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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 96 章 ...

  •   拥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裹挟着滚烫岩浆与冰冷碎砾的雪崩,将两人之间所有精心构筑或仓皇竖起的屏障,在瞬间冲垮、掩埋。何闻野的眼泪是滚烫的,手臂是滚烫的,紧贴着的胸膛里那颗剧烈搏动的心脏是滚烫的,连同那句石破天惊的、赤裸裸的告白,都带着足以灼伤灵魂的热度。而宋予执的身体,从最初的僵硬如石,到难以自抑的颤抖,再到最后那只迟疑而颤抖地落在他背上的手,则像是冰封了八年的冻土,在突如其来的地热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却清晰的龟裂声响。

      时间失去了度量。空间缩小到只剩下这个过于用力、几乎令人窒息的拥抱,和两人之间疯狂交换的、带着泪意和混乱气息的呼吸。何闻野将脸深深埋在宋予执的颈窝,仿佛要将自己重新嵌入对方的生命,泪水汹涌,浸湿了那柔软的棉质家居服,也似乎要烫穿那层薄薄的衣料,直抵皮肤下冰冷了太久、此刻却开始剧烈震荡的血液和骨骼。他断断续续地哽咽着,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对不起”、“我喜欢你”、“再也不走了”,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八年颠沛流离沉淀下的重量和此刻孤注一掷的决绝。

      宋予执被他紧紧箍着,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勒断他的呼吸。后背上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坚实而灼热的体温,颈侧皮肤上湿热的泪痕和急促的呼吸,还有耳边那混杂着巨大痛苦和卑微渴望的呓语……所有这些,汇成一股前所未有的、混乱而强大的洪流,冲垮了他所有惯常用来应对世界的冰冷逻辑和理性堤坝。他感到眩晕,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感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带来一阵阵陌生的、尖锐的悸痛和……一种更深层的、仿佛有什么沉睡了太久的东西正在被强行唤醒的、带着恐慌的灼热。

      他放在何闻野背上的手,依旧僵硬地停留在那里,指尖微微蜷缩,隔着厚实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肩胛骨的轮廓和因为哭泣而微微耸动的频率。他想推开,手臂却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被一团滚烫而酸涩的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脑海中一片空白的轰鸣,只有何闻野那句“我喜欢你……不是弟弟对哥哥的那种……”像魔咒一样,反复回荡,撞击着他意识深处某个从未被允许触碰、此刻却骤然暴露在强光下的、隐秘而滚烫的角落。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些被他刻意忽略或强行解释为“兄弟责任”、“亏欠补偿”的、超越寻常界限的牵挂、恐惧失去时近乎毁灭的痛苦、重逢后那无法抑制的愤怒与更深层的无措……其下汹涌的暗流,竟是这样。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丝毫不亚于得知何闻野还活着。甚至更加……令他无所适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也许有几个世纪那么漫长。何闻野的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压抑的抽噎,肩膀的耸动也平缓了些许,但抱着他的手臂,却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更加用力地收紧。

      宋予执终于找回了些许对身体的控制力。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艰难的滞涩,动了动那只放在何闻野背上的手,轻轻推了推。

      这个细微的、带着明确抗拒意味的动作,让何闻野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像是被烫到一样,骤然松开了手臂,踉跄着向后退了一小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紧密的距离。他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神里充满了未褪尽的痛苦和一种近乎恐慌的紧张,死死地盯着宋予执,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宣判。

      骤然失去那紧箍的力道和灼热的体温,宋予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胃部那熟悉的隐痛似乎又隐隐地冒了头。他垂下眼,避开了何闻野那过于直白、过于炽热、也过于脆弱的注视。目光落在自己刚刚被泪水浸湿了一小片的肩头衣料上,那里还残留着湿意和微弱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他的呼吸依旧有些急促,胸膛起伏不定。

      客厅里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阳光移动时带来的、极其细微的光影变化,和两人尚未完全平复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宋予执才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何闻野脸上。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或凝结寒冰的眼睛,此刻却像风暴过后的湖面,表面看似恢复了某种程度的平静,底下却依旧涌动着未散的惊涛骇浪和复杂的暗流。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抿起的、毫无血色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的剧烈震荡。

      他没有回应那个告白。也没有再次出言讥讽或驱逐。他甚至没有对刚才那个失控的拥抱做出任何评价。他只是看着何闻野,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审视、茫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其他东西的眼神,看了他很久。

      然后,他极其沙哑地、几乎是用气声,问了一个似乎与此刻情境毫不相干的问题:

      “饿吗?”

      何闻野愣住了,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似乎完全没反应过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不饿”或者“我不重要”,但看着宋予执依旧苍白的脸色和略显虚弱的站姿,医生的本能和更深层的关心瞬间占据了上风。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恢复平稳:“你……你是不是还没吃东西?胃空着更容易不舒服。”他想起自己带来的东西,“我带了点容易消化的粥和营养剂,在袋子里。我去热一下。”

      他说着,不等宋予执回应,便转身走向玄关矮柜,动作有些慌乱地拎起那个药店袋子,又快步走向开放式厨房。他的背影显得有些仓促,仿佛急于逃离刚才那过于激烈和赤裸的情感现场,又像是急于做点什么实际的事情,来填补这令人心慌的空白和不确定。

      宋予执站在原地,看着他有些笨拙却目标明确地走向厨房,打开袋子,取出里面的餐盒,又熟悉地找到微波炉的位置(显然昨晚短暂的操作让他记住了布局)。何闻野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刻意忙碌的意味,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依旧泛红的耳根,暴露了他远未平静的内心。

      宋予执没有阻止,也没有跟过去。他缓缓走到刚才坐过的单人沙发前,却没有坐下,只是扶着沙发靠背,目光追随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身影。胃部的隐痛在提醒他确实需要进食,但更深处,一种更加陌生而汹涌的情绪,正在缓慢地、不容拒绝地淹没他。

      何闻野很快热好了粥,又倒了一杯温水,连同几盒医生开出的、适合餐后服用的胃药和营养补充剂,一起放在一个托盘里。他端着托盘走回客厅,动作小心而稳当,仿佛端着的是什么易碎的珍宝。他将托盘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就在那枚平安扣和便签纸的旁边。

      “温度应该刚好,你试试。”何闻野低声说,目光不敢与宋予执对视,只是盯着那碗冒着袅袅热气的、熬得软烂的蔬菜粥。

      宋予执的目光掠过那碗粥,落在何闻野低垂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泪意的脸上,又移向他微微蜷缩着、似乎无处安放的手指。他没有说话,只是绕过沙发,在旁边的长沙发上坐了下来。位置与何闻野隔着一个茶几的距离。

      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粥的温度确实刚好,不烫不凉,带着蔬菜淡淡的清甜和米粒熬煮后的软糯香气。食物滑过食道,落入空荡许久的胃袋,带来一点点真实的、被安抚的暖意。

      何闻野见他开始吃东西,似乎悄悄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稍微放松了一些。但他没有离开,也没有坐下,只是像个犯了错等待发落的学生,或者像个尽职却忐忑的看护,安静地站在茶几另一侧,目光时不时飞快地瞟向宋予执,观察着他的表情和进食的速度。

      宋予执喝粥的动作很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与其说是在享受食物,不如说是在进行某种机械性的、维持身体机能的任务。他的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只有握着勺子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微的颤抖。

      一碗粥喝了将近一半,宋予执放下了勺子。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温水,然后,视线终于抬起,再次看向何闻野。

      “坐下。”他说,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刚才多了几分清晰的、不容置疑的力度。

      何闻野身体微微一震,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训话的小学生。只是那双通红的、依旧湿润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带着紧张和期待地望着宋予执。

      宋予执没有立刻开口。他的目光在何闻野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移开,落在了窗外。午后的阳光已经变成了更加柔和的、金灿灿的颜色,透过玻璃,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影。公寓里温暖而安静,空气中弥漫着粥的淡淡香气,还有一丝未散尽的、属于泪水的微咸和情绪剧烈波动后的、特殊的紧绷感。

      “顾闻衍,”宋予执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地叙述,“知道了。”

      何闻野的心脏猛地一沉,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顾闻衍……那个为了救他们重伤、之后又疯狂寻找了他八年的朋友。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发干:“他……他怎么样?”

      “不太好。”宋予执的回答依旧简洁冰冷,但他转回头,看着何闻野,补充了一句,“他想见你。必须见。”

      何闻野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膝盖上的家居服布料,指节泛白。他垂下眼,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我欠他……太多了。”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决心,“我会见他的。不管他……要打要骂,我都认。”

      宋予执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准备承担一切后果的决绝,眸色深了深。他没有对何闻野的话做出评价,只是继续用那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调说道:“西北L市,还有沈家当年那个马仔说的,‘指令变了’,‘第二波人’。顾闻衍还在查。”

      何闻野的呼吸滞住了。西北L市……旧矿场……“指令变了”……这些冰冷而充满不祥气息的词语,像一条隐藏在阳光下的、嘶嘶吐信的毒蛇,瞬间将刚刚因为宋予执的默许和这片刻安静而升起的一丝微弱暖意,驱散得无影无踪。八年前那场失踪背后的阴影,并未因为他侥幸逃脱和他这八年的“平静”生活而真正消散。它依然潜伏在暗处,散发着血腥和阴谋的寒意。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哥……你的意思是……当年……”

      “还不清楚。”宋予执打断了他的猜测,声音里带着一种属于律师的、审慎的冰冷,“但既然有线索,就要查清楚。”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落在何闻野脸上,“你这八年,以‘何铭’的身份生活,有没有遇到任何……不寻常的事?任何试图接近你、打听你过去、或者让你感觉不对劲的人或事?”

      何闻野立刻摇头,语气肯定:“没有。我一直很小心。在卫校,在医院,都只是何铭,一个普通的、努力上进的医生。没有人问过我过去,我也从不与人深交。”他顿了顿,眉头紧紧皱起,“但是……如果沈家背后真的还有别人,如果当年那‘第二波人’真的存在……他们会不会……还在找我?”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寒意,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眼前这个人。如果那些阴影再次逼近,会不会又把宋予执卷进去?

      宋予执似乎看穿了他的恐惧,眼神更加幽深。“所以,”他缓缓地说,每个字都像冰珠落地,“你‘何铭’的身份,必须足够干净,经得起任何 scrutiny(审查)。你回来的事,在彻底弄清楚当年真相、排除所有潜在威胁之前,不宜公开。”他这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也是在给出一个……近乎保护的指令。

      何闻野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宋予执在为他考虑,在为他这八年小心翼翼构筑的“平静”生活可能面临的冲击做风险评估和预案。这份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筹谋背后,是否也隐含着一丝……不愿他再次涉险的在意?

      这个认知让何闻野的心脏又是一阵酸涩的悸动。他用力点头:“我明白。我的身份档案是完整的,经得起查。我会……更小心。”他顿了顿,看着宋予执,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承诺,“但是哥,不管查出来什么,不管当年还有什么事,这次……你别想再一个人扛。我回来了。我和你一起面对。”

      宋予执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何闻野,看着这个褪去青涩、眼底却燃烧着与八年前如出一辙的、甚至更加炽热执拗光芒的年轻人。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真实存在的力量。

      客厅里再次安静下来。粥的香气在空气中慢慢飘散。那枚平安扣在茶几上反射着金色的阳光,旁边是对折的便签和吃了一半的粥碗。构成一幅奇异而平静的画面,仿佛刚才那场天崩地裂的拥抱和告白从未发生。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冰层已经碎裂,熔岩已然奔涌。即使表面恢复了暂时的平静,底下的地貌也早已被永久地改变。

      宋予执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枚平安扣上。他伸出手,不是去拿它,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仿佛触碰易碎品般,碰了碰它冰凉的边缘。

      然后,他收回手,看向何闻野,声音比刚才略微低了一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疲惫,却也似乎卸下了一点沉重的负担:

      “粥,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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