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自尽头而来 ...
-
许森最近总是在巷口咖啡店遇见一个奇怪的男人。
明明是盛夏,他却是一身不符时节的棕色大衣,还戴一双黑色皮质手套。他似乎不觉得自己怪异,也没有察觉到周围人别样的目光,只是气定神闲地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只剩一小半的咖啡。
那幅模样漫不经心,但并不能掩盖他审视每一个过路人的本质。
他的审视不包含任何恶意,而更像是在寻找什么,甚至是……在期待什么。
许森少得可怜的经验只能告诉他这些,因为每一次他被男人发现后,这种审视的目光便会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飞速逃窜的身影。
“许森。”
一个秘书装扮的人来到了他的工位旁,敲了敲他的桌子,一脸不愉。
许森关于奇怪男人的发散被迫到此为止,他抬头一看,是总监身边的秘书李哥。
“李哥您找我?”
许森站了起来,一脸乖巧地笑,一点也没有工作发呆被抓包的觉悟。
“去总监办公室拿你的离职批准书。”李哥仍是不爽,小声说,“怎么就要离职了?”
小许平时部门里成员的关系都处得不错,工作也勤勤恳恳,自己就差个顶班的就能升职了。
“家里开的店没钱雇员工了,让我回去接班呢。”许森浅笑,“李哥人好,祝你前途似锦,我们有缘再见。”
李哥只拍了拍他的肩,便又去做他自己的工作了。
成年人的世界,时间不能都用来送别和怀念。
许多同事知道他要离职都来问候几句,有的想跳槽求带,有的指望探听什么机密,有的单纯看许森不爽来冷嘲热讽几句。
许森不仅不是善人,还心黑得很。
他佯装无辜地埋下几个消息——
“徐副总和他的高挑男秘,啧啧啧”
“齐总监和他的老家妹妹好像前几天去了医院妇产科啊”
“公司茶水间每周五晚都有奇怪的声音呢,不知道值勤小周和何秘书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便愉快地继续收拾东西了。
晚上,李哥请许森一顿夜宵,喝了点小酒。李哥说这款果酒入口又苦又涩,但酸甜回甘,许森的味觉没有那么敏锐,他感觉到的就是晶莹剔透的液体一点点浸润他的舌根,好像与水没什么分别。
成年人的世界,道别也是寡淡的,品不出什么味道来。
许森没店,也没家,他只是攒到足够的钱了,于是觉得该换个地方流浪了。
他找好了另一个城市,定好了新的房子,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收拾好,将钥匙交给新的房主,拖着银白色的行李箱走出了这条巷子。
巷口,他又透过咖啡店的窗户看见了那个奇怪的男人——他今天没有穿着棕色大衣,而是穿着一身浅绿色的咖啡店店员服。
今天男人没有审视众生,也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化成一道飞影逃窜,他拿着一沓传单走出了咖啡店,逐渐向他走来。
即将暗下去的天镶嵌着最绚丽的晚霞,霞光万道,没有一道落在这条不为人知的小巷。
“今日周五,咖啡买一送一,考虑一下吗?”
男人左肩的工牌上写着两个字:吴河。
许森掏出手机,看了眼上面的时间,示意孟河:“我赶火车,不考虑。”
孟河指了指他的手机道:“明州大雨闹洪,我们离得近,所有火车都停运了。”
许森皱眉,打开手机,发现新闻推送第一条就是“七月十九日,明州洪灾,死伤百余人”。
许森本来想搬去明州就是因为那里气候宜人、自然灾害少,这么一来……怕是又要找新地方了。
可他已经把工作辞了,还把房子卖了,这样一来,住哪儿、花钱都是问题,说不定还要找个酒店,然后又找一份工作……许森想想都头大。
“你是要那边哪儿出差吗?”孟河看着他的行李箱问道。
“我辞职了,卖房了,要去明州。”
许森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对一个陌生人的攀谈如此耐心,可能是事情超出掌控的头痛让他神智不清了。
孟河似乎感觉不到他的烦燥,笑盈盈的:“正好我店里缺个人,要不你来应聘?我可以包你住宿,但你毕竟是卖了房的人,吃的就自己想想办法吧。”
许森想了想,明州洪灾一时半会儿他去不了,找新地方也要时间,他的确迫切需要一份工作和一个住所,于是便答应下来。
第二天许森就开始来巷口咖啡店上班了,他也是今天才注意到这家店的店名——Starry(繁星点点的)。
也不知道是咖啡店都很文艺,还是孟河格外不同。
孟河似乎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他时时刻刻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着实太过炙热。但,除了教授必要的机器使用和咖啡制作流程外,他与自己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这让许森觉得孟河更加奇怪了。
许森对待奇怪的人的方法就是保持沉默、不理不睬,如此实施,时间会给出一个有利于他的答案。
经过几天的工作,许森逐渐发现他为了合理辞职编出的理由似乎是为孟河量身定制的,除了这家店是孟河自己开的外,其他的都对上了。
店虽开在巷口,但生意的确算不上好,许森和孟河都很闲。
珠玉落盘之声渐起,外面下雨了。
潮湿的水汽盖在玻璃上,凝结出了一层白雾,可以从雾蒙蒙中朦胧地看到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雨水滴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的水痕像是在生长,顺着飞檐下落的水滴润泽了墙头青草的根。
许森正擦着工具,就看见一直坐在窗边没什么动静的孟河鬼使神差地在窗上的水雾上写字。
离得有些远,再加上孟河擦得快,他只清楚是两个字,没看清楚孟河具体写了什么。
就这样,孟河还马上侧头偷瞄他在干什么,许森面不改色地微微低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地继续擦工具。
“加个微信吧,方便联系。”孟河走到他面前,亮出了自己的二维码。
许森扫了他,加上了微信好友。
孟河的微信名就是他的本名,但他的头像……是一张黑洞的图片?
孟河还对天文感兴趣?
许森心中奇怪,但碍于不熟并没有问出口。
孟河似乎很高兴的样子,他从窗边走到操作台说要为许森做一杯焦糖玛奇朵。
许森在一旁注视着认真制作的孟河,看着他沉静的黑眸和骨节分明的手,心中升起一丝不同寻常的感觉。
全神贯注的模样似乎格外能给人的外貌加分,而孟河面部本就深邃,一副引人遐想的深情模样。
他身上还带着一点阳光的烘香和咖啡的苦醇,在这个潮气溺人的雨天,是值得目光流连的存在。
孟河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没有注意到许森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进入九月,明州仍然没有传来好消息。人救下来了九成,但当地基本设施被破坏完了,往上数多少代也没出过这种程度的灾,连基础的饮食供给都成问题,交通系统的恢复就是更不用说的遥遥无期了。所以现在他们这里的线路已经改了,绕明州而行。
“现在火车恢复了,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孟河边擦桌子边问他。
“还没想好。”许森入职咖啡店后天天做咖啡、打扫、学做咖啡、思考孟河到底做想什么……生活过于充实,导致他都忘了他那只差临门一脚的再次流浪。
孟河应了声好,静默片刻后,他试探性问道:“那,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就告诉我。”
“嗯……”许森刚开始觉得他的话很奇怪,后来一想可能他是要招新人就没再多想。
孟河似乎很兴奋,他又问道:“你除了明州,就没有别的地方想去吗?我之前去过云州,云州也是个很好的地方,那里的酥花和果器很好吃。你知道酥花吗?就是……”
许森心中怪异的感觉又来了。
孟河怎么突然变得话这么多?
一周后的九月七日,孟河告诉许森他要过生日了,他说他在本地没什么朋友,手里除了这家店外也没什么钱,于是许森出于同情为他做了一杯焦糖玛奇朵。
孟河端着杯子细细品尝,一脸满足道:“连甜度都是我最满意的。许森,我宣布你出师了。”
我明明多加了一勺焦糖浆。
许森皮笑肉不笑,见对方一派真诚的夸奖,只得僵硬地接受了。
为了逃离尴尬现场,许森从冰箱中拿出了今天中午自己去买的提拉米苏小蛋糕放到孟河面前。
“店长生日快乐。”
孟河笑着将他一把揽过来,趁机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别那么生疏嘛。这儿就我们两个,你叫我名字就行。”
“孟河。”许森继续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孟河接收到对方森冷的目光心下一惊,连忙把作乱的手从对方头上撤下来。
“你几岁了,下次生日我给你买蜡烛。”许森把蛋糕盒子拆开,将叉子插到蛋糕上,推到了孟河面前。
孟河沉默地吃起了蛋糕,在许森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嘴里吃着蛋糕,含糊不清地开口:“二十七,我今年二十七。”
二十七?比他大三岁?看起来不像啊。
一直以为孟河顶多和自己同龄的许森感到震惊。
孟河看到许森震惊又吃瘪的样子心情大好,一个电话就让不远的便利店送了一箱酒来。
孟河到底是个开咖啡店的小老板,论酒量,比不上长期混职场的打工人许森,没几瓶就酩酊大醉。
醉了的孟河开始又说胡话又扒拉人,先是让许森离他远点、不要和他说话,又是嘀嘀咕咕着自己跑到窗边坐着,后来又翻手机,险些把窗户砸了,现在终于安静下来。
许森秉持着下次一定不让孟河喝酒和录视频让对方难堪的决定信念打开了孟河的手机。
孟河的手机有密码,但刚才在一片混乱中孟河已经用指纹解锁了,许森也不用再费心思,但他还是留了个心眼——
1009 1347
与许森想象的不同,比起孟河的话多与奇怪,孟河的手机显得过于简洁和正常,没有什么多余下载的软件。
他打开屏幕使用时间,使用时间最长的居然还是备忘录。
他点开,里面只有一条标题为“Collapsar”的备忘录,密密麻麻地记满了时间和对话。
Collapsar,坍塌星。即黑洞。演变至最后阶段的恒星。由中子星进一步收缩而成,有巨大的引力场,使它所发射的任何电磁波都无法向外传播,变成看不见的孤立天体,人们只能通过引力作用来确定它的存在。
令人费解的是,这条备忘录的起始时间是自己遇见孟河那天,而备忘录的每句话与他记忆中分毫不差。
许森继续往后翻,每个字精确得可怕。
直到九月一日,他觉得孟河话多的那天。
[他居然没有离开!我可以自由说话了!]
[这个时间线是不是不一样!他是不是不用死!]
[太好了!]
许森觉得自己的大脑被酒液固住了,调动不了任何思考能力。
孟河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谁?我会死?
什么又是“这个时间线”?
接下来就是孟河每天流水账一样的日记,和他说的那个“许森”。
他似乎和“许森”关系很亲密,他甚至连那个“许森”身上哪里有几颗痣都知道,而许森自己也有。
看到这里,许森觉得自己平平常常的世界观摇摇欲坠。
而让他眼花缭乱的这些数字,也让又一个疑问浮上他心头:他的锁屏密码又是什么意思?
许森怀着满腔困顿睡了过去,他想等醒来就去问孟河要一个答案,可他醒来之时,是十月九日下午一点——
距离那个可疑的时间只有四十七分钟。
于是孟河就看到在咖啡店桌子上趴着午休的许森惊醒,看了挂钟后立刻冲到自己面前:“你的备忘录怎么回事!”
孟河大惊:“什么?!”
自此九月七日喝醉后,他一直担心许森会不会看到了什么,但没有想到许森一直没有动作。
孟河中间还试探了几回,许森都没有搭腔。
照他的秉性,蛰伏被发现后便不会藏着掖着,除非他是真的不知道,否则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的,因此孟河也放了心。
可如今这是怎么回事?!
“你到底知不知道!”孟河拽着他的胳膊道。
“我知道!九月七日晚就知道,但我现在才醒怎么就十月九日了!”许森吼道,“你那个锁屏又是什么事!还有坍塌星!”
孟河见他说出这几个词,连忙事无巨细地告知了他。
在孟河视角,这是他第二十七次遇见许森。
原本的故事就是二十三岁的许森被炒,二十三岁的孟河接济了他。许森表面上清秀乖巧,实则情感淡漠、疑心病重、爱噎人,本是不讨喜的性格,但孟河虽长得深沉离冷,实际上是个包容又细心的人,能敏锐捕获许森的疑虑毒舌下那颗安全感不足的心。二人偶尔拌拌嘴,关系却更加亲近,在共同经营咖啡店的三年中渐生情愫。
本来一切安好,直到许森的老家明州洪灾。那年国庆,许森延了九号的一天假回乡探亲,孟河忙着搞加盟店,便没有陪他回去。下午一点,新闻推送明州洪灾,而他也在13:47接到了救援队的消息——他们没有找到许森,只有手机随着泥水漂到了这里。
孟河无比痛苦地哭昏过去,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三年前,而他通过多次的尝试和探索发现了自己始终开始在许森要辞职的那个星期,自己要用以前和许森相识相知相爱的过程制造一些蝴蝶效应,改变许森必死的命运。
他经过不断的对话和一定的意念改造终于使现在的这条时间线成形。
许森不是明州人,他只是一个可去可不去明州的游客,而孟河也没有那么重的事业心,他的咖啡店没有起色到可以开加盟店,他和许森食宿都在一起,他们就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咖啡店共度余生。
孟河想,只要熬过了今天下午13:47,许森说不定就能活下去,到时候再谈情说爱也不迟。
“本来我们都只有二十六岁,但成形的时间线,包括这一条,一共有二十七条。”
“也就是说,我听你说了二十七遍生日快乐。”
“所以,我二十七岁了。”
孟河说完后看向许森,许森听他说着,表情从震惊逐渐转向平静,他还看到许森眼泛泪光。
“那坍塌星呢?”许森岔开话题道。
“等会儿,等会儿告诉你。”孟河似乎真的怕他跑了,用哄的语气说道。
二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咖啡店里,巷子里的橘猫和三花优雅地晒着太阳舔着脸,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今天这里不会下雨,没有洪水能带走许森。
孟河一边盯着挂钟的秒针飞速转圈,一边美滋滋地想着。
终于,13:47已经过去三十秒了,秒针没有停下来的征兆,眼前的许森也没有消失。
孟河兴致勃勃地要告诉许森坍塌星的意义,但下一刻秒针停止了,他的笑容也静止在了脸上。
一切事物都无法行进的时间缝隙中,除了阳光还在源源不断地输送热量外,
唯有许森尚可运动。
改变世界,怎么能只让你劳累。
许森轻抚孟河的脸颊,缓慢贴近,于他唇齿间烙入一吻。
分开后,许森极缓、极慢地,眨了一下眼。
多么希望,一吻之时,时间即逝。
我也想陪你一辈子,你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也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从来没有人在认识到我的真面目后不落荒而逃,从来没有人会觉得我不是个怪胎,从来没有人觉得我只是个没有人抱就会哭着揪草的熊孩子。
从来没有人觉得我不奇怪,不把我当恶毒的笑话看——
只有你,孟河,只有你。
许森死后,便和孟河一样陷入了这奇怪的境地。
不同于孟河的是,许森在十月九日前没有相关记忆,但他的潜意识能逐渐改变当下和未来的时间线。
所以,这条时间线的每一场晴雨,每一条新闻推送,每一个看似巧合实则必然的事件,都是许森一手促成。
不过,巷口咖啡店的命名权一直被他默认归属于孟河,所以他的意念从不插手。
宇宙中每隔一秒钟,某个地方就会有一颗恒星爆炸坍塌。而一颗大质量恒星的快速坍塌,会形成一颗超新星,散落的部分变为宇宙尘埃或融入星云,经过长时间的累积分离,最终成为夜空上的一颗遥远、渺小、明亮的星星。
繁星点点是坍塌星的遗物。
这或许就是孟河认为的Starry。
而他,切实拥有过这份遗物。
他在孟河和以前的自己的影响下,让自己不再是明州人,而早在第十次时,他们其实就成功躲避了必死结局,他们都活着回到了原来的时间线,但就在一个月后,孟河全身多处器官衰竭而亡——这是时间穿梭的代价。在这之后,他们又回到了一个新的起点。
这时,许森才认识到他们并没有离开,
他们也无法得到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
既然这样,不如就一直呆在这里吧。
许森不会死,孟河也不会,他们永远不会分开。
孟河一直温柔地奔向许森,包容他的棱角,接纳他的黑暗;许森一直用心地爱着孟河,即便笨拙,即便独占。
他看过结局,不尽人意。
于是,他自尽头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