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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第 9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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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凉了。”
这三个字,平平淡淡地从宋予执口中说出,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一枚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打破了客厅里那片紧绷而复杂的沉默,也微妙地转移了刚才那些过于沉重和危险的话题——关于顾闻衍的怒火,关于西北L市和“第二波人”的阴影,关于身份的秘密和潜在的风险。话题从冰冷的现实与黑暗的过去,拉回到了眼前这碗尚有微温、关乎身体切实需求的粥上。
何闻野的心随着这句话轻轻一颤。他像是被从某种深水般的沉思和紧张中猛地拽回现实,目光迅速聚焦在茶几上那碗被宋予执喝了一半的粥上。碗边袅袅的热气已经几乎看不见了。
“我去热一下。”他立刻起身,动作带着一种条件反射般的急切,伸手就去端粥碗。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宋予执刚刚放下的、还带着一点余温的勺子柄,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刺了一下,动作同时一顿。
何闻野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耳根不易察觉地泛红,但他没有收回手,只是动作更快地将粥碗连同托盘一起端起,转身又走向厨房。他的背影依旧显得有些紧绷,但那紧绷里少了刚才的恐慌和不确定,多了几分……被需要、有事可做的、近乎笨拙的踏实感。
宋予执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熟练地打开微波炉,设定时间,按下启动键。微波炉发出低沉的嗡鸣,内部的光亮起,映照着何闻野微微低垂的、侧脸专注的轮廓。厨房明亮的光线下,他眼底未消的红肿和疲惫更加清晰,但那份属于“何铭医生”的、在处理具体事务时的沉稳和专注,也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宋予执收回目光,垂下眼帘,看向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触碰平安扣边缘时那冰凉的、带着刻痕的触感,以及更早之前,落在何闻野背上时,隔着衣料感受到的、对方身体的温度和细微颤抖。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此刻却在他脑海中交织、重叠,带来一阵阵混乱而尖锐的回响。
“我喜欢你……不是弟弟对哥哥的那种……”
这句话,像烧红的烙印,烫在他的意识深处,挥之不去。伴随着这句话袭来的,是那个过于用力、几乎要将他骨骼都勒碎的拥抱,是颈窝处滚烫湿热的泪水,是何闻野身上那股混杂着皂角清香、消毒水味和年轻男性特有热度的、真实到不容置疑的气息。
八年冰封,自以为早已凝固的情感冻土,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混合着岩浆与泪水的“雪崩”下,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烈度崩解、融化。随之暴露出来的,不仅是深埋的兄弟牵绊和沉重的亏欠,还有……那片连他自己都未曾敢涉足、此刻却被迫赤裸袒露的、滚烫而陌生的情感腹地。
恐慌。是的,除了最初的震惊和茫然,更深的是恐慌。对失控的恐慌,对未知的恐慌,对……自己内心深处那片被照亮后、显露出的、可能同样炽热而汹涌的回应的恐慌。
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用逻辑和冰冷筑起高墙,将所有无法归类、无法处理的情感隔离在外。可现在,高墙塌了,逻辑失效,冰层碎裂,而门外站着的,不是可以轻易打发或忽略的“麻烦”,而是何闻野——一个活生生的、带着八年伤痕和执念归来、以最炽热也最疼痛的方式、强行要在他早已规划好的、冰冷而孤独的“以后”里占据一席之地的人。
微波炉“叮”的一声轻响,打断了宋予执翻涌的思绪。他抬起眼,看到何闻野端着重新冒着热气的粥碗走回来,动作小心地将碗放回他面前的茶几上。
“小心烫。”何闻野低声提醒,目光依旧不敢与宋予执长时间对视,只是快速扫过他的脸,似乎在确认他的状态,然后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规矩地坐好。
宋予执重新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温热的粥,送入口中。温度确实刚好,比刚才更适口。他慢慢地吃着,动作恢复了惯常的、一丝不苟的细致,仿佛在进行某种需要高度专注的精密操作。客厅里只剩下勺碗轻碰的细微声响,和两人依旧并不完全平稳的呼吸声。
一碗粥终于见了底。宋予执放下勺子,拿起水杯,将温水喝完。然后,他拿起何闻野准备好的、餐后需要服用的胃药和营养剂,就着水吞了下去。整个过程,安静,有序,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自我管理感。
何闻野始终安静地看着,目光专注而小心,像守护着一个易碎的、珍贵的病人。直到宋予执吃完药,他才仿佛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又放松了一丝。
宋予执拿起茶几上的纸巾,擦拭了一下嘴角。然后,他的目光再次转向何闻野,这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一些。午后的阳光已经变成了更加浓郁的金色,透过玻璃,在何闻野身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边,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刚才的狼狈和锐利,多了几分……柔软的、真实的轮廓。
“你,”宋予执开口,声音比刚才略微清晰了一些,虽然依旧带着沙哑的疲惫,却似乎少了几分冰冷的隔阂,“接下来什么打算。”
他没有问“你以后怎么办”或者“你打算怎么处理我们之间的事”,而是问了一个更具体、更现实的“打算”。这或许是他此刻唯一能掌握的、切入这团混乱情感乱麻的、相对理性的角度。
何闻野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坐直了身体,神情变得认真而严肃,仿佛在回答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的工作,在清河社区医院。合同还有半年,但……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随时调整。”他先陈述了客观情况,然后看着宋予执,眼神坦率,“我知道,现在……情况很复杂。我的身份,顾闻衍那边,还有……你。”他提到“你”的时候,声音几不可察地放轻了,耳根又红了,“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躲起来,或者一走了之。我想留下来,处理好这些事。也想……陪着你。”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很坚定。
“陪着我。”宋予执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语气听不出情绪,“怎么陪?”
这个问题,带着宋予执式的、近乎刻薄的直接和冰冷,像是在拷问一个不切实际的承诺。
何闻野却没有被这冰冷吓退。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问题,甚至可能已经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明亮和执着,那是一种经过八年磨难洗礼后、沉淀下来的、更加坚韧的光芒。
“首先,你的胃。”他立刻回答,语气是医生的专业和不容置疑,“急性期过了,但慢性胃炎需要系统治疗和长期调养。我会给你制定详细的饮食和用药方案,监督你执行。必要的话,我可以……调整我的工作排班,或者,如果你同意,我可以……搬过来……”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脸颊微微发烫,但还是鼓起勇气说完了,“方便照顾你,也……更安全。”
搬过来。照顾。安全。
这几个词,像投入平静水面的更大的石子,激起更大的涟漪。宋予执的瞳孔微微收缩。这提议太大胆,太……逾越了他们目前表面上(或者说,过去八年定义下的)关系界限。即使刚刚经历了那样的拥抱和告白,即使冰层之下暗流汹涌,但在理智和现实的层面,这依然是一个极具冲击性的提议。
“其次,”何闻野没有等他回应,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更加沉稳,也带上了一丝属于他自己的、经历过风雨后的冷静和筹划,“关于我的身份和当年的事。我会配合顾闻衍,告诉他我知道的一切。我也会用‘何铭’的身份,谨慎行事,不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同时……”他顿了顿,目光中闪过一丝锐利,“如果顾闻衍在西北或者别的地方查到了什么,需要我这边提供信息或者协助,我也会尽力。我不怕面对过去,我只怕……再因为我的逃避,让任何人受到伤害。”
“最后……”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更深的情感,“关于……我们。”他抬起头,直视着宋予执的眼睛,不再躲闪,那双眼眸清澈而坚定,盛满了八年时光的重量和一个少年从未改变过的、滚烫的真心,“哥,我知道,八年改变了很多东西。我知道我欠你一个解释,欠你……太多。我不敢奢求你立刻原谅我,或者……接受我。”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但我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重新认识我,了解我这八年,也让我……重新了解现在的你的机会。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他没有再说“我喜欢你”,也没有再试图拥抱或祈求。他只是给出了一个具体的、分步骤的“打算”,一个涵盖了现实问题、安全隐患和情感诉求的、近乎笨拙却异常真诚的“方案”。像一个小心翼翼捧着自己全部身家、试图进行一场漫长而艰难谈判的商人,又像一个用尽所学、为最珍贵的病人制定最详尽康复计划的医生。
宋予执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但何闻野能感觉到,那双总是凝结着寒冰的眼睛里,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似乎因为这番话,而漾开了一圈更加复杂、更加幽深的涟漪。不再是单纯的审视或冰冷的拒绝,而是一种……更接近于思考、权衡,甚至是一丝极其微弱的、被触动的光芒。
客厅里再次安静下来。金色的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变形。空气中粥的香气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清冽的、属于冬日午后阳光和室内暖气的混合气息,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的、复杂而真实的情感张力。
宋予执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茶几上那枚平安扣上。它静静地躺在金色的阳光里,边缘反射着柔和而固执的光泽。然后,他的视线移向何闻野,看着他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握紧的拳头,看着他依旧泛红却异常坚定的眼睛。
良久,就在何闻野几乎要以为沉默就是拒绝、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宋予执终于再次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刚刚从漫长冰封中苏醒过来的、略带滞涩的清晰:
“粥碗,”他说,“去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