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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破晓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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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夜色深沉,唯一的光源是十几楼下马路边的路灯,不时出现经过这一路段的车如同午夜的幽灵,呼啸而过,转瞬即逝。
一身酒气的男人握住了卧室的门把手,右手用力向下一按,门打开的同时,倚在门边的他也倒在了客厅的地上。
身躯与木质地板冲撞的声音惊动了四处散落的酒瓶,玻璃瓶滚动与碰撞演奏低沉清脆交织的乐章。
门外响起沉沉的拍门声。
“岳渐开门!岳渐!”
岳渐摔了一跤,本就疼痛的头此时更甚,往额头一抚才发现竟然还磕破流血了,这样听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门外的人是谁。
江析……
怎么这个时候来?
岳渐强撑着起身去给他开门。
刚一打开门江析就闻到了浓郁的酒香,地上虽有些玻璃酒瓶,但那味道十成十是从眼前人身上散出来的,还有种奇怪的微弱气息,揉在一起闻着怪让人难受的。
江析伸手就要开灯,岳渐厉声道:“江析!”
江析下意识缩了缩手。
他有多久没正正经经叫过自己大名了?
从十六岁二人不打不相识的那天起,他就再没好好叫过自己的名字,一口一个“江木斤”“木斤”的,自己也“车斤”“车斤”地叫。自己二十二岁大学毕业接手了父亲的药店,他就一口一个“江药师”“江店长”,甚至浑叫过“江医生”。
江析以为直到他七老八十了——如果那时候他们都还在,还是朋友,岳渐都不会叫自己大名,而是会一口一个“老江”“老江头”地叫着,自己说不定还要用拐杖追着他打。
可今年他们都才三十岁。
“江析,”岳渐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太不对了,低声道,“别开灯。”
屋子里漆黑一片,这似乎都影响到了江析的听力——他看不清岳渐的神情,却听见了岳渐语气中乞求的意味。
“好。”
江析彻底收回了手。
岳渐走到客厅抄了一把椅子坐下,江析跟着他到客厅沙发落座。
岳渐借着窗外微光为墨,以目之所及为笔,描摹江析这对他而言太过熟悉与唯一的面目。
眉毛浓密却根根分明,左侧眉骨曾在与自己打架时受过伤,一点点白色的痕迹留在了那里,自己曾在无数场暧昧的梦中用手轻抚。
十六岁的夏天,一向轻柔的风都如烈火般燥动,向上仰着昂着,舔舐着周遭扭曲波动的空气,像将一生的热都放在了那个季节。
江析就在这样的季节,看到了在一个小巷子里被几个混混堵着的他。他的手都伸进放美工刀的右裤兜里了,江析这个时候冲了过来一脚踹飞了一个在他左侧的人,自己将美工刀向前一划,不小心蹭到了飞过来的江析——这是他在和江析一起打跑混混后发现的,江析只是觉得自己眉骨有些痒意。之后自己带他去了校医室,两人从此相识。
“你怎么了?”江析问道。
岳渐从回忆中脱出,回道:“没事,就是酒喝多了。”
江析有些担心,那种奇怪的气息变重了——那是血腥味。
“你受伤了吗?”
岳渐立即摇头,过了一会儿又点头。
江析因他这番举动显得无措,想起身开灯,但刚站起来又被岳渐抓住了手腕,腕处冰凉的肌肤一触即分,江析却又从中觉出热与暖来,缓缓坐下了。
“岳渐,你到底怎么了?”
岳渐低下了头。
“我有一种家族遗传病,成年男性三十岁以前会去世,而在去世前会在某一方面展现出惊人天赋。死去时会死得毫无痕迹、毫无波澜,没有灵堂,没有躯体。”
当然,也没有多少人会难过地记住他,不会有人在今后无数岁月中祭奠哪怕一次。
岳渐没有说出的后话从唇舌咽了下来,却没有到达胃,而是顺着血液回泵心脏,一片酸胀。
江析注视着岳渐,沉声道:“……是流星症。”
江析瞬间不淡定了,他站起来高声道:“流星症全球患者仅有个位数且在二十九年前才被记录在册,那个时候你才一岁不到!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岳渐!”
“那个人是我爸。”
岳渐对江析的怒吼与质问没有反应,平静道。
“我十九岁读大一的时候网课自学了一年,你还记得吗?”
江析愣了愣,当时他的那些网课录制还都是他找各个老师要的,他问的绝对不只是这个。
江析从小到大记忆力一直不错,甚至称得上一句很好,但此刻他一点也不希望有些东西被他记起来。
[流星症患者岳某自愿参与医学检查与实验,为医学领域做出巨大贡献。]
时间,正是十一年前。
江析浑身发寒,双腿无力,跌回沙发。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江析。”
岳渐从椅子上站起来,缓步走到客厅的落地窗边。
楼层太高了,地面路灯的光太微弱了,
江析都能从玻璃的反光上看清岳渐的脸和额头干涸的血。
江析凝视着岳渐的背影,寂寥又孤独。
从前一些已经深埋底部的记忆又随着心绪翻涌上来。
江析跟岳渐讨论过要去哪个大学,读什么专业,哪个专业漂亮妹子多,哪个公司薪水高,甚至讨论过理想型和理想的婚后生活。
岳渐回答关于大学和就业的问题时还算搭茬,但情感和生活的问题他答得总磕磕巴巴。以前他还觉得他可能是不在乎,现在想来,他没有考虑过,是因为他根本不认为自己会有三十岁以后的未来。
岳渐看着窗外,一辆车驶过,长久的沉寂后,又一辆车疾速通过,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消逝,没有停留。
孑然一身或者是对的,自己非要在自己的人生中留下江析才是错的。
父亲孑然一身二十八年,在二十九岁遇到了母亲,非要在人生中留下什么,所以有了自己,自己延续了这份痛苦。自己在十六岁那年与江析相识相知,现在,延续这份痛苦的人变成江析了。
他以为他与江析的斗嘴、打架、约酒、通宵能将这份来自未来的痛苦削减,他以为他用自己的天赋算了笔好账,没想到……还是如此不舍。
岳渐沉在自己的不宁心绪里,没有感受到江析用通红的双目死死盯着他。
江析记得自己与岳渐认识不久后突发奇想开始了解以前的他,接着对这个嘴硬嘴欠但着实可怜真诚的同学有了深交的念头,于是二人就这样从十六岁到了三十岁。
自己一步步走入了岳渐的人生,岳渐何尝不是一步步踏在他的人生线上。
或许自己错了吧,不应该插足他的生活。
如今自己不能坦然面对他的死亡,却搞得像他的错一样。
死于流星症根本不叫死亡,这叫消逝,就像冰融化在海里一样。
“来抱抱我吗?凌晨我就将逝去。”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岳渐想起了之前见过的行为艺术——许多无面冰人坐在水池边,夜晚给它们诞生的温床,关注、集聚都会加快它们的消融。
有人上前拥抱了它,它即刻化为无痕;有人远远注视着它,它等到了太阳。
他在一边站了很久,做出的决定是一个拥抱。
因为他觉得……他或许也需要一个拥抱。
“不。”
江析回答得毫不犹豫。
“你将在更早的将来逝去。”
“所以,我不能自私地剥夺,我宁愿看着,被你越来越弱的寒气掠袭。”
江析难得说出这样一番话,岳渐却苦笑一声。
他需要拥抱,而江析并不了解自己,他也不了解江析。
江析双手手指都缠绞在了一起。
他无比害怕岳渐离开自己。
岳渐仿佛真的是个冰人似的,让江析不敢有所动作。
岳渐不害怕消逝,但害怕遗忘和自作多情。
江析他,究竟在想什么啊……
他都不知道我想要一个拥抱。
岳渐死到临头了,江析第一个念头就是连一个拥抱都不给岳渐。
岳渐空洞的眼中落下一滴泪来。
它悄无声息地落在木地板上,折射出一点光。
江析给不了我,那就真的没人能给我了。
他三十年的时光真的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丝痕迹也留不下。
他不愿意像父亲一样靠这恶毒的血脉为自己留下生命的痕迹,所以他放弃了生育,想找一个人记住自己,只要能记住就行,但没有,最终还是没有这样一个人出现,江析不是这样一个人。
他早就知道的,他早就预料到了的,但当努力真的无果时,他还是为自己十余年来可笑的行为羞耻。
岳渐想保留自己最后一点体面。
他强忍着哽咽对江析说道:“天快亮了,你走吧。”
江析坐着,一动不动。
“你走吧,江析。你走吧。”
岳渐叹了口气,还是没听到身后有动静。
“你留在这里,是想亲眼看我死在你面前吗?”
江析连呼吸都停滞了。
“这样太不体面了,我不喜欢这样。”
江析站了起来,很是艰难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岳渐身后,看着窗外深蓝色的天空红了眼。
他不喜欢这样,可我不想让他离开。
岳渐见他走来,回过他,一双眼里水雾蒙蒙,声音都发着颤。
“江析……算我求你了。”
他认识他这十四年来,他就没求过人,任何人都没有。
“走吧,走吧!别待在这里了!什么都给不了我,你已经没有资格继续呆在这里了!”
江析抓住崩溃的岳渐的小臂就把他往外拉:“我带你去医院看医生,就你去参加实验的那个医院怎么样?”
“江析别让我对你说那个字!”
“车斤别哭啊,我们去看医生,都长大了就别忌病讳”
“江析!”
岳渐挣开了江析的手,平复呼吸后,指着门,道:“……滚。”
江析原本抓住岳渐的那只手一抖。
他凝望岳渐许久,漂亮深邃的眸子像一抹汪洋,似乎要将眼前人溺毙其中、永久封存。
许久,江析利落转身,笑得潇洒,眼泪却还没擦干。
“再见车斤。”
没用了,不会再见了。
岳渐心中无声道,面上却仍向他挥手告别。
在江析关门前的一瞬,他走到门前,抓住门把手,用力合上,声音透过还未关的门隙刺入江析耳中——
“木斤,再也不见。”
阳光透过薄云洒在路灯顶,工作了一晚的路灯熄灭了。环卫工人看着朝霞一脸满足,准备收工换班。
除了坐在楼梯间双眼无神的江析,没有人知道破晓前一株月见草开败,不会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