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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 8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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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不是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是那种熟悉的、深埋在腹腔深处的、绵长而顽固的钝痛,像一块被冰水浸透又逐渐收紧的海绵,缓慢而持续地挤压着胃壁,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闷胀和恶心。冷汗细细密密地从额角渗出,浸湿了鬓边梳理整齐的黑色发丝。宋予执靠在社区医院急诊观察区冰凉的塑料椅背上,背脊依旧习惯性挺直,但微微前倾的姿势泄露了不适。他一手用力按着上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攥着手机,屏幕上是助理刚刚发来的、关于西北L市那个旧矿场项目更详细的背景调查报告摘要。字体在眼前有些模糊,胃部的抽紧感干扰着他惯有的清晰思维。
深夜十一点。他刚从一场拖到很晚的跨国视频会议中抽身,连续的熬夜、不规律的饮食(如果咖啡和能量棒算饮食的话)、以及白天那场耗尽心力的庭审,终于让这具早已习惯了超负荷运转却疏于真正照料的躯体发出了抗议。胃药在几个小时前已经服用过,但这次似乎效果不大。疼痛没有缓解的迹象,反而在安静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候诊区里,变得更加鲜明和不容忽视。
他本可以去更熟悉的私立医院,或者直接叫熟悉的医生上门。但不知为何,在疼痛加剧、意识到可能需要更强效药物或临时处理时,他让司机把车开到了这家离他公寓不算太远、看起来颇为普通的社区医院。也许是因为近,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厌倦了那些过于周到乃至殷勤的VIP服务,也许……只是某种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对“普通”和“匿名”的短暂渴望。
候诊区人不多。一个发烧的孩子在母亲怀里小声哭泣,一对老夫妻互相搀扶着坐在角落,还有一个捂着肚子、脸色发青的年轻人。灯光是冷白色的,照着光洁但略显陈旧的地砖,空气里有消毒水、廉价清洁剂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疾病气息混合的味道。电子叫号屏闪着绿光,上面显示着就诊序号和对应的诊室。
他的序号到了。3号诊室。
宋予执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又一阵翻涌的恶心和眩晕,扶着椅背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但他很快调整过来,迈步朝3号诊室走去。皮鞋踩在地砖上,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有些突兀。
诊室的门虚掩着,透出里面更明亮的灯光。他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清亮,温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平稳,尾音似乎微微上扬,透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像错觉,立刻被胃部新一轮的钝痛淹没。
宋予执推门走了进去。
诊室不大,陈设简单。一张靠墙的办公桌,桌上堆着病历夹、电脑、笔筒,还有几本厚重的医学书。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背对着门口,正俯身在洗手池边,似乎在洗手。水流哗哗作响,那人低着头,肩背的轮廓在白色的布料下显得清晰而挺拔,黑发修剪得干净利落。
“坐。”那医生没有立刻转身,依旧在仔细清洗双手,声音透过水声传来,依旧温和,“哪里不舒服?”
宋予执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椅子是硬质的,不太舒服。他依旧一手按着胃部,目光落在医生白大褂的背影上。很普通的社区医生,没什么特别。他垂下眼,尽量简洁地陈述,声音因为疼痛和刻意压制而显得比平时更加低哑冰冷:“胃痛。持续三小时,钝痛,胀闷,恶心。有慢性胃炎史。”
“嗯。”医生关掉水龙头,用一次性纸巾擦干手,动作不疾不徐。然后,他转过身来。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拧紧、拉长,然后骤然冻结。
宋予执原本低垂的、因不适而略显涣散的目光,在触及那张脸时,猛地凝固了。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停止了流动,然后疯狂地倒涌回心脏,又在下一瞬被冻结成尖锐的冰碴,狠狠刺穿四肢百骸。胃部的剧痛奇异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庞大、更加难以定义的、近乎生理性休克的麻木和尖锐耳鸣。
那张脸。
眉眼,鼻梁,嘴唇的轮廓……褪去了少年时最后一点圆润青涩,线条更加清晰分明,肤色是健康的微麦色,下巴上有淡淡的胡茬。眼睛……那双眼睛,依旧很亮,像蓄着两泓清潭,只是此刻,那清潭表面仿佛被投下了巨石,震惊、难以置信、慌乱、以及某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复杂情绪,在瞳孔深处疯狂翻涌,又被一种强大的、属于医生的职业本能死死压制着,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那镇定薄如蝉翼,宋予执能清楚地看到对方握着擦手纸巾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白大褂下胸膛的起伏骤然急促。
何闻野。
不。不可能。幻觉?疼痛引起的意识模糊?还是……又一个漫长而无望的梦境开端?
宋予执的呼吸停滞了。他放在胃部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西装面料下的皮肉。另一只放在膝上的手,同样死死攥成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响。他的脸色本就因为胃痛而苍白,此刻更是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石膏般的质感。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或凝结寒冰的眼睛,此刻却像骤然裂开的冰面,底下是汹涌翻腾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色暗流——震惊,狂怒,质疑,铺天盖地的、几乎要将他自己也焚毁的混乱与剧震。
诊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时发出的、单调而清晰的“滴答”声,像在丈量这凝固时刻的每一寸荒谬。
何闻野——或者说,何铭医生——率先从那足以将他灵魂都震出窍的冲击中,强行拽回了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他看到了宋予执眼中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惊涛骇浪,看到了对方苍白如纸的脸色和僵硬的姿态。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心碎、恐慌和无数未竟之言的情感洪流冲垮了他的堤坝,但他用尽了这八年磨砺出的所有自制力,死死地、艰难地,将那洪流堵在了喉咙口。
不能。现在不能。这里是诊室。他是医生。对方是病人。一个胃痛剧烈、脸色极差的病人。
他几乎是踉跄着,极其僵硬地,挪动脚步,坐回了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动作有些失去协调,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低下头,慌乱地拿起一支笔,又放下,手指无意识地翻动着面前空白的病历纸,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在这死寂中格外刺耳。他不敢再看宋予执的眼睛,那目光太利,太痛,仿佛能将他这八年来小心翼翼构筑的所有伪装和防线,顷刻间剥得鲜血淋漓。
“呃……”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甚至有些变调,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那属于“何铭医生”的平稳语调,但尾音还是带着难以抑制的轻颤,“慢……慢性胃炎史。具体……具体是什么诊断?胃镜做过吗?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他强迫自己将视线落在病历纸上,拿起笔,做出要记录的样子,但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有落下。
宋予执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锥子,死死钉在何闻野的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医生”的皮囊,直抵其下那个他以为早已湮灭在八年前寒夜里的灵魂。每一寸轮廓,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甚至对方额角那道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旧疤痕(是当年撞车留下的吗?),都在他眼中被无限放大、审视、与记忆中的影像疯狂比对。
太像了。不,不是像。就是他。
那个会笑着叫他“哥”,会把围巾笨拙地塞给他,会在深夜固执地守着胃痛的他,会弹着生涩的吉他弦,最后却决绝地转身走入黑暗的少年……八年后,穿着白大褂,坐在社区医院的诊室里,用一副职业化的、试图掩饰惊天骇浪的口吻,询问他的胃病史?
荒谬。残忍。令人窒息的荒谬和残忍。
胃部的剧痛毫无预兆地卷土重来,比之前更甚,混合着这巨大的精神冲击,让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险些从椅子上滑落。他用力抓住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惨白,额头上刚刚干涸的冷汗瞬间又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落,划过苍白冰冷的脸颊。
“你……”宋予执终于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轮打磨过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是……谁?”
何闻野猛地抬起头。他看到宋予执骤然加重的痛苦神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医生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他霍然起身,绕过桌子,几步冲到宋予执面前,想要伸手去扶,又在手指即将触碰到对方手臂时,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他的呼吸紊乱,眼中的慌乱和担忧再也无法掩饰。
“你……你别动!”何闻野的声音也失去了平稳,带着明显的焦急,“疼得厉害是不是?恶心?想吐吗?”他快速扫了一眼宋予执按着胃部的手的位置和力度,又看向他惨白的脸和冷汗,专业的判断迅速压过了最初的震惊和慌乱,“可能是急性发作,或者伴有痉挛。你之前吃了什么药?什么时候吃的?”
他没有回答宋予执的问题。或者说,他无法回答。那个“你是谁”的质问,像一把烧红的刀,扎在他心口。
宋予执抬起眼,那双裂冰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何闻野。距离这么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角细微的纹路,看到那双眼底深处无法伪装的惊涛骇浪和深切的担忧,能看到对方因为紧张而微微翕动的鼻翼,和紧抿着的、失去了血色的嘴唇。还有那股气息……隔着消毒水味,似乎隐隐约约,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的、属于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息,被岁月磨淡了,但轮廓还在。
不是幻觉。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向下一扯,沉入一片冰冷刺骨的深渊,又在下一秒被狂暴地抛上灼热的岩浆。八年。两千多个日夜的寻找、等待、绝望、强迫自己接受的“失去”,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碾碎。愤怒,排山倒海的愤怒,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裹挟着被背叛的剧痛、被遗弃的冰冷、以及这八年来独自承受的所有空洞和折磨,轰然喷发。
“何、闻、野。”他一字一顿,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森冷和咬牙切?的力度。不是疑问,是确认,是控诉,是裹挟着冰碴与烈焰的、赤裸裸的撕扯。
何闻野浑身剧震,脸色瞬间也变得苍白。这个名字,像一道封印被强行撕开的咒语,将两人同时拖回了八年前那个绝望的寒夜,那扇关闭的车门,那声嘶哑的呼喊,和之后漫长的、失重的分离。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眶瞬间红了,水汽迅速积聚,但他死死咬着牙,硬生生将那股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不能哭。现在不能。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办公桌后,背对着宋予执,双手撑在桌沿上,肩膀微微颤抖,深呼吸,再深呼吸,用尽全身力气试图重新披上那件“医生”的外壳。
几秒钟后,他再次转回身时,脸上已经勉强恢复了一种近乎刻板的、专业的冷静,只是眼眶依旧泛红,眼底的血丝更加明显,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突出。
“这位先生,”他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但语气是强制性的平稳,“你现在需要的是紧急处理,缓解症状。情绪激动会加重胃痉挛和疼痛。请配合。”他避开了称呼,也避开了那个名字带来的所有惊涛骇浪,将话题死死拉回“医患”的轨道。“有没有随身带平时的胃药?具体是什么?”
宋予执看着他,看着他强装的镇定,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和颤抖的手指,看着他身上那件象征着“救治”与“责任”的白大褂。暴怒的岩浆在胸口沸腾,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但极致的冰冷也随之蔓延,将那怒火冻结成更加尖锐、更加残酷的形态。他没有回答关于药的问题,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继续盯着他,声音比刚才更冷,更平,却更刺骨:“你在这里。八年。”
不是问句。是陈述。是审判。
何闻野的心脏像被这句话狠狠捅了一刀,痛得他几乎蜷缩。他握笔的手猛地一抖,笔尖在病历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歪斜的痕迹。他垂下眼,盯着那道划痕,喉咙哽得生疼。八年。这两个字像两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所有的解释,所有的不得已,所有的思念和挣扎,在这简单的两个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鄙。
“我……”他艰难地吐出半个音节,又猛地顿住。能说什么?说他逃出来了?说他一直在努力活下去,努力学医,为了有一天能治好他的胃病?说他不敢联系,因为害怕,因为觉得不配,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被自己亲手割裂的八年时光?说他在无数个深夜,看着关于他的新闻,心痛如绞?
现在不是时候。对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这突如其来的重逢冲击太大,他自己也处于崩溃边缘。更重要的是……宋予执眼中的冰冷和愤怒,像一道深渊,横亘在他们之间。那目光里,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被彻底背叛和遗弃后的、尖锐的痛恨和质疑。
何闻野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医生面对危重病人时的决断和强制。“先生,你的脸色非常差,可能伴有脱水或电解质紊乱。我需要给你做基础检查,评估是否需要紧急用药或补液。”他站起身,从旁边的器械柜里拿出血压计和听诊器,动作快而稳,试图用不容置疑的专业行动,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和拷问。“请配合。”
宋予执没有动。依旧那样看着他,目光冰冷而执拗,像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胃部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冷汗已经浸湿了他衬衫的后背,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带来更多的不适。但他仿佛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眼前这个人身上,这个“死而复生”、却以如此荒谬方式出现在他面前的……陌生人。
何闻野拿着血压计走到他身边,蹲下身。距离再次拉近,那股极其微弱的、熟悉的气息似乎清晰了一点点。何闻野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动作有些僵硬地挽起他左侧的西装袖口,将袖带缠上他的上臂。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凉的手腕皮肤。那一瞬间,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何闻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宋予执的手臂肌肉也瞬间绷紧。
何闻野快速充气,放气,读取数值。血压偏低,心率偏快,符合急性疼痛和应激状态。他放下血压计,拿起听诊器,冰凉的听头隔着薄薄的衬衫面料,贴上宋予执的心前区。他的动作很轻,很专业,但手指依旧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诊室里很安静,听诊器里传来对方略快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咚,敲打在他的耳膜上,也仿佛敲打在他自己狂乱的心上。
他移动听诊器,来到上腹部。肠鸣音有些活跃,夹杂着因疼痛和痉挛可能产生的异常声响。他仔细听着,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那是医生面对复杂病征时的专注神情。但在这专注之下,是惊涛骇浪般的情感冲击——这个人,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承受着他研究了八年、试图去治愈的痛苦。而他自己,是造成这痛苦持续加剧的、最直接的、精神上的原因之一。
检查完毕,何闻野收回听诊器,站起身,后退了一小步,拉开一点距离。他走回桌后,坐下,快速在病历纸上写下几个关键词,字迹有些凌乱。
“急性胃痉挛发作,可能伴有黏膜水肿。需要立刻解痉、抑酸,可能还需要补充液体。”他语速很快,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我这里可以给你先用一些肌肉注射的药物缓解症状,但建议你最好去综合医院急诊留观,做进一步检查,比如急诊胃镜,排除其他急症可能。”他抬起头,目光与宋予执的再次短暂相接,又迅速移开,落在电脑屏幕上,“我先给你开注射处方,你去缴费拿药,护士会给你处理。”他一边说,一边开始在电脑上操作。
宋予执依旧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在键盘上敲击的、微微发抖的手指,看着他低垂的、睫毛颤动的眼帘,看着他白大褂领口处因为紧张而微微起伏的喉结。愤怒的烈焰还在胸腔燃烧,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近乎虚无的疲惫和钝痛,开始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八年。寻找。等待。绝望。然后,这个人,就这样,穿着白大褂,坐在一家普通的社区医院里,用医生的口吻,处理他的胃痛。
荒诞到令人发笑。也痛到令人窒息。
何闻野很快开好了处方,打印出来。他将处方单递给宋予执,手指在纸张边缘微微蜷缩,没有完全松开。“去一楼缴费,然后去隔壁治疗室。”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竭力压抑后的沙哑,“注射后需要观察半小时。如果症状不缓解,或者加重,必须立刻去大医院。”
宋予执没有接处方。他的目光从处方单上移到何闻野的脸上,声音冰冷,听不出任何情绪,却比刚才的暴怒更让人心寒:“为什么学医。”
何闻野的手指猛地一紧,处方单的边缘被他捏出了褶皱。他抬起头,迎上宋予执的目光。那目光太深,太冷,像要将他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都挖出来审视。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撞击着肋骨,带来沉闷的痛感。为什么学医?那个支撑他走过地狱般的流浪、无数个挑灯夜战的信念,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无法开口。
诊室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两人压抑而混乱的呼吸声,和墙上挂钟无情走动的滴答声。
何闻野的嘴唇动了动,喉结上下滚动。最终,他极其艰难地、几乎是用气声,吐出了几个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执拗:
“……因为……胃病……很难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自己先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会这样说出来。随即,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感淹没了他,他猛地低下头,避开了宋予执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眼中那瞬间变得更加复杂难辨、仿佛冰层碎裂、岩浆喷涌却又被强行冻结的骇人光芒。
宋予执放在胃部的手,无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按了下去,仿佛要压住那里突然爆开的、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更是灵魂层面的剧震。因为胃病很难受。所以学医。所以……是为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八年厚重的迷雾和坚冰,照亮了某个他一直拒绝去深想的、黑暗中的可能性。但紧随而来的,是更多的不解、愤怒、和被时光与沉默放大了无数倍的、尖锐的痛楚。
他依旧没有去接那张处方单。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了身。胃部的疼痛似乎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和体位的改变而变得更加尖锐,让他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但他稳住了,用一种近乎残忍的、透支身体极限的意志力,强迫自己站直。
他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不敢与他对视的“何铭医生”,仿佛要将这副模样,连同八年前那个决绝少年的背影,一起刻进骨髓深处。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拿处方,也没有再看何闻野一眼,径直朝着诊室门口走去。脚步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迈得异常坚定,仿佛踏在刀尖上,也绝不回头。
“等等!”何闻野猛地抬起头,失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慌和痛楚,“你的药!你还没……”
宋予执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冰冷的侧脸线条在灯光下如同石刻。他的声音传来,比刚才更加嘶哑,也更加空洞,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终年不化的寒意:
“何闻野,”他叫了这个名字,不是疑问,是冰冷的宣判,“你选的。”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诊室内那个穿着白大褂、脸色惨白、眼中瞬间蓄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的身影,也隔绝了这短暂十分钟里,足以颠覆两个世界的、惊天动地的重逢与撕裂。
走廊里冷白的灯光照在宋予执苍白如鬼的脸上。胃痛依旧尖锐,但仿佛已经感觉不到了。心脏的位置,一片麻木的空洞,又仿佛有无数冰锥在缓慢旋转,带来一种全新的、更加深彻骨髓的冰冷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