雀跃,稍稍冷却了下来。
两人快步穿过广场,走向通往校门的主干道。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广场范围,踏入相对明亮的主干道时,身后那片他们刚刚经过的、靠近实验楼侧门的阴影里,清晰地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至少两三个人的脚步声,很轻,带着刻意的掩饰,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尤其是在宋予执高度警觉的听觉中,清晰得如同鼓点。
宋予执的心脏猛地一沉。不是错觉。
他几乎是没有思考,一把抓住了身边何闻野的手臂,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低喝一声:“快走!”
何闻野被他拽得一个踉跄,但反应极快,瞬间明白了情况不对。他立刻稳住身形,没有回头,跟着宋予执就朝着校门方向加速跑去。吉他盒在他背上沉重地晃动着,撞击着他的后背。
身后的脚步声立刻变得急促起来,不再掩饰,蹬蹬地追了上来,伴随着一声刻意压低、却充满恶意的嗤笑:“跑?往哪儿跑?”
声音有点耳熟,但仓促间难以分辨。不是沈千恒,但绝对来者不善。
宋予执的大脑在奔跑中飞速运转。校门口有保安室,但晚上这个时间,保安通常只在室内,而且距离他们现在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直接冲过去未必来得及,也可能会把危险引向可能有其他晚归学生的校门区域。
他的目光快速扫视前方。右侧是围墙,左侧是通往体育馆和小树林的岔路。体育馆晚上通常锁门,小树林……那里地形复杂,晚上几乎没人,但或许可以暂时藏身,或者利用地形……
“左边!”他当机立断,拉着何闻野猛地拐进了通往小树林的岔路。
岔路更窄,路灯稀疏,光线瞬间昏暗下来。脚下的路面从平整的水泥变成了碎石和泥土混合的小径,两旁是高大茂密的常绿灌木和光秃的乔木,在夜风中簌簌作响,投下更浓重、更凌乱的阴影。
身后的脚步声紧紧咬住,似乎也拐进了岔路,而且距离在拉近。对方显然对校园地形也很熟悉。
“哥!”何闻野一边跑,一边急促地喘息,声音里带着惊怒和担忧,“他们是谁?沈千恒的人?”
“不知道。”宋予执的声音在奔跑中依旧保持着一丝奇异的冷静,但抓着他手臂的手指却用力到骨节发白,“别回头,跟紧。”
他的胃部因为剧烈的奔跑和紧张而开始痉挛,熟悉的刺痛感隐约传来,但此刻被他完全忽略。所有的感官和思维能力都集中在如何摆脱身后的追踪上。
小径在前方分岔,一条继续深入树林,一条似乎通向体育馆的后门。宋予执记得体育馆后门附近有一片堆放废弃体育器材的杂物间,结构相对复杂。
“这边!”他选择了通向体育馆后门的方向。
两人冲出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小片被体育馆高墙围起来的空地。月光和远处路灯的余光勉强照亮这里。空地一角果然堆着一些破旧的垫子、鞍马和不知道用途的金属框架,像一片怪诞的雕塑群。更远处,体育馆的后门紧闭着,门缝下没有透出光。
追兵的声音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灌木被拨动的哗啦声清晰可闻。
宋予执的目光快速扫过那片杂物堆。“躲进去!”他推了何闻野一把,指向一堆叠放得较高的旧体操垫后面。
何闻野毫不犹豫,立刻矮身钻了进去,尽量缩紧身体。宋予执紧随其后,也闪身躲入阴影。垫子散发着陈旧的灰尘和霉味,混合着夜晚泥土的气息。
几乎是同时,三个身影从灌木丛后冲了出来,停在了空地上。
月光和远处微光勉强勾勒出他们的轮廓。都是成年男性,穿着深色的衣服,体型健壮。其中一人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短棍状的东西。他们显然没料到目标会突然消失在空地上,有些困惑地停下脚步,警惕地四下张望。
“妈的,跑哪儿去了?”一个粗嘎的声音骂道。
“肯定躲在这附近,搜!”另一个声音更阴沉。
三个人分散开来,开始小心翼翼地搜查空地,踢踢地上的杂物,用手里的短棍拨弄着灌木丛。脚步声在寂静的空地上回响,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逐渐逼近他们藏身的垫子堆。
宋予执和何闻野紧紧挨着,躲在垫子与高墙形成的狭窄三角空间里。何闻野的呼吸因为紧张和刚才的奔跑而有些急促,他极力压制着,身体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恐惧。宋予执则几乎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的手臂依然护在何闻野身前,是一种下意识的保护姿态。
他能闻到何闻野身上汗湿的气息和淡淡的皂角味,也能感觉到对方身体传来的细微颤抖。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地撞击着,胃部的绞痛在紧张的顶点反而变得麻木。
一个搜查者的脚步声停在了垫子堆的另一侧,很近。他们甚至能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声。短棍划过垫子表面的声音,刺啦——刺啦——
何闻野的身体僵住了,宋予执能感觉到他瞬间停止了呼吸。
就在那根短棍似乎要拨开他们面前的垫子时——
“哐当!”
空地另一头,靠近体育馆后门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金属框架倒塌的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人。
三个追兵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
“在那边!”粗嘎的声音喊道。
脚步声迅速朝着声响处聚拢过去。
就在他们注意力转移的刹那,宋予执当机立断,低声道:“走!原路返回,出校门!”
他拉着何闻野,从垫子后面悄无声息地钻出来,借着杂物堆的阴影掩护,沿着来时的路径,弯腰快速向灌木丛方向退去。
何闻野紧紧跟着他,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他们不敢跑,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潜行。身后的空地上传来追兵发现上当后的怒骂和更杂乱的搜查声。
两人重新钻入灌木丛,沿着小径往外跑。这次不再是漫无目的的奔逃,而是朝着校门方向。宋予执的头脑异常清醒,他在记忆校园地图,计算着最短路径和可能再次遭遇拦截的风险。
快接近主干道时,他示意何闻野停下,两人躲在一棵大树后,屏息观察。主干道上空无一人,路灯安静地亮着。远处校门口的保安室亮着灯,隐约能看到人影。
暂时安全。
宋予执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胃部那被压抑的绞痛立刻鲜明地反扑上来,让他脸色一白,不由自主地弯了下腰,用手按住上腹。
“哥!”何闻野立刻扶住他,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和后怕,“你怎么样?胃又疼了?”
“没事。”宋予执咬着牙,直起身,强迫自己站稳。现在不是时候。“先出去,打电话。”
他的手机在书包里,但刚才奔跑时书包……好像丢在实验室了?还是路上掉了?混乱中记不清了。
“用我的。”何闻野立刻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亮起,映亮了他同样苍白的脸和担忧的眼睛。他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宋予执接过手机,手指冰凉。他快速拨通了何雯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何雯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温暖,但背景音有些嘈杂:“小野?怎么了?这么晚还没回来,饭都凉了。”
“妈,”宋予执开口,声音因为疼痛和紧张而有些沙哑,“是我。”
“小执?”何雯的声音立刻变了,充满了担忧,“你怎么用小野的手机?你们在一起?声音怎么这么哑?出什么事了?”
“听我说,”宋予执打断她,语速很快,但尽力保持清晰,“我和闻野在学校,遇到点麻烦。暂时安全,正在往校门外走。你和爸现在立刻离开家,不要回去。去……去顾闻衍家,或者找个安全的宾馆,不要用自己身份证登记。马上,现在就走。电话保持畅通,但不要主动联系我们,等我们消息。”
他一口气说完,不给何雯追问的机会。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传来何雯强自镇定的、带着颤抖的声音:“……好,妈知道了。你们……一定要小心!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好,报警,听见没有?”
“知道。”宋予执挂了电话,将手机递给何闻野,指尖因为用力而冰冷。
何闻野听着他刚才那番安排,脸色更加苍白。“哥,是……沈家?”
“十有八九。”宋予执的声音冷得像冰,“刚才那些人,不是学生。训练有素。”他想起那几个人追捕时的配合和搜索时的熟练,心头沉甸甸的。沈建明竟然敢直接派人到学校来?而且动作这么快?是知道了何闻野的身份?还是因为顾家的反击狗急跳墙?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报警?”何闻野握紧了手机。
“嗯。”宋予执点头,“但先离开这里。校门口未必安全。”他怀疑校门外可能也有接应的人。“去后门。那边靠近居民区,小巷多。”
两人不再犹豫,借着夜色和树木的掩护,沿着主干道的边缘,快速向学校后门方向移动。宋予执的胃痛持续着,冷汗再次浸湿了他的后背,但他强行忽略,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观察环境和制定下一步计划上。
何闻野紧紧跟在他身边,一步不落。最初的惊惶过去后,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愤怒和保护欲的情绪,在他心底升腾起来。他看着宋予执苍白却异常冷静的侧脸,看着他因为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心里那根名为“在意”的弦,绷紧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沈家……如果他们敢伤害宋予执……
何闻野的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们顺利来到了后门附近。后门比正门小,只有一个值班亭,灯光昏暗。门口是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街,对面就是老旧的居民区,小巷纵横。
宋予执示意何闻野再次躲入阴影中观察。后门的值班亭里似乎有人,但在打盹。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
暂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或车辆。
“走。”宋予执低声道,两人迅速闪出校门,快步穿过街道,一头扎进了对面迷宫般的居民区小巷。
一进入小巷,光线立刻暗了下来。两边是斑驳的墙壁,头顶是交错晾晒的衣物和横七竖八的电线。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饭菜的余味。偶尔有窗户亮着灯,传出电视的声音或模糊的说话声。
暂时安全了。
两人在小巷深处一个堆着杂物的拐角停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一路的紧张奔逃和高度警觉,消耗了他们大量的体力。
宋予执终于支撑不住,顺着墙壁滑坐下来,手死死按着胃部,脸色在昏暗中白得吓人,额头上全是冷汗。
“哥!”何闻野立刻蹲下身,扶住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哭腔,“药呢?你的药呢?”
宋予执摇了摇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书包……丢了。”
何闻野的心猛地一沉。他连忙翻自己的口袋,只有手机和一点零钱。没有药。
“你等着,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药店……”他急得就要起身。
“别去!”宋予执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尖冰凉,“危险……可能……还在附近找我们。”
何闻野僵住了。他看着宋予执痛苦隐忍的样子,看着他因为冷汗而贴在额角的湿发,看着他即使在剧痛中依旧保持着一丝清明的、警惕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扶着宋予执,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用自己不算宽阔的肩膀支撑着他。他能感觉到宋予执身体细微的颤抖和紧绷,能听到他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哥,对不起……”何闻野的声音哽咽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都怪我……如果我不让你等我,如果我们早点走……就不会……”
“闭嘴。”宋予执的声音很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跟你……没关系。”他喘了口气,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对抗那阵剧烈的绞痛,“是沈家……迟早的事。”
他抬起另一只没有按着胃部的手,似乎想抹掉何闻野脸上的泪,但手指伸到一半,又无力地垂落下来。
何闻野却抓住了他那只冰凉的手,紧紧握在自己同样冰凉却努力想传递温暖的手心里。“哥,你别说话了,省点力气。”他胡乱地用袖子抹掉自己的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们现在……先报警,然后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爸妈消息,也等警察来。”
宋予执闭着眼,点了点头,算是同意。疼痛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
何闻野用颤抖的手,再次拿起手机,拨打了110。他尽量清晰、简洁地说明了情况,报了大概位置。接警员表示会立刻派人处理,叮嘱他们注意安全,保持联系。
挂了电话,何闻野看着怀里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的宋予执,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心疼、愤怒和无力的情绪,汹涌地淹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