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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周翎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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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照月把我稳稳地放在正堂的紫檀木圈椅上,那椅子铺着厚厚的锦垫,暖融融的。
堂屋里灯火通明,巨大的红烛噼啪作响,映得金漆雕花的梁柱流光溢彩。
父王和母妃坐在上首,姐姐迟云舒正笑着看手中的画本,封面倒是画的精美,是一个将军模样的人。
“又带着夏洄胡闹了?”母妃的声音温柔依旧,带着一丝了然的纵容,目光在我微红的脸上转了一圈,“偷喝了多少?”
我还没想好怎么搪塞,迟照月已经施施然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顺手拿起姐姐递过来的橘子瓣,慢悠悠道:“不多,也就半壶桂花酿。夏洄那小子半杯就倒了,闻秋倒是出息,面不改色。”
我立刻挺直腰板,努力驱散脑子里的混沌,强装镇定:“那是自然!我酒量随爹!”
父王正呷着茶,闻言呛了一下,咳了两声,指着我笑骂:“小滑头!你父王我那是海量!你这叫牛犊子不怕虎!”他虽这么说,眼里却全是笑意,显然没真生气。
姐姐迟云舒把画本拍在了桌子上,放声笑着,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促狭:“我看是夏洄那孩子太实诚,被闻秋带坏了才是真。”
我脸上腾地一下热起来,比喝了酒还烫。
我下意识地看向迟照月,他正垂着眼,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玉佩,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回被迟照月随手搁在案几上的那盏大红鲤鱼花灯上。
暖阁里光线暗,没看清,此刻在正堂明亮的烛火下,那鲤鱼腹部透出的暗纹愈发清晰,笔画扭曲怪异。
“哥,”我忍不住开口,指着那花灯,“你这灯……腹部的纹路好生古怪,是今年时兴的新样子吗?”
迟照月抬眼,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他眼神里的散漫瞬间收束,变得锐利如鹰隼,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他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贵公子模样,漫不经心道:“哦?许是灯坊匠人弄的新巧玩意儿吧,讨个吉利罢了。怎么,我们小秋也喜欢?回头哥再给你弄一个。”
“还是算了,毕竟是真的丑。”我的浑身都有些发热,也顾不上那盏丑丑的鱼灯了,端起桌子上的茶一饮而尽。
好苦…真的好苦,我的脸皱了起来,决定明天告诉他们,不许买这么苦的茶。
“守岁守岁,发什么呆呢?”母妃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侍女们鱼贯而入,端上了热腾腾的饺子、年糕和各色精致点心。
父王兴致很高,开始讲起他们游历时遇到的趣闻,母妃在一旁含笑补充,姐姐偶尔插话打趣。
迟照月也加入了话题,妙语连珠,逗得大家笑声不断。
守岁的时光在谈笑,点心与长辈赐下的压岁红包中缓缓流淌。
更鼓声再次响起时,已是子时过半。窗外的爆竹烟花声达到了顶峰,映得夜空亮如白昼。
“好了,岁守完了,都去歇息吧。”父王大手一挥,带着酒足饭饱的满足。
我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爹娘安歇!哥哥姐姐安歇!”敷衍地行了个礼,拔腿就想往侧房跑。
“站住。”迟照月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绊住了我的脚步。
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这么急着去看你的小陪读?”桃花眼里带着洞悉一切的戏谑。
我梗着脖子:“他……他喝醉了,我怕他难受!”
“放心,侍卫看着呢,渴了有水,吐了有人收拾。”迟照月伸手,极其自然地替我理了理刚才跑动弄乱的衣襟领口,指尖不经意拂过我颈侧。
他动作一顿,眼神深了些许,随即恢复如常,拍拍我的肩,“你也折腾一晚上了,回自己屋好好睡。明日大年初一,还要早起拜年,顶着两个黑眼圈像什么样子?夏洄那边,明早再去不迟。”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我看着他深邃的眼眸,知道再争辩也是徒劳。
何况,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大哥的手段我也是知道的。
躺在自己宽大柔软的床上,锦被熏着熟悉的沉水香,我却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该告诉夏洄他的身份吗?他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开始,旧的过往可以抛弃吗?
夏将军一案,牵连了数千人,午门的血整整流了七日不止,我本来是不太在意的,但现在的夏洄单纯可爱,如果要报血海深仇的话,那么他将与整个迟皇室为敌。
我想着想着便睡着了,梦境中我沉沉的看见了有一个没有四肢的人在向我说话,我被吓得逃跑了,但周围环绕着他的呢喃…
这一夜,窗外爆竹渐歇,新年的晨曦还未透入,新春的钟声敲响了。
而我懵懂的心事,似乎也在这新旧交替的夜晚,悄然破土,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王府里便有了动静,仆人们轻手轻脚地洒扫庭院,准备祭祖事宜。
我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侍女服侍着我更衣洗漱。
走到偏房,我轻轻推开房门,一股淡淡的酒气还未完全散去。
夏洄已经醒了,正拥着被子坐在床边,低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
阳光透过窗棂,滴在了他的身上。
听到开门声,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撞进我的视线,显而易见的慌乱和羞赧,脸颊迅速漫上一层绯红。
“闻…闻秋哥哥……”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宿醉后的微醺,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
“哟,小少爷怎么不说想我了?”看他这副模样,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夏洄的脸瞬间红得快要滴血,头埋得更低,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被子里去,声音细若蚊呐:“我……我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我挑眉,凑近他,学着他昨晚的样子,故意把温热的气息拂在他敏感的耳廓。
“那看来你说的都是假的了,原来你不是真心想要跟我玩的。” 我压低了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
夏洄的身体瞬间僵硬,耳根红得剔透,猛地抬起头,急急辩解:“我……我不是……那是……”他那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对上我含笑戏谑的眼神,更是窘迫得无地自容,索性一头扎进被子里,当起了鸵鸟,只留下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蚕蛹和几缕不安分的黑发在外面。
看着他这副可爱的模样,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伸手隔着被子去挠他:“躲什么躲?男子汉大丈夫,敢说不敢认啊?”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带着羞恼的抗议:“闻秋哥哥!你……你欺负人!”
笑声在清晨安静的侧房里回荡,门外的仆人不仅住脚旁听,屋外冬日的暖阳格外热烈,冲散了那抹寒意。
外廊上的墨兰再次被养活,在冬天也努力的盛放,新的一年,新的起始,新的一天。
我拉着夏洄冲出房间去跟父王母妃拜年,刚踏出房间,带着冬日寒意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驱散了最后一丝酒味。
拜年的过程也并不复杂,我和哥哥姐姐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夏洄在外面等着。
父王母妃并不喜欢奢华,整个王府除了仆从只有我们几个,上门的宾客也都拒绝了。
父王大手一挥,早有准备好的仆妇端着红漆托盘上前,上面是四封厚厚的、绣着金线福字的红包。“拿着!压祟驱邪,平平安安!” 两个红包入手沉甸甸的,我咧嘴一笑。
拜完年后,我急忙走出房门,将另一个红包递给了夏洄,他接过后,满脸的不可置信,眼睛湿润了起来。
姐姐迟云舒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一身鹅黄新衣,衬得人比花娇。
她先是对我促狭地眨眨眼,然后目光落在夏洄身上,笑吟吟地递过来一个更小巧精致的荷包:“喏,给小夏洄的,姐姐的私房钱,收好了别让某人抢了去。” 说着还故意瞟了我一眼。
“姐!”我佯装不满,夏洄却已经双手接过,郑重地道谢:“谢谢云舒姐姐。”
之后哥哥姐姐都去处理他们自己的事了,我拉着夏洄跑到了演武场,那里是我上武艺课的地方。
阳光正好,洒在清扫干净、铺着薄薄一层新雪的石径上。
“慢点!闻秋哥哥!”夏洄小声抗议,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我加快。清晨的寒风掠过耳畔,把耳朵冻的通红,我后悔没有戴上兔绒帽子了。
一道冷冽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我们身上。
我循着感觉望去,正对上站在廊柱阴影下的周禁卫。
他依旧一身利落劲装,腰佩长刀,身姿笔挺如松,乌黑的长发被他用一根玄色发带高高束起,在头顶扎成一束,垂落至背部,几缕飘逸的额发随意散落在鬓边。
我暗道一声不好,大过年的不回家,干嘛呆在王府?
完了完了,肯定是剑穗的事暴露了!
那剑穗是周翎彧从不离身的旧物,据说是他师父所赠,前几日被我一时兴起解下来挂在了后院那只聒噪鹦鹉的笼子上……现在想想,简直是自掘坟墓!
我拉着夏洄警惕的往后退,周翎彧一步一步的慢悠悠的走近。
眼看着他的目标是我们,我颤抖着打起了招呼:“周、周老师,新年好啊!”我硬着头皮挤出一个笑容,试图用新年的喜气冲淡他身上肃杀的气氛。
“您……您怎么没回家过年啊?王府今日闭门谢客,挺清闲的……”
周翎彧在距离我们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他并未理会我的寒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先是在我脸上扫过,稍作停留。
随即,便如铁钳般牢牢扣在了夏洄身上。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凝固。演武场空旷,四周只有风掠过光秃树枝的呜咽,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仆役洒扫声。
新雪初霁的阳光毫无温度地洒落,在周翎彧冷硬的轮廓上镀了一层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