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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 7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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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的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调慢了流速,又或许是在极致的死寂与内耗中失去了衡量刻度。宋予执蜷缩在地板上的姿势,自音乐盒从他颤抖的指尖滑落、药片如凋零雪花般溅开那一刻起,就再未有过大的改变。他侧躺着,脸贴着冰冷的地毯纤维,一只手死死抵在胃部,另一只手紧攥着那个不再发出声响的旧银色音乐盒,指节绷出苍白的弧度,仿佛那是溺水者最后抓住的稻草,是连接他与那个被黑夜吞噬身影的唯一、脆弱不堪的脐带。
身体内部的剧痛,那场源于灵魂撕裂和深度自我厌弃的生理性海啸,在达到某个峰值后,并未完全退去,而是转化成一种更持久、更阴冷的钝痛,沉甸甸地淤积在腹腔深处,与左胸腔那片空洞的寒意遥相呼应。冷汗早已湿透又干涸,在皮肤上留下黏腻的盐渍和刺骨的冷。他不再颤抖,不再发出任何呜咽或干呕,甚至连呼吸都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如同濒死蝴蝶最后的振翅。只有那双空洞睁着(后来不知何时闭上,又或许只是失去了焦距)的眼睛,偶尔会极其缓慢地转动一下,证明这具躯壳里还有一丝未被完全冻结的意识在游移。
门外的世界,却在这凝滞的时间片段里,经历着翻天覆地的混乱与徒劳的奔忙。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断续地渗进来,像隔着一层浑浊的厚玻璃观看无声电影时,偶然捕捉到的、失真的背景噪音。
最初是压抑的哭泣和焦灼的低语。何雯的嗓音完全哑了,变成了破碎的气音,一遍遍无意义地重复:“我的小野……我的孩子……” 宋致远的声音则竭力维持着镇定的外壳,但那外壳布满裂痕,透出下方同样的惊惶与无力,他似乎在不停拨打电话,联系一切可能想到的关系,律师、老同学、甚至某些平日里不愿多接触的“门路”,语气从最初的急切恳求,逐渐染上难以掩饰的焦躁和绝望。
顾闻衍的伤势显然得到了紧急处理,但他拒绝休息或离开。他嘶哑、压抑着痛楚的嗓音成了门外最清晰也最不稳定的声音源。他似乎在不停与人通话,手机屏幕的冷光或许能映亮他额角新缝的狰狞伤口和眼中燃烧的、近乎偏执的怒火。
“……对,废工厂方圆五公里,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废弃建筑、仓库、地下室、连桥洞都不要放过!……钱不是问题!我爸已经调集人手了,你们只管找!有任何可疑痕迹立刻报给我!”
“……沈家!重点查沈建明和他手下那几个黑手套!所有他们名下或关联的产业、房产、哪怕是临时租赁点!监控!我要所有可能路线的监控!……什么?缺失?被破坏?继续查!总有漏掉的!”
他的声音时而高亢急促,充满强迫性的命令口吻;时而陡然低沉下去,变成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带着血腥味的狠戾:“沈千恒……沈建明……你们最好祈祷他一根头发都没少……否则……”
这些声音,起初还能断续地钻进宋予执麻木的听觉皮层,激起一丝细微的、针扎般的涟漪——那是与“何闻野”这个名字相关的、条件反射般的痛楚。但很快,这些声音也模糊下去,变成了遥远的、无意义的嗡嗡声。他的意识像沉入冰海之底,外界的一切喧扰都被厚重的海水隔绝,只剩下自身内部那片无边无际的寒冷与空茫。
然而,变化还是发生了。门外的声音,在某个时刻起,性质开始转变。
一阵略显杂乱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门外走廊响起,伴随着低沉、专业的交谈声。不是顾家的人,也不是何雯宋致远。
“……现场保护了吗?……当事人情绪不稳定,注意问询方式……初步判断是非法拘禁乃至绑架……”
是警察。终于来了。
宋予执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冰冷的、理性的声音,代表着秩序和规则的力量介入。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如同黑暗冰原上飘过的一粒火星,倏忽即逝。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或者只是感觉上的漫长),门外断断续续进行着问询、记录、低声讨论。顾闻衍强打精神,用尽可能清晰的逻辑陈述着晚上发生的一切,从他接到何闻野求救信息开始,到带人搜寻,激战,何闻野主动被带走,以及他对沈家的指控。何雯和宋致远则语无伦次地补充着担忧和恐惧,声音里充满了无助。
警察的问话很细致,也很谨慎。宋予执能模糊听到一些关键词:“绑架动机?”“沈家的社会关系?”“车辆特征?”“最后出现地点?”“有无直接证据指向沈建明?”
顾闻衍的回答带着压抑的怒火:“动机?报复!因为我爸在商业上狙击了他们!因为他们家那个沈千恒就是个疯子!车辆?黑色轿车,无牌或套牌,车型常见,方向是……证据?我亲眼看见他们的人带走何闻野!你们去查沈建明!查他手下那个叫‘黑皮’的光头!”
警察的声音依旧平稳:“顾先生,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也一定会全力调查。但办案需要证据链。你提到的废工厂打斗,我们的人已经去勘查了。至于沈建明先生,他是知名企业家,没有确凿证据,我们很难采取强制措施。目前,只能先按失踪立案,同时从你们提供的线索入手排查。”
“失踪?”顾闻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他是被绑架!是沈建明指使的!”
“我们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顾先生。请相信我们。也请你们保持冷静,有新的线索或要求,随时联系我们。”警察的声音依旧公事公办,带着一种见惯风浪的疲惫的沉稳。
警察似乎也敲过宋予执的房门,试图询问这位同样在现场、且是何闻野哥哥的当事人。但门内死一般的寂静和何雯带着哭腔的“他状态很不好,医生说他受了很大刺激……”的阻拦,让警察最终放弃了。隔着门板,宋予执听到他们低声交谈:“另一个孩子惊吓过度……先这样吧……重点还是外部排查……”
警察的到来,如同一阵风,搅动了门外的空气,带来短暂的、看似有力的波动,但风过之后,留下的并非是希望,而是一种更深的、被制度化确认的无力感。“失踪立案”。这四个字像冰冷的钢印,透过门板,隐约烙在了宋予执近乎停滞的意识里。
警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外的世界陷入了一段更加紧绷、更加焦灼的寂静。只有顾闻衍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和偶尔响起的、他对着手机低声咆哮催促的声音。
时间继续流逝。窗外的黑暗似乎浓郁到了顶点,连远处那层灰紫色的光污染都黯淡下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然后,新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是顾闻衍的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他几乎是立刻接通,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怎么样?有消息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很大,连门内的宋予执都隐约听到了几个激动的字眼:“……找到了!那两个人!对!就是晚上出现的那两个!在城西一个地下赌场被我们的人堵住了!”
门外的空气瞬间被点燃。顾闻衍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形:“抓住他们!问出来!何闻野在哪里?!立刻!马上!”
希望,似乎以最猛烈的方式,再次撞开了绝望的缝隙。
接下来的时间,是在一种极度煎熬的等待中度过的。门外的脚步声变得急促而凌乱,压低的交谈声充满了紧张的期待。何雯似乎又燃起了希望,啜泣声里带上了祈祷的意味。宋致远也来回踱步,脚步声沉重。
宋予执依旧蜷缩在地上,紧握着冰冷的音乐盒。那突如其来的“找到人”的消息,像一道强光刺入他冰封的意识深海,激起一阵剧烈的、生理性的眩晕和反胃。胃部痉挛再次隐隐发作,冰冷的汗意重新渗出。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新鲜的血腥味。找到了?带他走的人……那何闻野呢?
每一秒的等待都被拉长成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二十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顾闻衍的手机再次响起。这一次,他接听的速度更快,但通话时间极短。
门外的空气,在顾闻衍一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近乎野兽般的、混合了极致的愤怒与绝望的嘶吼后,骤然冻结了。
“——废物!一群废物!!!”
手机被狠狠砸在墙上(或地上)的碎裂声清晰传来。
紧接着,是顾闻衍狂怒到失去理智的、破碎的咆哮:“他们说……说半路上就被另一辆车接走了!他们根本不知道最后去了哪里!只知道接手的……是沈建明从外地临时调来的人!连他们都不认识!线索……又他妈断了!彻底断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泣血般喊出来的,然后化为一阵剧烈的、痛苦的呛咳和喘息。
门外死寂。何雯的祈祷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心碎的、仿佛连哭都哭不出来的、窒息的沉默。宋致远的脚步声也停了。
找到了带走他的人,却依旧找不到他。甚至,连最后经手的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沈建明的谨慎与狠绝,超乎想象。他就像个狡猾而残忍的蜘蛛,将猎物拖入网中后,迅速通过复杂的丝线转移到了最隐秘、最核心的巢穴,斩断了所有外部的追踪可能。
那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希望之火,被这盆冰水浇得连烟都不剩,只留下一地更加狼藉、更加冰冷的灰烬。
与此同时,顾闻衍的手机似乎又开始收到别的信息。他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快意而颤抖着,断断续续地对着电话或身边的人说:
“……好……干得好!继续!我要沈建明名下所有上市公司的股票明天开盘就跌停!对,所有黑料,不管真的假的,全部放出去!银行那边……催贷!立刻!还有他们的供应商和客户……不惜代价,全部切断!我要沈家……三天之内,资金链彻底断裂!”
“……沈千恒?那个杂种……他以前在国外那些烂事,找人‘好好’帮他宣传一下!他不是喜欢躲在暗处吗?我让他这辈子都见不了光!”
“……那几个动手的……找到他们的家人。该‘问候’的,好好‘问候’。让他们知道,动了我顾闻衍要保的人,是什么下场!”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狠戾,带着血腥的寒意。这不是冲动,而是一种经过短暂绝望后,被彻底激发的、冷酷而周密的全面报复。顾家的能量,在顾闻衍不顾一切的推动下,开始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和精准度,碾向沈家。
但这些充满报复快意的声音,传入宋予执耳中,却激不起任何波澜。沈家破产也好,沈千恒身败名裂也好,那几个打手家破人亡也好……这些都无法填补他胸腔左侧那个被挖开的空洞,无法换回那个会笑着叫他“哥”、会把围巾笨拙地塞给他、会认真打磨一块亚克力板、会在他最疼痛无助时固执地握住他手的少年。
报复再狠,何闻野也回不来。
这个认知,比任何绝望的消息都更彻底地冰封了他。
门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剩下顾闻衍因伤痛和情绪剧烈波动而难以平复的粗重喘息,以及何雯仿佛被抽走灵魂后、空洞的、微不可闻的抽噎。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整栋房子,也笼罩着房间里那个蜷缩的身影。
宋予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紧攥着音乐盒的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麻木刺痛。他的另一只手,依旧死死抵着胃部,那里已经不再剧烈痉挛,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仿佛永远无法驱散的寒气和钝痛。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抵着胃部的手。那只手冰冷而僵硬,在地毯上摸索着,一点一点,挪向不远处,散落在地上的、那几颗白色的药片。
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圆滑的药片,停顿了一下,然后,蜷缩起来,将那一片,连同沾上的灰尘和地毯纤维,一起紧紧攥在了手心。
他没有吃。只是紧紧攥着。
仿佛同时攥住了代表痛苦的药片,和代表短暂温暖回忆的音乐盒。
一边是冰冷的现实与无尽的折磨,一边是虚幻的温暖与永恒的失去。
他就这样,一手握着冰冷沉默的音乐盒,一手攥着沾满灰尘的白色药片,蜷缩在黎明前最黑暗的、仿佛永无尽头的夜色里。
身体冰冷,意识漂浮在无边的黑暗冰海之上。
门外,顾家对沈家毁灭性的报复正在展开,警察的搜寻也许仍在继续,但所有的喧嚣、愤怒、算计、甚至毁灭,都已被这扇门隔绝。
这里,只剩下一个被掏空了所有温度与意义的躯壳,和一场似乎永远也等不到天亮的、冰冷的凝固。
夜,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