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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 7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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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的门在宋予执身后合拢,发出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咔哒响,却像一道沉重的闸门,彻底隔绝了楼下那个充斥着混乱、哭泣、焦急询问与无线电流嘶嘶声的世界。所有的声响,何雯压抑不住的啜泣,宋致远强作镇定的低沉话语,顾闻衍因疼痛而粗重的喘息以及他对着手机一遍遍嘶哑急促的“再查!扩大范围!所有能想到的地方!”,还有医生收拾器械时轻微的碰撞声……所有这些,都被那扇门挡在了外面,变成了模糊的、遥远的背景噪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
世界骤然被剥离得只剩下这一方空间。暖气无声运作,维持着一个恒定的、略带干燥的暖意,但这暖意渗透不进宋予执的皮肤。他站在门后,背脊挺直,却僵硬得像一块冰封的碑石。目光空洞地落在房间中央那张凌乱的床上。被子掀开一角,枕头上还留着明显的凹陷——那是何闻野不久前趴伏守护的痕迹。旁边的点滴架孤零零立着,悬空的输液管微微晃动,胶布和棉签散落在床头柜上,那杯何闻野给他擦脸后可能随手放下的水,已经彻底凉透,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
空气里残留的气息变得异常清晰。消毒药水的味道,淡淡的血腥气,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像烧红的铁丝般烫着他神经的、属于何闻野的气息。那是一种混合了阳光晒过的清爽皂角、一点点少年奔跑后的汗意,还有吉他木料浅淡味道的气息。就在几个小时前,这气息还温暖地包裹着他,带着令人心安的执着。
现在,只剩下了冰冷的余烬。
宋予执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从床铺移到自己的手上。右手手背上,针头拔掉后贴着的胶布边缘,渗出了一点殷红,已经干涸发暗。左手手腕上,被粗糙麻绳捆绑过的淤痕和破损在灯光下触目惊心,微微肿胀着,一跳一跳地钝痛。但这疼痛微不足道。真正的疼痛蛰伏在更深的地方,在胃部那个早已习惯不适的区域之下,在胸腔左侧那个本该规律跳动的地方——那里现在是一片死寂的冰冷,又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锥在里面缓慢旋转、切割,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却无孔不入的锐痛。
他没有走向床,而是挪动了脚步,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纵的木偶,走到窗边。厚重的窗帘紧闭,遮断了所有外界的视线和光线。他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粗糙的布料,停顿了足足十几秒,然后猛地用力——
“哗啦!”
窗帘被粗暴地扯开。窗外,是沉甸甸的、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夜色。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只有远处城市天际线模糊的光污染,给无边的黑暗涂抹上一层令人窒息的灰紫色。玻璃窗映出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和身后房间里温暖却空洞的光景。
何闻野就是从这里被带走的。被那辆吞噬一切的黑色轿车,载入这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跟他们走……意味着什么?”
他刚才在楼梯上,用尽最后力气嘶哑问出的那句话,此刻像冰冷的回声,在他空荡荡的颅腔内反复撞击。他知道意味着什么。他比何闻野更清楚。沈建明那张儒雅面具下隐藏的阴鸷和狠绝,沈千恒退学时眼中扭曲的恨意,那场吞噬了母亲、离散了兄弟、焚毁了一切的大火背后隐约浮现的狰狞轮廓……何闻野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凭着那股愚蠢的、滚烫的善意和自以为是的牺牲精神,就一脚踏了进去。
为了他。为了他这个……没用的哥哥。
宋予执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铁锈味。他猛地转身,背靠着冰冷的玻璃窗,滑坐下去,蜷缩在墙角的地板上。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不是寒冷,而是一种从骨髓深处蔓延出来的、剧烈的生理性战栗。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咯咯声。
他的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指尖触到两个冰凉的硬物——那个深棕色的旧木盒,里面装着何闻野留下的、刻着星辰藤蔓的旧音乐盒;还有他随身携带的银色扁平胃药盒。
他先掏出了那个木盒。握在掌心,木质的温润感早已被他的体温和冷汗浸得一片湿冷。他打开盒盖,旧银色的音乐盒静静躺在深蓝绒布上,在房间顶灯下泛着幽微的、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光泽。星辰与藤蔓的刻痕模糊,却依然清晰可辨。
何闻野说,这是他“以前的东西”。是他颠沛流离的童年里,或许仅存的、带着温度的纪念。他把它留给了他。在某个深夜,或某个清晨,悄悄放在他书桌上。
宋予执拿起那个小小的音乐盒,冰凉的金属贴着指腹。他找到那根更细的发条钥匙,插进去,开始转动。一圈,两圈……他的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钥匙。
“叮——咚——”
清越的、细微如风铃碎响的乐音,终于艰涩地流淌出来。依旧是那几个简单音符循环往复,空灵干净,曾经在寂静的深夜里带来过一丝模糊的慰藉和遥远记忆的触动。
可现在,这乐音钻进耳朵里,却像一根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太阳穴,扎进他冻结的思维里。每一个清脆的音符,都在尖锐地提醒他——留下这个的人,不在了。是为了他,走的。
“噗——”
音乐盒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乐音戛然而止。
宋予执没有去捡。他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胃部那一直被强行压抑的、因极度紧张、恐惧和情绪剧烈冲击而引发的痉挛,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猛烈爆发。不是之前那种尖锐的绞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整个腹腔内脏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狠狠拧绞、往下拽扯的剧痛。冷汗瞬间汹涌而出,浸透了他单薄的衣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又被身体的寒意冻得冰凉。
他猛地蜷缩得更紧,手指死死抠住胃部的位置,指甲隔着衣料陷进皮肉,却无法缓解分毫那内部的翻江倒海。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破碎不堪。他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一阵阵剧烈的干呕,牵扯着脆弱的食道和痉挛的胃袋,带来更甚一层的折磨。
药……他的手下意识地去摸另一个口袋,掏出那个银色的药盒。指尖颤抖着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的白色药片映入眼帘。他倒出两片,甚至没有去看是什么药(事实上,他常备的几种胃药,在这种心因性剧烈痉挛面前,作用都微乎其微),就要往嘴里塞。
动作却在嘴边僵住。
吃药有什么用?
吃再多药,能止住这源于心脏被生生挖走一块的痛吗?能换回那个傻乎乎把温暖和音乐盒硬塞给他的人吗?能改变他眼睁睁看着何闻野走向黑暗却无力阻止、甚至……是因为自己才导致这一切发生的事实吗?
“呃啊——!”
一声极其短促、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痛苦到极致的闷哼,终于冲破了他死死咬住的牙关。他猛地扬起手臂,将那个银色的药盒狠狠砸向对面的墙壁!
“啪!”
药盒撞在墙上,弹开,盖子摔落,白色的药片像凋零的雪花般撒了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他不再压抑,也不再试图控制。身体因为剧烈的胃痉挛和情绪崩溃而在地板上痛苦地蜷缩、翻滚,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发出断续的、不成调的、仿佛濒死小兽般的嘶鸣和呜咽。眼泪终于失控地汹涌而出,不是温热的,而是冰凉的,混着冷汗,疯狂地流淌,浸湿地毯,却冲刷不掉丝毫的痛苦和绝望。
原来冰层之下,不是更深厚的冰,也不是虚无。
是岩浆。是足以将他从内到外焚烧殆尽、却只留下一具冰冷空壳的、绝望的熔岩。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有几个世纪那么漫长。剧烈的生理性痉挛稍微平息了一些,但那种被掏空、被冻结、被无数冰锥穿刺的钝痛和虚无感,却更深刻地烙在了每一寸神经里。
他停止了翻滚,也不再发出声音,只是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侧躺在地板上,脸贴着冰冷的地毯,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不远处地毯的纤维纹理。呼吸微弱而断续,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
门外传来极轻的敲门声,伴随着何雯带着哭腔的、小心翼翼的声音:“小执……小执你开开门……让妈妈看看你好不好?你怎么样?你应妈妈一声……”
没有回应。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
何雯的哭声大了一些,夹杂着宋致远低声的劝慰和更用力的敲门声。“予执!开门!你这样不行!医生就在外面!”宋致远的声音也失去了平日的温文儒雅,带着焦灼。
依旧是一片死寂。
楼下的声音隐约传上来,顾闻衍似乎又在打电话,声音嘶哑而暴躁:“……什么叫没有线索?!那么大一个人,一辆车,能凭空消失吗?!继续找!把我爸能动用的所有关系都动用起来!悬赏!对,悬赏!我不管多少钱!”
然后是更多嘈杂的、关于搜查方向、可能地点、沈家相关产业和人际网络的急促讨论声,但每一个提议似乎很快就被现实或更深的困境所否定,化作一片更沉重的绝望氛围。
这些声音,像隔着厚重的玻璃传来的模糊噪音,无法再真正进入宋予执的感知。他的世界收缩成了这个房间,这片地板,以及身体内部那片荒芜冰冷的疼痛。
他的目光,缓缓地,移到了不远处,那个静静躺在地毯上的、深棕色的旧木盒,和旁边从里面掉出来的、不再发出声响的旧银色音乐盒。
何闻野的气息,仿佛还微弱地萦绕在盒子周围。
宋予执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移动一寸都牵扯着胃部和胸腔的剧痛。指尖颤抖着,终于碰到了那个冰冷的音乐盒。
他把它捡起来,握在手心。金属的凉意丝丝缕缕,渗透皮肤。
他没有再试图上发条。只是紧紧握着它,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要把它嵌进自己的掌纹里,嵌进自己的生命线里。
然后,他蜷缩起身体,将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音乐盒,连同握着它的手,一起紧紧抵在了自己抽痛不止的胃部,也抵在了左胸下方那片空洞冰冷的地方。
仿佛那是唯一还能感受到的、与那个消失的人之间,最后的、微弱到可怜的联结。
窗外,夜色浓稠如凝固的墨汁,没有丝毫天亮的意思。
门外的敲门声和呼唤,不知何时停止了。或许是他的毫无反应让门外的人陷入了更深的无措和绝望,或许是他们不得不去处理其他更紧迫的事情(比如顾闻衍的伤势,比如如何应对警察的询问,比如继续那希望渺茫的搜寻)。
整个房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紧绷的寂静。只有暖气出风口持续送风的微弱声响,和楼下偶尔传来的、压抑的、关于“还是没有消息”的绝望低语。
宋予执就那样侧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紧紧蜷缩着,握着那个沉默的音乐盒,一动不动。眼睛睁着,却什么也没有看。意识像是漂浮在一片黑暗的冰海上,时而清晰得可怕——清晰回放着何闻野转身踏入夜色的每一个细节,清晰感受着身体内部每一丝冰冷的绞痛;时而又模糊混沌,沉入一片没有时间、没有感觉、只有无边黑暗的虚空。
时间失去了意义。夜晚仿佛被无限拉长,永远没有尽头。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也许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终于起了作用,也许是极度的精神与□□耗竭到了极限,那空洞睁着的眼睛,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合上了。
但他没有睡着。那只是一种更深层的、隔绝一切的木僵状态。握着音乐盒的手,依旧抵在胃部和心口,力道没有丝毫放松。
仿佛只要这样紧紧握着,那缕微弱的联结就不会彻底断绝。
仿佛只要这样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就能离那个消失在寒夜中的人,稍微近那么一点点。
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哪怕……只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