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月光照不到的季节 ...
-
7813号陨石群撞击地球,陨石具有强辐射性,降落地表后因温度环境与太空不符致使陨石碎裂,原子级别的物质随空气弥散,在三个月内就扩散至全球,大辐射时代由此开始。
陨石碎屑既打开了人类生理上的基因枷锁,又使地表、海洋、星向甚至大气发生了不可估量的变化。许多无法适应的人类都在这个过程中死亡,全球人数只剩下1.03%,而还活着的这些是否还算是人类……仍有待探究。
季更阑从洞穴中醒来,坐起身后打开床头那盏只有一半灯罩的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不大的圆形穴室。
穴室中放着几座木制书架,穴屋则由土壤组成,土壤中十分干净,蚯蚓、蚂蚁通通不见踪迹——
在一些人变得越来越像动物之后,一些动物就逐渐消失了。
他在大辐射时代开启后出生——准确来说,是凭空出现。
他没有父母亲人,也没有人认识他,他有一天醒来就在这个洞穴中,就已经是这幅青年的模样。
他凭借动物的本能外出捕猎,填饱肚子后他开始搜集物资,他想活下来,他也想知道这个他活着的地方是什么样子——这是人类的本能。
他在一个堆满木头架子的废墟中找到了纸张,找到书籍,他一天天将这些东西都搬了回来。
在捕猎之余,他学会了拼音,学会了说话,用树枝在穴室的壁上一笔一划地学写字……直到有一天他翻到了一本古代诗选,他开始领略比大辐射时代前那个时代更早的时代,从此心中似是多了一瓣干花,有的是美丽如初、芬馥不移。
变化总是来得突然。
他发现了一片海底洼地。
在辐射袭卷全球后,一些海洋地区出现氧气空洞,就像有空气墙将海水隔开一样,海洋中的动物也发生了变异,只能待在水中,会被隔绝在氧气空洞之外,后来多个较相近的氧气空洞通过海水运动连接到一起,逐渐发展为洼地。鱼不能游入洼地,而人却在洼地中可以捕猎鱼类。
他游到在海底洼地中站住,自制鱼叉捕获深海鱼类,那几天吃得饱,而在这之后他却也拥有了深海鱼的习性——常年不见光。
他每天外出的地方经常会有光,而他本身有穴居类动物的习性,这导致他对光的畏惧反应十分强烈。光照在身上的时候,身体和心好像都被灼烧殆尽。
为此,他特意用之前在废墟搜到的一个计时器观察过:按大辐射时代前计时,太阳每天存在二十二小时一分十秒,月亮每天存在一小时二十八分五十秒,黑夜每天存在三十分钟。
之后他又观察过两次,发现虽然太阳月亮出现的时间、顺序都不固定,但每天最后的半个小时一定是黑夜,而在这之前的五十秒颇有威力的月光会迅速黯淡下来,自己被照到也不会很难受。
这个发现让他十分高兴。
虽然他有地下生活与畏光的生物本能,但心中的一股执念让他想去地面上看古今共赏的天。
他在时间快到时带上一本诗选来到了地面上,可他太急切,这时月光仍有余威,他拿着诗选、扒在土地上的手像被尖牙咬了一口,刺痛酸麻,下意识松开,合上的诗选摔到了地上打开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浑身麻痹的状态缓过来。他爬到了地面上,看向那本打开的诗选——是刘方平的《月夜》。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应景,他想。
他望向黑沉夜空,曾经看过的诗句与文章一一浮现在脑海中,而后又被一一清空,空荡到这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自己一个。
黑鸦鸦的穹顶盖在头上,与褐黄色的土是不一样的,一种更包容又更危险的感觉自椎骨攀升。
已经到了夜深之时——他想起自己曾看过的一个词,更阑人静。
半个小时转瞬即逝,计时器响了,他不敢久留,重新回到了地下。
即使畏光他也不能不捕猎,于是他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前往海底洼地。
今天的捕猎异常顺利,可正当他要走时,远处一个巨浪袭来,居然盖住了整片海底洼地,海底洼地瞬间被填满成为海洋真正的一部分,而他也被浪潮打昏,运往不知之地。
他再醒来是在一座木屋中,一位眉眼温柔的女士静静注视着他,察觉他醒来后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他许久没有开口。
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同类,不对,还不确定是不是同类,但她肯定是一个人,一个与自己有所不同又有所相同的人。这样的震惊与不可思议让他说不出话。
女士看着毫无反应的他微微蹙眉,略带歉意道:“抱歉,现在……每个人类不一定有自己的名字,没关系的,这”
“季更阑。”
他抬头看向女士,眼中是初辟鸿蒙的懵懂,却也有着新创天地的意气。
“你好,我叫季更阑。”
季更阑伸出了手,将自己在心中演试上万遍的“与陌生人建立朋友关系”的第一步做出。
“你好,我叫邢诗月。”刑诗月眉眼弯弯,“开耳邢,诗歌的诗,月亮的月。”
古代诗中的月亮?那一定是很好的。季更阑如是想道。
在与邢诗月的交谈中,季更阑知道自己应该是随着海底洼地区域的海水运动被送到了小木屋这边的河里,恰好被外出的邢诗月捡回了家。
两人都是第一次遇到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类,可能是太想有个人说话,也有可能是经验不足,倒豆子一般就把自己之前二十余年的人生说了一通。
当人的社会结构与社会文明崩塌,所有人重新被扔回大自然时,一切圆滑与防备、委婉与闪避都向极端转化——战斗得你死我活、鱼死网破,或依偎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邢诗月是人类父母所生,父母都有鸟类特性,所以从小被父母教育,长大后乘父母所制的小舟离开,漂泊到此处发现有森林有溪水便就此住下,搭建小木屋、添置物品,每日去水源处捕猎,已经独自生活很久了。
在季更阑看来,邢诗月的生活非常接近他所知的大辐射时代前的人类生活,甚至连这个地方的时间都与大辐射时代前相差无几。
而有着如此生活经历的邢诗月在听到季更阑与她几乎完全不同的生活轨迹时,发出了感叹:“天呐,你的生活真是太精彩了!我还从来没见过海底洼地呢。”
季更阑下意识接了一句:“我会带你去看的。”之后又意识到不对,那个海底洼地已经被填充了,自己现在也连家都找不到,怎么可能带她去?
邢诗月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好了,既然这样你就在我家住下吧。我们可以一起去捕猎,一起找物资,我家还有一些书,我都可以教你,还有啊……”
季更阑认真盯着邢诗月亮晶晶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她的眼睛比光还亮,但我一点也不痛。
次日,邢诗月带着季更阑在附近转悠,介绍了捕猎野兔、野鹿和偶尔出现的大型野兽的捕猎地,可以捕鱼的小溪、水源地、泉眼……季更阑从前只在书中字里行间见过的文字变成了实景展示在他面前,令他应接不暇。
邢诗月看季更阑就像看一个刚睁开眼睛的婴儿,一只刚踏出巢穴的小兽。他眼中闪着好奇的光芒足以通过反射聚焦点燃智慧的火苗,他的目光让邢诗月——在这个大辐射时代不能再像人类的人类,看到了千百万年前人类的祖先们初开灵智的模样。
之后,他们日日一起捕猎、一起捉鱼,一起学文字、一起品味书籍,二人心灵上的距离也逐渐拉近。
一天晚上,季更阑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放好,邢诗月瞥了一眼窗外高悬的明月,偏头问季更阑:“你的特性是什么?”
季更阑外出捕猎时一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床面要和地板一个高度,邢诗月暗自猜测这应该都是与他的特性有关,但之前季更阑与自己不甚熟悉,而且看起来并不想说,所以她一直没问。不过一直这么拖着也没什么用,还不如说开了,有什么问题她也好根据他调整计划。
“穴居鼠,深海鱼,特性是地下生活和畏光。”
邢诗月心中直道难怪。
“我是奎特马、蜂鸟,还有”
邢诗月停住了,看向窗外已经彻底黑下来的天,她复又说道:“天黑了!我们出去玩吧!”
邢诗月蹦蹦跳跳地就冲了出去。
果然是有蜂鸟和马特性的人,身体本来就轻盈,还跑得真快。
季更阑看着对方一溜烟儿跑没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无奈地笑了笑,拿上一旁邢诗月的匕首和衣物赶紧跟了出去。
邢诗月本来在前面跑着,回头发现季更阑落了好远没跟上来,又笑着跑回去,到季更阑身边后她从他手上接过匕首和衣物,拉住季更阑的小臂拽着他就往前跑。
季更阑在后面跑得吃力,喊了几声邢诗月也没减速,季更阑又跟不上,于是邢诗月的手就从季更阑的小臂处往下滑,直至触碰到季更阑的手。
邢诗月突然就停了下来,季更阑还在往前冲,差点撞到她,而季更阑的手也顺势握住了邢诗月的手。邢诗月的手仍是五指张开状,而季更阑的手已经扣紧。
邢诗月有些不知所措。
在人类的作法中,男女间关系虽然有很多种定义,但能十指相扣的关系却不多。
如果是他人,她或许能以对方对人类文化不理解为理由质疑,但以季更阑对人类文化的理解,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犯这种简单错误。
所以,他是……喜欢我?
邢诗月知道自己的父母能在这样一个时代相爱并生下自己十分不易,也从不指望自己可以寻一人相伴到老,可如今一切都在证明她实在太过好运。
季更阑望着邢诗月的眼睛,不常变化的嘴角有了上扬的弧度:“抓牢了,我不会跟不上你了。”
邢诗月点了点头,二人一起向远方奔去。
终于跑到了一片森林,四周漆黑,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太细微,在莫名其妙的牵手后不防备,顿然,一切黑暗中的小动作都染上了暧昧。
季更阑看着邢诗月的背影,脑海中都能画出她的眉耳鼻唇,眼睛一定要用宝石来嵌,任何画笔、刻刀,哪怕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都不能将她的眼还原。
一片黑暗中突然有了一束暗暗的光,季更阑注意到是从邢诗月面朝的方向射来的,此时邢诗月缓缓转过身,季更阑瞳孔骤缩——那光是从邢诗月的左胸口发出的。
“我还有一个特性,萤火虫。”
“那应该是一只有蚊子特性的萤火虫,它扎了我一下,通过血液循环,我拥有了萤火虫特性。”
季更阑被光伤过,看到光的第一反应就是跑,但发出光的人是邢诗月,他的脚就像灌了铅一样抬不动一步。
本来季更阑都做好了痛苦的准备,但他惊奇地发现邢诗月的光不会伤害他。
她……就像千万年前的古诗中所描写的皎皎月光,不会照得人遍体鳞伤。
季更阑虽然有畏光本能,但他是人,他有趋光意识,所以他伸出手想触碰那团疗愈的光。
“我为什么不会被你的光伤到?”
“萤火虫发出来的光虽亮但没有热量,称之为冷光,而太阳光有热量。至于月光,可能是经大气层重组后物质间发生反应,形成了畸态热量。”
“我的光没有热量。所以,你不会被伤到。”
邢诗月冲他笑:“我以后就是你的永久光源了。”
季更阑仍在震惊与欣喜中愣着。
“你不交一下使用费吗?”
邢诗月张开了双臂,左胸口的光在黑暗中更加明显。
季更阑如大梦初醒,立刻将邢诗月抱了个满怀。
奇怪,我的心怎么这么烫,明明她说她的光没有热量。
之后,他们在一起了。
他们依然在捕猎、在认字、在读诗,同时,他们也有了一些新的活动:在捕猎后默契地击掌碰拳,在认字后交换一个绵长的吻,在读诗后仿写一首不伦不类但真挚的情诗……
三年后,大气在人类活动与物质畸变双重作用下进一步变化,全球性的季节重新出现在地球上。
不过还是有参差存在的——昼夜长也受到了季节的影响。
春夏永昼,秋冬永夜,而月光最盛的时候是秋天。
日光的热量可通过衣物隔离,对季更阑的影响不太大,但月光的畸形热量却无法隔绝,只能让季更阑住在地下室。
今年的秋天季更阑过得很充实。
他和邢诗月在前年找到了他的穴居,将穴居中的东西都搬了出来,并利用水路运输到了小木屋。
邢诗月担心季更阑呆在地下室无聊,于是将它们都放到了地下室给他解闷。虽然季更阑很喜欢这些,但他最喜欢的还是按时回家的邢诗月。
季更阑认为时间的度量往往是主观的:同样是一天,他可以读三本书还有富余,而想邢诗月一件事却远远不够。
因此,秋天很快就过去了。
秋天的最后一束月光收回时,邢诗月早就站在了地下室的门口,她听见季更阑的脚步声和他不紧不慢开锁的咔哒声。
门被打开的第一刻,季更阑看见了邢诗月比月光还耀眼的双眼。他上前一把将人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发,发出满足的叹慰。
倒是邢诗月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背:“干什么呢这是,之前又不是见不到,现在怎么跟昨晚没见过一样?”
季更阑将下巴搁在她肩上:“你说得对,从今以后,都能见着。”
他们将一起捕猎、看书,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事要一起做,还有很多很多年要一起过,在月光照不到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