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奇渊 ...
-
“小二,上碗奇渊水。”
一道沙哑的声音,像砂砾般滚入雨夜的水声中。
三月惊蛰,春寒料峭,大雨滂沱,万物竞默。
酒楼只有桌案上的烛光摇曳,大片大片的昏暗融入黑沉沉的天色中。忽然,老旧木门吱呀一声晃悠开,穿着一身蓑衣的人进了门,浑身都滴着水。
打盹的小二此时仍半眯着眼,长刀被猛地拍在桌案上,小二吓得清醒。
只见眼前之人身量长过他一截,一身夜行衣,在烛光下却隐有暗绣银纹,蒙了面,想必那把长刀也绝非凡品,一看就是行走江湖多年、颇有积蓄的侠客。
更可怕的是,他那利刃出鞘般的眼神。
雨夜本就湿冷,思及此处,小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却又觉得这眼神在哪里见过。
小二连忙讨饶:“这、这、这位客官,不不不不,少侠您有所不知。”
“奇渊……已枯了十三日了。”
奇渊,是一处突如其来的甘泉,传闻先祖皇帝微服私访时喝过,因而身强体壮、精力充沛、勤政爱民,这奇渊水也因此闻名于天下。
怎么这等好事,说没就没了?
老天爷一瓢一瓢地往外泼水,天下都像发了洪灾一样,一滴水接一滴水,湿气、凉气、寒气都将人压死。
可奇渊,就在这样的季节干了个透底。
少侠皱眉,将钱袋甩给小二。
“够不够?”
小二喜形于色,正欲开口,楼上传来一声轻笑。
小二喊了声老板娘,她哎了一声,摇着团扇下了楼。接着,老板娘便将钱袋从他怀里拽了出来,打开看了看,又扔了回去。
“少侠,这不是银子的事儿。”
长刀即刻出鞘,刀面雪白,抵着老板娘的脖子。
少侠那双冷得发寒的眸子死死咬住老板娘,刀一般的眼神剜着她,眼中一团火烧了起来。
老板娘也发了怒,秀气的柳叶眉皱成一团,抬起手就指着他鼻子骂:“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这硬着心、板着脸的死人合该配那死泉!可老娘去哪儿给你变来奇渊水,啊?”
少侠的手一抖,长刀便偏了,老板娘防着他,用团扇抵着,他干脆把刀放了下来。虽然只抵住了一会儿,但刀太利,老板娘脖子上已经有了长条的血痕。
少侠猛咳了几声,老板娘不满极了,总是上扬的嘴角下撇着,小二帮她缠好了布止血。
“冯老爷派我来的。”
“没有的话,不好交差。求老板娘通融通融。”
他望向老板娘,眼中流露出歉意,沙哑的声音也软了下来。
“老板娘大人有大量,便饶了我吧。”
哎呦喂,瞧这委屈劲儿。
老板娘白了他一眼,少侠瞅着了,缩了缩脖子认下。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把利刃往他脖子上架呢。
老板娘生气之余,又想起了以前的事,鼻头微微一酸。于是,接下来要骂的话也没骂出口,
平复了心情,她转而问起了他另一件事来:“不说别处,这片地方的冯老爷就不少,你说的是哪一位?”
“三个月前的廿九,知县李大人被揭发贪墨,羞愧难当,竟一把火烧了宅子。负责彻查此事的冯老爷不忍,曾来此消愁,和您说下回再来。”
老板娘原是低头摆弄着自己染了凤仙花的指甲,听到眼前人这话后,眉眼一肃。接着抬起脸来,笑得前仰后合。
少侠盯着老板娘,目不转睛,似乎想把她这张笑面盯出个洞来,看看底下是什么。
可惜,老板娘只片刻便止了笑。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小二去拿造访册。
“哦?冯老爷什么时候来的?”
“我怎么不记得,还有这回事儿?”
老板娘说话的声音十分慢,一字一顿,仿佛咬着什么嚼碎了吞下去后才出声。小二送来册子后便被支走了,老板娘翻着册子的手顿了顿,笑着又问了一遍:“我这上面记的,冯老爷是一月廿七午时一刻来的,可准啊?”
“您贵人多忘事。”
少侠摇了摇头:“二月三十,子时三刻。”
老板娘收了笑意,涂了自己的口脂,在册子上冯老爷的名字后点了一点。
在这本册子上,有许多的人名,许多的红点。
她合上册子,总笑着的眉眼一时间褪了色般淡下来,目光如刀般冰冷。
“你,跟我来。”
少侠抱着长刀,亦步亦趋。
二人从酒楼厨房的后门离开,来到了后院的竹林处。老板娘在竹林中绕来绕去,终于来到一座土堆旁。靠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座坟。前面有三个牌位,两个写了字,分别是先考先妣,牌位有些焦黑,像是烧过一样。还有一个像是新做的,上面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写。
少侠端详着牌位,沉默不语。
接着,老板娘走到坟后,直走数百步,是一个巨大的洞口。二人入了山洞,左转右转,走到洞的深处,才终于看见了奇渊——深不见底,潭水如石壁般漆黑。
少侠双手捧了一捧水,却是清澈透明,饮一口,甘甜可口。
老板娘没有阻止他,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
喝了水,少侠沙哑的声音都变得更清悦了。
“走吧。”
“奇渊已经到了,你要装多少回去,请自便。”老板娘听到他的声音后,更加决绝。
“你该知道我说的不是这里。”少侠讽刺地勾了勾唇角。“他们什么时候金盆洗手了,我怎么不知道?”
老板娘摇头,推着他往外走:“我听不懂你去说什么,喝了奇渊水就赶紧给老娘滚!”
“站住。”
从奇渊中竟爬出来一个人!
那男子站在奇渊的另一边,堵住了出口,腰上别着一把匕首和几只飞镖。
“奇渊,不愧是奇渊。”
少侠话音未落便立刻拔出长刀与男子开战。
匕首冷光频现,长刀舞若游龙,却似有顾虑,施展得束手束脚。
刀光剑影间,老板娘缩在角落,手中死死握着一块腰牌——那是男子在缠斗中不慎掉落的,他应是还未发现。她正想偷偷溜走,却将迎面撞上男子的飞镖——此时,一把长刀飞来,飞镖四散,再看,老板娘已没了踪影。
男子想追,却被长刀阻拦,只能迎击。
形势似乎逆转了。
奇渊平静的水面被匕首与刀搅动。
远处纷乱,马蹄声、打杀声、悲号声……
一切波澜不惊都被掀翻了,惊涛骇浪似连绵不绝的雨般,似河流中的水般,都涨起来了。
台面上满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于是台面下的人吆喝起来了。台上人的世道乱了,台下人的人心却齐了。
第二天,酒楼那扇不结实的木门紧闭着,上面贴了封条,还有朝廷的布告。
百姓们不识字,一旁守着的两个人解释说这是朝廷关押了一批卖官鬻爵、残害忠良的官员和逃犯,这地方是他们的窝点,被朝廷封了,接着又逐字逐句地念给他们听。
村中的教书先生习惯隔几天来喝个茶,今早一见却不得入内。他定睛看了看布告,指着一个名字道:“哎,那不是县令冯老爷吗?”
“先生慎言,穷凶极恶之徒,当不得老爷一称。”一个少年打扮的人出声提醒。
教书先生回头一看,是个生面孔,他右脸有一块半个拳头大小的烧伤,不大唬人,无碍观仰,因此也无人觉得冒犯。
一旁,一名女子戴着帷幕,银铃般的笑声透过轻纱传出:“听说这狗官欺男霸女不是一时,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教书先生点点头赞同,隐约觉得她的声音有点熟悉。
不待他多想,一旁的百姓纷纷附和,人人都讨论着这酒楼,问还有没有奇渊水,问那个模样周正的老板娘去哪儿了。
守着的人是朝廷直派下来的,在此处人生地不熟的,有些问题不得不搪塞过去,但他们可以斩钉截铁地回答:“奇渊已塌,从今往后,再无奇渊水。”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教书先生逐渐被挤到了外围。此时,他才意识到周围没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咦?刚刚那一男一女呢?
教书先生四处张望着,已经看不到二人的身影了。
“当积雨初霁,晨光熹微,空明掩映,若青琉璃然。浮光闪彩,晶莹连娟,扑人衣袂,皆成碧色。”
老板娘——或许现在该叫姑娘了,骑在白马上,手中抱着包袱和那把刀面雪白、寒光凛凛的长刀——虽然它已收鞘,嘴中念念有词。少侠没穿他那身有暗绣银纹的夜行衣,只穿着普通的粗布衣服,牵着马,慢慢往前走着。
“阿姐,你在念什么?”
“念当下。”
少侠没读过什么书,知道姑娘肯定在吟诵古文,但不明白文意,便不能读懂姑娘的心意,难免有些遗憾,又夹杂着些奇怪的怨怼。
“阿弟,我们要去哪儿?”
少侠停了下来,沉默片刻。
露珠从草叶滴落到地上,一株一株,一滴接一滴,仿佛是又一场的大雨。
正当姑娘要解开包袱找地图时,少侠抬眼望向她,眼中像有一团火在烧。
“去奇渊。”
姑娘吓得花容失色,险些将那刀扔到他脸上开骂。
少侠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当,赶忙解释:“不是那等腌臜玩意,是去我们自己的奇渊,真正的奇渊。”
姑娘正泼辣着,却也不由得笑了,然后又掉了几滴眼泪,随手抹了抹,再甩甩手,示意少侠上马。
一匹白马像一朵流云,载着两名快活似神仙的人物扬长而去,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