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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 86 章 ...

  •   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像是某种无机质的、没有温度的荧光,从头顶毫无怜悯地泼洒下来,在地砖上反射出冰冷的、令人眩晕的光斑。消毒水的气味更加浓烈了,混合着深夜的寒气,直往鼻腔和肺叶里钻,带来一种窒息般的锐痛。宋予执一步一步,朝着医院出口的方向走去。脚步起初还有些虚浮,带着胃部持续痉挛带来的生理性颤抖,但很快就调整成一种近乎机械的、平稳而快速的节奏,皮鞋鞋跟敲击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规律、却空洞的回响,在这凌晨时分空旷无人的长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和孤绝。

      他走得很急,仿佛身后有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在追赶,又仿佛只要稍慢一步,这具强行支撑的躯壳就会立刻分崩离析。额角的冷汗已经顺着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挺括的西装前襟上,留下几点深色的、迅速晕开的湿痕。按在胃部的手没有丝毫放松,指尖隔着昂贵的西装面料和衬衫,深深陷进皮肉,试图用这种外部的、可控的痛感,去压制和转移体内那场更加混乱、更加暴烈的山崩海啸。

      何闻野。

      这三个字,像三枚烧红的钢钉,随着他每一次心跳,狠狠凿进他的颅骨深处,带来尖锐到几乎令人失聪的耳鸣和灵魂层面的剧震。眼前不受控制地飞速掠过刚才诊室里的画面——那张褪去青涩却依旧轮廓鲜明的脸,那双盛满震惊、慌乱和深重情绪的眼睛,那件刺眼的白大褂,那微微颤抖的手指,那句轻如叹息却重逾千钧的“因为……胃病……很难受”。

      荒谬。残忍。一场持续了八年的、彻头彻尾的、冰冷而残酷的玩笑。

      他以为他死了。在最深重的绝望和无边无际的自我谴责中,他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将那个名字连同所有鲜活的、温暖的、带着钝痛却也曾带来过微弱光亮的记忆,一起封存在心底最冰冷坚硬的冻土层下,用责任、用学业、用事业、用一层层加厚的、名为“宋予执律师”的冰壳,死死地压住,仿佛只要不去触碰,那片冻土就不会融化,不会暴露出底下那具他以为早已腐烂的、属于他“弟弟”的骸骨,以及他自己随之腐烂了一半的心脏。

      可现在呢?冻土被强行炸开,底下没有骸骨,只有一个活生生的、穿着白大褂、成为医生、用那样一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的何闻野!

      八年。整整八年。

      这八年里,他经历过什么?那场混乱的逃离?流浪?挣扎?然后……学医?因为胃病很难受?所以去学医?所以……是为了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像一道淬了毒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某个他一直拒绝直视的、黑暗的深渊,却又立刻被更深的、翻涌的黑色情绪吞没——愤怒,被彻底愚弄和背叛的愤怒;怨恨,对对方不告而别、杳无音讯、任由他在这漫长时光里独自承受一切的怨恨;还有……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渺茫的、却立刻被冰冷现实践踏成粉末的……其他什么东西。

      “你选的。”

      他最后丢下的那句话,像一块坚冰,哽在自己的喉咙里,也砸在那个诊室中的人心上。是控诉,是质问,也是某种冰冷的、试图重新构筑防线、却已千疮百孔的宣告。

      但防线真的还能构筑吗?在亲眼确认那个人还活着、以这样一种方式存在的瞬间,那堵用了八年时间、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用强迫性的工作和理性的冰层艰难垒砌起来的高墙,就已经从内部开始,无声地、剧烈地崩塌了。碎冰和瓦砾在灵魂深处疯狂倾泻,撞击着,碾磨着,带来一种全新的、更加尖锐和无所适从的剧痛。

      他走到医院大厅。深夜的大厅更加空旷,只有保安靠在椅子上打盹,挂号窗口紧闭,电子屏暗着。自动玻璃门感应到他的接近,无声地向两边滑开,冬夜凛冽刺骨的寒风立刻呼啸着扑了进来,像无数把冰刀,瞬间割裂了他身上那层由冷汗浸透的、单薄的温暖假象。他猛地打了个寒颤,胃部因此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紧,痛得他眼前发黑,不得不扶住门边冰冷的金属扶手,才勉强稳住身形。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带着城市夜间的尘埃和汽车尾气的味道,却奇异地让他混沌灼热的头脑有了一瞬间的清明。他松开扶手,挺直背脊,强迫自己迈步走入寒夜。

      他的车还停在路边临时车位。司机大概看到他从医院出来,已经发动了车子,暖黄色的车灯在浓重的夜色中切开两道明亮的光柱。他拉开车门,坐进后座。温暖的气息立刻包裹上来,与外面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却丝毫无法驱散他由内而外散发的冰冷。

      “宋先生,您……”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他比离开时更加惨白难看的脸色,额发汗湿地贴在皮肤上,嘴唇几乎没有颜色,不由得担心地开口。

      “回去。”宋予执打断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和疲惫。他闭上眼睛,身体深深陷进柔软的真皮座椅里,一只手依旧紧紧按着胃部,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

      车子平稳地驶入深夜寂静的街道。窗外的城市灯火如同流淌的、没有温度的星河,飞速向后倒退,映在他紧闭的眼睑上,留下明灭不定的光斑。车厢内很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风声。

      然而,宋予执的脑海中却是一片无法平息的风暴。何闻野的脸,何闻野的声音,何闻野穿着白大褂的样子,何闻野那句“因为胃病很难受”,何闻野眼中瞬间蓄满却强忍不落的泪水……这些画面和声音,像失控的幻灯片和破碎的录音,在他意识里疯狂闪现、循环、交织、冲撞。伴随着这些的,是更久远的记忆——青禾中学走廊上那个阳光灿烂笑着叫他“哥”的少年,音乐教室黄昏里生涩的吉他声,公交车上笨拙递过来的围巾,黑暗中握住他冰冷手掌的温热,以及最后那声嘶哑的“何闻野——!!!”和重物跌倒的闷响。

      两种影像,跨越八年时光,在此刻重叠、撕裂、混淆,带来一种时空错乱的眩晕感和更加深重的痛苦。胃部的痉挛在这混乱的精神冲击下,似乎变得更加顽固和难以忍受,冷汗一阵阵冒出,浸湿了衬衫的后背和额发。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眼神却空洞得可怕。他不再试图压制或思考,只是将全部注意力强行拉回身体的痛苦上,仿佛那纯粹的、生理性的痛楚,比此刻精神层面的天崩地裂,更容易承受一些。

      他伸手,从西装内侧口袋摸出那个精致的银色药盒,手指颤抖得厉害,试了两次才打开盒盖。里面整齐排列的药片在昏暗的车内光线下泛着冷白的光泽。他看也没看,胡乱倒出两片,塞进嘴里,干咽了下去。药片粗糙的边缘刮过喉咙,带来细微的痛感和更深的苦涩。

      然后,他的手再次伸向放着旧木盒的口袋。这一次,他没有隔着衣物摩挲,而是直接将那个深棕色、边角温润的木盒掏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木质熟悉的、略带粗糙的触感传来,带着一丝他体温也无法焐热的凉意。他没有打开,只是用力地握着,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与“现实”或“过去”产生联结的实物,是防止自己彻底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卷走、撕碎的锚点。

      车子驶入他居住的高档公寓地下车库,停稳。司机为他拉开车门。宋予执深吸一口气,将木盒重新放回口袋,整理了一下西装前襟(尽管毫无必要,它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然后下车。脚步依旧有些虚浮,但他强迫自己走得平稳,走进电梯,按下楼层。

      电梯镜面墙壁映出他此刻的模样——脸色苍白如纸,眼下青黑浓重,额发凌乱,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眼神空洞而锐利,像两簇即将熄灭却依旧冰冷的余烬。西装外套的肩头有被冷汗浸湿后留下的深色痕迹。整个人的状态,与他平日那个一丝不苟、冰冷强大的“冰刃”律师形象,判若两人。

      电梯无声上行,数字跳动。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刚才在医院强行压下的、那些混乱尖锐的情绪,似乎在这绝对的安静和孤独中,找到了缝隙,开始更加疯狂地反扑。

      “你选的。”

      他为什么要说那句话?是质问对方选择不告而别、选择杳无音讯、选择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还是……在质问自己?质问自己这八年来所谓的“接受现实”、“带着责任活下去”,是否只是一种懦弱的逃避和自我欺骗?质问自己此刻心中翻涌的、除了愤怒和怨恨之外,那些更复杂、更难以启齿的、仿佛冰层下从未真正熄灭的……东西?

      电梯“叮”一声到达。门滑开。他走出去,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所有脚步声,一片死寂。他走到自己公寓门前,输入密码,推门而入。

      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温暖的橘黄色光线洒落。公寓很大,顶层复式,视野极佳,装修是极简的冷色调,黑白灰为主,线条干净利落,像他的法庭陈词一样,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或情绪。此刻,这间宽敞、奢华、却冰冷得如同样板间的公寓,在深夜归来、身心俱疲的他眼中,显得格外空旷和……令人窒息。

      他没有开大灯,径直走向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城市璀璨却遥远的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一片繁华喧嚣,却与他格格不入,仿佛隔着另一个世界。

      胃部的疼痛在药物作用下似乎缓解了一些,但并未消失,依旧沉甸甸地坠在那里,提醒着他这具躯壳的脆弱和不堪。而心脏的位置,那片空洞和冰锥旋转的痛楚,却更加鲜明。

      他从口袋里再次拿出那个木盒,打开。旧银色的音乐盒静静躺在深蓝绒布上。他拿出来,握在掌心,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他找到发条钥匙,插进去,开始转动。一圈,两圈……手指依旧在颤抖,动作有些滞涩。

      “叮——咚——”

      清越细微的乐音,在空旷寂静的客厅里,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流淌出来。依旧是那几个简单音符的循环,空灵,干净,却再也不能带来任何遥远记忆的慰藉或触动。此刻,这乐音像一根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他太阳穴,扎进他每一根紧绷的神经,扎进那片刚刚被强行炸开、血肉模糊的冻土层。

      因为胃病很难受。

      所以学医。

      所以……是为了……

      “够了!”一声低哑的、近乎失控的嘶吼从喉咙里挤出。他猛地扬手,将那个还在发出细微乐音的音乐盒,狠狠砸向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

      “啪——哗啦!”

      金属与坚硬地面碰撞,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响。音乐盒弹跳了几下,滚落到沙发底下,乐音戛然而止,只剩下残响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很快又被无边的寂静吞噬。

      宋予执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粗重。他看着音乐盒消失的沙发方向,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更加深沉的、近乎虚无的冰冷和空洞。砸碎它,仿佛就能砸碎那突如其来的重逢带来的所有冲击,砸碎那八年来支撑他(或者说折磨他)的、关于过去的最后一点具象联结,砸碎那句“因为胃病很难受”带来的、足以将他整个灵魂都焚烧殆尽的复杂炙烤。

      但他知道,砸不碎。什么都砸不碎。

      胃部的钝痛再次清晰地传来,混合着心脏处那种全新的、被挖空后又填满冰碴的痛楚。他缓缓弯下腰,不是因为疼痛,而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与□□双重透支后的虚脱。他扶着冰冷的落地窗玻璃,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玻璃。

      窗外是遥远的、不属于他的万家灯火。窗内,是死寂的、奢华而冰冷的囚笼。

      他坐着,一动不动。目光没有焦点,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脑海中,风暴似乎渐渐平息,不是因为结束,而是因为能量耗尽,只留下一片更加荒芜、更加寒冷的废墟。废墟之上,只有一个问题,一个事实,反复盘旋,冰冷而清晰:

      何闻野还活着。

      他成了医生。

      他在这里。

      而他,宋予执,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以最狼狈、最脆弱的姿态,再次撞入了对方的视线。用一句冰冷的“你选的”,仓皇逃离。

      接下来呢?

      电话在此时响了起来。不是工作手机,是他极少人知道的私人号码。尖锐的铃声在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宋予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去接,目光依旧空洞地看着前方。铃声执着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从西装口袋里拿出那个私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顾闻衍。

      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指尖在接听键上悬停。顾闻衍……他知道吗?如果他知道了何闻野还活着,会是什么反应?如果他知道何闻野就在这座城市,成了医生,而自己刚刚见过他……又该如何解释这八年的寻找和此刻的混乱?

      铃声还在响,仿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宋予执的指尖,最终,没有落下。他任凭铃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响了很久,直到自动挂断。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显示一条未接来电。

      他没有回拨,也没有查看。只是将手机随手扔在身边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然后,他再次蜷缩起身体,双臂环抱住膝盖,将脸埋了进去。这是一个极其脆弱的、近乎自我保护的姿态,与他平日里那个冰冷强大的形象截然相反。但在这一刻,在这间空无一人的、冰冷的公寓里,在刚刚经历了灵魂地震的深夜里,这似乎是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真实的姿势。

      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夜色深沉如墨。

      口袋里的手机,屏幕又微弱地亮了一下,是一条加密信息提示,来自顾闻衍,或许与西北L市那个旧矿场、与“黑皮”的关联账户有关。但他没有看。

      沙发底下,那个被摔碎的音乐盒,某个齿轮或许已经错位,发条或许已经崩断,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而相隔也许并不遥远的城市另一端,某间社区诊所的值班室里,是否也有一盏灯亮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同样无法入眠,对着空白的病历纸或冰冷的屏幕,眼中映着八年时光的重量和刚刚那场短暂却致命的相逢?

      冰层已然炸裂,暗流汹涌而出。

      接下来的,是更猛烈的寒潮,还是破冰后无法预料的湍急?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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