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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竹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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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在栖云山螺田坳。雨停了,但空气依旧湿重得能攥出水来,草木叶尖挂满沉甸甸的水珠。
丰柠起得很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没怎么合眼。灶台上那两沓红得刺眼的钞票,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灼烤着她的神经。她小心翼翼地将钱藏进阿婆那个装着各种药瓶的木箱最底层,又用几件旧衣服盖好,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压力,并未减轻分毫。
她换上一套靛蓝粗布衣裤,胶鞋上还沾着昨日的泥泞。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清冽湿润的空气涌入肺腑。她深吸一口,目光投向自家那片依着山势铺开的梯田。
核心区那五亩柠香椒,在薄雾中舒展着枝叶,青白带黄的椒果像一颗颗精心雕琢的玉石,沾着晨露,透着生机。这是父母留下的命根子,也是全家赖以生存的希望。旁边十五亩生态区,种着父母改良的抗病杂交椒和一些应季蔬菜,由村里两位手脚勤快的大婶负责日常除草和采摘,收成主要供应县城的几家固定餐馆和镇上日益增多的民宿。
小石头还在熟睡,蜡黄的小脸埋在枕头里,呼吸比昨夜平稳了些。阿婆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小剪刀,已经开始默默地修剪昨天摘下的、准备给景川的辣椒蒂梗。动作缓慢却专注。
丰柠看了一眼,没说话,拿起靠在门边的锄头和一个竹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她得趁着露水未干,去把那二十斤最好的头茬椒摘下来。
田垄间的泥泞依旧,踩下去深一脚浅一脚。丰柠的动作却异常利落精准。她只挑那些形态最饱满、色泽最匀净、位于向阳通风位置的椒果。
指尖拂过冰凉的椒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每一颗被小心摘下、放进竹筐的柠香椒,都承载着她此刻复杂的心绪——对那两万块的沉重依赖,对景川承诺的不信任,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期待。也许…也许这个看起来不太一样的城里人,真能带来点改变?
当竹筐渐渐被青白带黄的“玉石”填满时,山脚下传来了汽车引擎吃力的低吼声,夹杂着轮胎打滑的刺耳摩擦。
丰柠直起身,手搭凉棚望去。只见昨天那条被雨水泡烂的泥巴路上,一辆底盘不高、涂着蓝色冷链标识的小型厢式货车,正像头困兽般在陡峭的斜坡上挣扎。车轮疯狂空转,甩出大片的泥浆,车身却几乎在原地不动,每一次尝试前进都伴随着底盘刮擦石头的刺耳声响。
景川从驾驶室跳了下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穿着件沾满泥点的深色夹克,脸色比昨天更加疲惫,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他围着陷在泥里的车轮转了两圈,又蹲下身看了看几乎被黄泥糊满的底盘,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这鬼路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百倍!
他带来的那个二十出头的杂货铺伙计,也跟着下来,看着眼前的烂路直咧嘴:“景老板,我就说吧!这冷藏车底盘太低了!根本爬不上去!这下好了,进退两难!”
景川没理他,焦急地抬头望向半山腰的晒场方向。时间不等人!他掏出手机,点开一个APP,那是他装在保温箱里的温湿度记录仪实时回传的数据。屏幕上的数字让他心头一紧——箱内温度:28.6℃!
“糟了!”景川低咒一声。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辣椒的最佳保存温度在5-8℃,超过25℃风味物质就开始加速衰减,尤其是柠香椒这种对温度极其敏感的品种!这二十斤辣椒,是他砸下两万块、顶着巨大压力才弄到手的敲门砖,更是虎犇新品线唯一的希望!要是还没运出山就毁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温度高了?”
景川猛地回头。丰柠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路边,手里提着那个装满青白辣椒的竹筐。她的目光落在景川手机屏幕上那刺眼的28.6℃上,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
那个伙计突然喊了一声:“丰柠!”
丰柠闻声抬头看到王海的脸,她眼中也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归于平静,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王海。”
王海脸上绽开朴实的笑容,带着久别重逢的熟稔。
他的目光扫过丰柠沾着泥点的旧衣裤和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笑容里多了些复杂的意味,像是感慨,又像是钦佩。
丰柠没多说什么,低下头继续专注地摆放辣椒。阳光落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沉静的轮廓。
景川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短暂的互动和王海话里的未尽之意,他看了一眼丰柠平静无波的侧脸,又看了看王海,心中疑惑更深,但此刻装椒要紧,他没多问。
“超过25度,柠檬醛和那些关键的酯类物质就开始分解流失。”丰柠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常识,“等你这车折腾到山下,这批椒的后味就废了一半。”
景川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当然知道风味衰减的严重性,但被丰柠如此直白地点破,更觉棘手万分。
“这路…”他看着那辆深陷泥潭、底盘还在冒烟的冷藏车,一股巨大的挫败感涌了上来。难道真要功亏一篑?
丰柠没再看他,视线转向自己装满辣椒的竹筐,又抬眼望了望远处自家石屋旁的仓库。她眉头微蹙,似乎在飞快地计算着什么。几秒钟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把竹筐往路边一块稍干的大石头上一放。
“等着。”她只丢下两个字,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仓库方向走去,胶鞋踩在泥泞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留下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不一会儿,丰柠回来了。她拖着一个用塑料布盖着的、看起来颇为沉重的东西。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个用老竹篾编织成的、结构相当复杂的大竹屉!足有一米多长,半米多宽,高度也有近三十公分。竹屉分成上下两层,层与层之间并非简单的隔板,而是由无数根细密的竹篾精巧地交叉支撑,形成了清晰可见的、利于空气流通的通道!更妙的是,竹屉的侧面和底部也并非完全封闭,而是留有均匀的缝隙。
“用这个。”丰柠把竹屉拖到景川面前,一把掀开上面的塑料布。竹屉内部结构完全暴露出来,虽然有些陈旧,但篾片依旧坚韧,工艺之精巧令人惊叹。
她指着那层与层之间宽敞的通道:“冰袋塞夹层里,”又点了点侧面的缝隙,“气能通,温度能散开,还不闷着椒。”
景川的眼睛瞬间亮了!他像发现了稀世珍宝一样,立刻蹲下身,仔细研究起这个其貌不扬的竹屉。这哪里是简单的容器?这分明是一个设计精妙、符合空气动力学和热交换原理的原始恒温箱!层叠空间保证冷气均匀散布,侧向通风孔避免湿气凝结,竹篾材质本身又具有良好的隔热和吸湿性!
“这…这是谁设计的?”景川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赞叹,手指抚过那光滑的篾片边缘。
丰柠的眼神暗了一下,语气平淡无波:“我爸妈。他们以前搞生态种植实验时,用来长途运输种苗的。”
她似乎不愿多谈,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冰袋呢?赶紧装!趁着椒还新鲜。”
景川如梦初醒,立刻招呼那个看呆了的王海:“快!把车上的冰袋和泡沫箱都搬下来!用这个!快!”
王海手忙脚乱地去卸货。景川则迅速掏出手机,对着竹屉不同角度的榫卯结构和通风设计,咔嚓咔嚓连拍了好几张清晰的照片。
他一边拍,一边语速飞快地对着手机发语音信息:“老张!立刻让厂里设计部看图!仿制这种结构!对,竹编的,双层中空夹冰,侧面通风!五十套!不,先做一百套样品!立刻!马上!这设计太绝了!”
丰柠听着景川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的指令,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但没说什么。她转身去搬自己那筐辣椒。
紧张的装运开始了。景川亲自上手,一丝不苟得像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他先用带来的干净吸水纸,小心翼翼地擦拭掉辣椒表面沾染的些许晨露和泥土。
丰柠和阿婆连夜修剪好的辣椒,被小石头一趟趟地抱过来——小家伙吃了药,精神好了些,阿婆让他做些力所能及的轻活。
每一个辣椒,都被景川极其轻柔地放进铺着干笋壳的竹屉下层——这也是丰柠提供的,说是能吸湿保鲜。放满一层,再盖上一层同样柔软的笋壳,轻轻抚平,然后才将竹屉的上层盖板小心地合上,确保严丝合缝。
装满一个竹屉,景川立刻和伙计一起,把它稳稳地放进铺好厚厚吸水纸的泡沫保温箱里。箱子底部和四周的空隙,被塞满了冻得硬邦邦的冰袋。放满两个竹屉,立刻合上泡沫箱盖,用宽胶带封死。封好的箱子立刻搬进虽然爬不上山、但制冷系统还在工作的冷藏车厢里。景川特意将便携温湿度记录仪塞进了其中一个箱子。
整个过程,景川全神贯注,动作精准得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后背的衬衫也再次被汗水洇湿,但他浑然不觉。每一次触碰辣椒都轻如羽毛,每一次摆放都力求完美。
丰柠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从最初的冷眼旁观,到眼神中渐渐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这个城里男人对食材的那种近乎偏执的呵护和敬畏,是她从未在之前那些“商人”身上见到过的。尤其是当他看着那些青白椒果时,眼中闪烁的光芒,竟让她恍惚间想起了父亲当年在田里观察新品种时的眼神。
当最后一个竹屉被放进泡沫箱,封好口,搬进车厢,景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后背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他看了看时间,上午九点刚过。阳光终于费力地拨开了厚重的云层,洒在湿漉漉的山坳里,给那些青翠的梯田和忙碌后略显凌乱的晒场镀上了一层浅金。
“二十斤,只多不少。”丰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依旧是没什么起伏的调子。她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不大的、洗得发白的旧布包,“按你说的,现摘现装。钱货两清。”她把布包递过来,“这是多的几个,送你路上尝。”
景川接过布包,沉甸甸的,里面是十几个同样品相完美的柠香椒。他心头一热,郑重地点点头:“谢谢!我这就走,尽快赶回厂里。”
他转身走向驾驶室,拉开车门。就在他准备上车时,丰柠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迟疑,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那个…”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正蹲在地上好奇地戳着废弃冰袋的小石头,又迅速移开,声音低了下去,“那个老中医…姓什么?在省城哪个地方?”
景川握着车门的手猛地一紧!他霍然转身,看向丰柠。阳光落在她深麦色的脸上,那双总是带着警惕和审视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照着一丝挣扎过后的、小心翼翼的期待。虽然只有一丝,却像穿透云层的第一缕阳光,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立刻报出名字和地址,语速清晰平稳:“姓吴,吴秉仁老先生。在省中医院名医堂坐诊,周二、周四上午。我有他助理的电话,待会儿发你手机上。” 他拿出手机,飞快地操作着。
丰柠没有说谢谢,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操作手机,嘴唇抿得紧紧的。直到景川的手机传来一声轻微的短信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她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再次投向小石头,眼神复杂。
“路上…当心点。” 就在景川准备再次上车时,一句低得几乎被风吹散的话,飘进了他的耳朵。不是客套,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嘱咐。
景川动作一顿,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用力地点点头:“知道!等我消息!” 说完,他不再停留,利落地钻进驾驶室,发动了车子。
冷藏车发出低沉的轰鸣,小心地掉头,沿着泥泞的山路向下。后视镜里,丰柠的身影越来越小,她依旧站在晒场边,晨光勾勒着她挺直的背影。小石头依偎在阿婆身边,朝着车子离开的方向好奇地张望。
车厢里,两个承载着青白椒果的古老竹屉安稳地躺在恒温的泡沫箱中。景川握紧方向盘,目光投向山下蜿蜒的道路,也投向更远的、充满未知挑战的省城。
驾驶室里,气氛有些沉闷。景川专注地握着方向盘,避开路上的坑洼。王海坐在副驾,看着窗外掠过的湿漉漉的山林,几次欲言又止。
车子终于驶上相对平坦的县道,景川瞥了一眼沉默的王海,打破了沉默:“王海,你跟丰柠…认识?”
王海像是终于等到这个问题,叹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何止认识!我们是高中同学!还是同班呢!不过…她只念到高二上学期。”
“哦?”景川有些意外,“为什么?”
“唉,命不好呗。”王海摇摇头,语气里满是惋惜,“高二刚开学没多久,她爸妈…就是农大毕业回来搞种植的那两位,运辣椒苗进城,路上遇到山体滑坡…人连车都没了。晴天霹雳啊!”
景川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眼前仿佛浮现出丰柠那张总是带着警惕和坚韧的脸。
“她家就剩她一个顶梁柱了,”王海继续说道,“还有个年迈的阿婆和一个才几岁的弟弟小石头。小石头身体还特别弱。丰柠那会儿才多大?十六七岁!硬是咬着牙,白天上课,晚上回去照顾老小,料理那几亩辣椒田。我们几个住得近的同学,周末还去帮她干点重活。她成绩可好了,一直是年级前几!我们都以为她肯定能考上好大学……”
王海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唏嘘:“可是…撑了不到一个学期。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次周末我们去帮忙,她阿婆突然在田里晕倒了。小石头又发着高烧。镇上卫生所治不了,得送县里。她一个人哪顾得过来?那次之后…她就没再来学校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就是你们要买的这种辣椒,是她爸妈留下的心血。她这些年,拼了命地守着,就想给这辣椒、给家里人找条活路。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
王海的话像一幅沉重的画卷,在景川面前缓缓展开。他终于明白了丰柠眼中那远超年龄的疲惫和坚韧从何而来,明白了她为何对外人如此警惕,像一只浑身是刺的刺猬。那并非天性,而是生活用最残酷的刻刀,一刀刀雕琢出的生存铠甲。
十六岁,本该在校园里憧憬未来的年纪,她却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庭的风雨飘摇,守着父母留下的土地和希望,在泥泞中艰难跋涉。
“那…之前两次被骗?”景川的声音有些干涩。
“唉,”王海重重叹了口气,“她急啊!想给阿婆治病,想给小石头调养身体,想给辣椒找出路。第一次,信了个包销的,结果合同被做了手脚,白赔了好多辣椒。第二次,被个搞直播的忽悠,说什么帮她宣传,结果把她爸妈的事剪成了卖惨视频,辣椒的故事也被别人用了…被骗惨了!从那以后,她就更…更那个了。” 王海没明说,但意思很清楚。
景川沉默地开着车,目光直视前方蜿蜒的山路,心中却掀起了巨浪。之前看到的那行“省城专家号:?1200(未付)”的铅笔字,此刻有了更沉重、更具体的含义。那个举着锄头、眼神像狼一样凶狠地冲下山坡的女孩形象,在王海的叙述中,渐渐褪去了最初的惊愕和不解,染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怆与敬意。
这二十斤辣椒,是赌注的开端。而那个站在山坳晨光中的女孩和她眼底那一丝微弱的期待,成了他此行最意外的收获,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头。
他必须成功!为了虎犇,也为了螺田坳那间石屋里,那双带着一丝微弱期待的、沉静如水的眼睛。山路崎岖,车窗外是连绵的青山和沉沉的雾霭,而景川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他低头看了一眼放在副驾上的旧布包,里面青白的柠香椒散发着淡淡的辛香,仿佛带着青峦山清晨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