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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片场风暴!前男友的戏服砸碎完美面具 ...

  •   云港深秋的早晨,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清冷的锐利。童蔓声裹紧身上的薄羽绒服,踏进《岁月长河》片场那座由旧仓库改建的巨大摄影棚。柴油发电机在角落低吼,混合着木工组钉锤的敲打声、灯光组调灯的呼喊,还有隐隐飘来的咖啡焦糊味——这是2010年一个寻常剧组开工的气息。巨大的绿幕前,布景组正对着图纸,紧张地搭建着老云港一条弄堂的局部:斑驳的青砖墙,挂着褪色“酱园”招牌的铺子门脸,几根歪斜的电线杆。
      “蔓声姐,早!”梳化组的助理小跑过来,手里拎着沉重的化妆箱,“今天第一场是您和砚清哥的,弄堂里初遇后‘假夫妻’第一次回家那场,情绪要甜一点,带点试探的羞涩。”助理语速飞快,边说边麻利地打开箱子。
      “嗯,知道。”童蔓声在折叠椅上坐下,闭上眼,任由冰凉的粉扑在脸上按压。甜一点,羞涩一点……她脑子里过了一遍剧本,宋棠和周淮安,两个肩负重任的地下工作者,在组织的安排下,以新婚夫妻的身份住进这条鱼龙混杂的弄堂。戏里,他们需要小心翼翼地扮演恩爱,既是给邻居看,也是给彼此一个磨合的借口。童蔓声试图在心底勾勒出宋棠初入“新家”时那种带着任务审视、又对眼前这个陌生“丈夫”生出一点好奇的微妙心情。她下意识地用指腹捻了捻袖口,仿佛在回忆某种布料的手感——那是幼年越剧练功服丝绸的触觉,一种根植于肌肉记忆的职业本能,此刻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可那点微妙的心情,像水底的浮萍,还没聚拢,就被棚口一阵突兀的骚动搅碎了。
      “蔓声!童蔓声!”一个熟悉又带着点急切沙哑的声音穿透了片场的嘈杂。
      童蔓声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骤然沉到谷底。
      周屿就站在摄影棚巨大的门口,逆着外面清冷的天光。他瘦了些,头发有点乱,下巴冒着一层青茬,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工装夹克,袖口磨得起了毛边。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件东西——是一件叠得还算整齐,但颜色明显发旧、袖口甚至有些脱线痕迹的民国布衫戏服。童蔓声认得那件衣服。那是几年前,她和周屿还在戏剧学院没毕业时,一起凑钱接了个没人看的小剧场话剧,在里面演一对乱世情侣。那衣服,是他们当时拮据又热血的见证。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他怎么敢找到这里?一股冰冷的、混杂着羞耻和愤怒的血气直冲童蔓声的头顶。棚里所有的声音——钉锤声、喊话声、发电机的轰鸣——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周屿那穿透力极强的呼唤。
      “声声!你听我说!”周屿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她,大步就要往里闯。
      场务和副导演立刻围了上去,试图阻拦:“先生!先生!这里是拍摄重地,不能进!”
      “我找童蔓声!我是她男朋友!”周屿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焦躁,用力想拨开挡路的人,眼睛死死盯着童蔓声的方向,“就五分钟!声声!你给我五分钟!”
      “男朋友”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童蔓声的皮肤上。她看见周围的工作人员,那些扛器材的、打光的、布景的,动作都慢了下来,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和周屿之间来回扫射,带着惊诧、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窥探。窃窃私语像细小的虫子,开始嗡嗡地蔓延开。“啧,又是感情纠纷……”“看着挺斯文,闹起来真难看……” 片场边缘,几个场工压低声音的议论,像针尖一样扎进童蔓声的耳膜。
      童蔓声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化妆师手里的眉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粉底都在发烫。她几步冲到周屿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冰碴子般的冷硬:“周屿!你发什么疯?我们已经分手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周屿看到她,眼神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混合着痛苦和希冀的光,他急切地把手里那件旧戏服往前一递,布料粗糙的边缘几乎蹭到童蔓声的手臂:“声声,你看!你还记得这个吗?在‘黑匣子’小剧场,我们演《乱世浮萍》,你说过,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再难也要陪我一起演下去!声声,我错了,我知道我混蛋,我那天不该那么说你……可我们五年啊!五年!你不能就这么……”他的声音哽咽了,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卑微,“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这次真的会改,我们一起……”
      “够了!”童蔓声厉声打断他,声音因为极度的克制而微微发颤。她看着眼前这张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让她感到陌生而疲惫的脸,看着他手里那件象征过去廉价梦想的旧戏服,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彻底的失望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最后一丝残存的心软。“周屿,你还不明白吗?”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我们早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你要你的纯粹艺术,你要你的清高,你看不起这个圈子,你觉得别人都在‘恰烂钱’。可你呢?五年了,你除了抱怨、除了贬低我、除了守着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你做了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维持最后的冷静:“我不想再陪你长大了,周屿。我耗不起了。你走吧,别再来找我。算我求你。” 说完,她猛地转身,不再看周屿瞬间灰败下去的脸和眼中碎裂的光,快步走回自己的位置,后背挺得笔直,却僵硬得像一块冰封的石头。
      周屿被场务和副导演几乎是半推半架地“请”了出去,他最后那声带着哭腔的“声声……”被厚重的摄影棚门隔绝在外。
      片场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聚焦在童蔓声身上。她重新坐下,闭上眼,化妆师小心翼翼地捡起眉笔,继续工作,手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像一面破鼓在脑子里敲。
      “好了好了!都动起来!准备实拍!”执行导演拍着手,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氛围。场记板清脆地响起:“《岁月长河》第37场第1镜,Action!”
      绿幕背景被后期替换成逼真的弄堂街景。镜头从弄堂口推进,斑驳的砖墙,晾晒的衣物,一只慵懒的猫蜷在墙角。张砚清饰演的周淮安提着一个小小的藤箱,另一只手自然地虚扶着童蔓声饰演的宋棠的腰后,姿态亲昵而带着保护意味。他微微侧头看向她,眼神里含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个新婚丈夫的温存笑意,嘴角上扬的弧度带着一丝属于地下工作者的谨慎观察。那是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松弛感,源于无数次镜头前的打磨,也源于他骨子里那份沉稳可靠的本能。
      “到了,就是这儿。”周淮安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安抚,“地方小了点,委屈你了。” 他的表演松弛自然,瞬间将人拉入那个战火纷飞却又要在夹缝中扮演温馨的年代。
      镜头切到童蔓声近景。她需要展现出宋棠第一次踏入这个“家”时的复杂心情——一丝对陌生环境的本能警惕,一丝对眼前这个“丈夫”身份的好奇和评估,以及,必须融入这个身份、扮演好一个新嫁娘的羞涩与甜蜜。
      监视器后面,导演罗安微微前倾着身体,眉头习惯性地聚拢,目光紧紧锁在屏幕上。
      童蔓声努力调动情绪。她抬起眼,看向张砚清(周淮安),想牵动嘴角,想弯起眼睛,想找到宋棠此刻应该有的、那种带着点忐忑又强装镇定的“甜”。可周屿那张痛苦扭曲的脸,他手里那件刺眼的旧戏服,他那句“陪我演完人生这场戏”的嘶喊,像跗骨之蛆,顽固地盘踞在她脑海的每一个角落。
      她的眼神是空的。嘴角的弧度勉强而僵硬,像画上去的。那点应有的羞涩和甜蜜,被一种深重的、无法掩饰的疲惫和心不在焉彻底覆盖了。她看着张砚清,视线却仿佛穿过了他,落在某个虚无的、充满痛苦回忆的点上。
      “卡!”罗安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寂静的片场。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张砚清眼里的温存瞬间褪去,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看向童蔓声。
      罗安从监视器后抬起头,那张平时总是温和儒雅的脸此刻绷紧了。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又戴上,目光锐利地直射向童蔓声,带着一种审视和巨大的压力:“童蔓声?”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让整个片场的气压骤降,“你在看哪里?你的眼神呢?宋棠现在是什么心情?是警惕?是好奇?还是对新‘家’、对身边这个‘丈夫’的一点羞涩的期待?你演出来的是什么?是累?是烦?还是魂游天外?”
      一连串的质问,毫不留情。童蔓声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愧疚和恐慌攫住了她。她仿佛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目光,无声的谴责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她辜负了罗导的信任,辜负了整个团队的付出,更辜负了宋棠这个她拼尽全力才争取来的角色。她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更深地陷进掌心的嫩肉里。掌心的刺痛尖锐地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资源竞争、市场压力、转型的瓶颈,此刻都具象成了导演的失望和全场的静默。
      “对不起,罗导。”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压抑的颤抖,“我…我调整一下。”
      “再来!”罗安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Action!”
      张砚清再次进入状态,眼神温煦,姿态自然。童蔓声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试图驱散周屿的影子。她抬眼,努力想笑,想找到那份“甜”。可那巨大的心理负担和挥之不去的情绪干扰,让她所有的努力都显得如此刻意和笨拙。眼神依旧飘忽,表情依旧僵硬。监视器里的画面,只有张砚清一个人在真实地生活着,而她,像个蹩脚的、格格不入的木偶。
      “卡!”罗安的声音明显带上了一丝火气,他猛地从导演椅上站起来,动作幅度很大,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几步走到拍摄区域边缘,盯着童蔓声,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冰锥般的寒意,穿透整个寂静的片场:
      “童蔓声!你知道我们这一天的场租、机器、灯光、人员成本是多少吗?全组上下近百号人,就耗在这里,看你一个人魂不守舍?”他指着绿幕,“你看看这景!美术组熬了多少个大夜搭出来的?灯光组调了多久的光?录音组在找最干净的底噪!所有人都在为这部戏拼命!你呢?你在干什么?”
      罗安越说语速越快,胸膛起伏着,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思考神情的脸此刻因压抑的怒火而显得异常严厉:“一个最简单的夫妻日常互动!情绪要求写在剧本上,明明白白!你告诉我,你现在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是剧本吗?还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当初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你说你能演好宋棠!现在呢?连最基本的入戏都做不到!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后面那些大起大落、生死诀别的戏份能撑得起来?!”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童蔓声心上。她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巨大的羞愧和自责几乎要将她压垮。她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辩解的声音。是啊,她在干什么?她让所有人失望了。她对不起罗导,对不起剧组,更对不起宋棠。眼眶瞬间变得滚烫酸涩,视线迅速模糊。
      就在童蔓声摇摇欲坠,几乎要在罗安那沉重的失望和全场的无声压力下崩溃时,一个身影动了。
      张砚清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中的藤箱道具。他几步走到罗安身边,身体巧妙地挡在了童蔓声和罗安之间,隔断了那几乎要将她洞穿的严厉目光。他的动作流畅自然,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属于演员对导演的尊重,以及一丝为搭档解围的急切。他微微倾身,凑近罗安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足够让周围几个核心工作人员听清,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那是一种在复杂圈子里历练出的高情商表达,既维护了导演的权威,又给了搭档喘息的空间):
      “罗导,实在抱歉。蔓声她…从早上开始就不太对劲,刚才在化妆间好像就有点胃痉挛,一直强撑着。我看她脸色实在难看,刚才那一下,好像疼得有点站不住了。”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童蔓声苍白如纸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巧妙地引导了众人的注意力。随即,他又转向助理导演,语速清晰果断:“老陈,麻烦赶紧让场务搬把椅子过来,再倒杯热水!快!”
      “要热的,加点姜丝最好。”他补充了一句,语气自然得像随口一提,却透着一份熟稔的体贴。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稳定军心的力量,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僵局。他并没有直接对抗罗安的权威,而是提供了一个合情合理、让所有人(尤其是暴怒边缘的导演)都能体面下台阶的理由——身体不适。他精准地捕捉到了童蔓声此刻状态极差的外在表现,并将其放大解释为“胃痉挛”,合情合理。
      罗安满腔的怒火被张砚清这突如其来的“诊断”硬生生堵了回去。他拧着眉,目光狐疑地在童蔓声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和张砚清沉稳笃定的眼神之间扫了一个来回。童蔓声此刻失魂落魄、摇摇欲坠的样子,确实像极了身体突发不适。张砚清在圈内是出了名的靠谱和沉稳,他的话,有分量。
      罗安重重地哼了一声,那股几乎要爆发的怒火终究被强行压了下去,转化为一种余怒未消的烦躁。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眼前的麻烦:“还愣着干什么?扶她去休息!赶紧的!调整!赶紧调整!别耽误太久!”后半句是对着整个剧组吼的,带着一种“算我倒霉”的憋闷。
      立刻有女场务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童蔓声僵硬的胳膊。童蔓声如同提线木偶般被扶着走向休息区,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只残留着罗安那冰冷的失望和张砚清沉稳声音带来的短暂庇护。她甚至不敢回头看张砚清一眼,巨大的羞耻感几乎将她淹没。可她能感觉到他目光落在自己背上,沉甸甸的,没有审视,只有无声的支持。
      张砚清站在原地,看着童蔓声被搀走的背影,眉头不易察觉地蹙紧,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他转过身,对着罗安和其他工作人员,脸上已经恢复了属于演员的敬业和平静,微微颔首:“抱歉罗导,给大家添麻烦了。等蔓声缓过来,我们尽快。”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叠澜江。外滩璀璨的灯火在对岸连成一片辉煌的金带,倒映在江面,被往来货轮犁开一道道晃动的、细碎的光影。晚风带着深秋的凉意,更裹挟着江水的潮湿和浓重的柴油、铁锈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属于工业城市的粗粝感。
      童蔓声独自一人,站在江边一处稍显僻静的观景平台栏杆旁。她拒绝了助理的陪伴,只想找个地方透口气,让冰冷的江风把自己混乱的脑子吹醒。身后不远处,是繁华都市永不停歇的喧嚣车流,而眼前,只有沉默流淌的江水和远处模糊的货轮轮廓。
      白天的混乱、周屿绝望的脸、罗导冰冷的失望、全剧组无声的注视……像无数碎片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切割。她试图去想宋棠,想那个身处险境却依然要强装甜蜜的地下工作者,可那些沉重的现实情绪像厚厚的淤泥,死死拖拽着她,让她根本无法挣脱。摆脱“花瓶/苦情”定型的渴望,和对“因戏生情”阴影的警惕,在此刻都成了沉重的枷锁。
      “给。”
      一个温热的触感突然贴上她冰凉的手背。
      童蔓声一惊,猛地回头。
      张砚清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半步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个印着贱兮兮小黄人图案的保温杯。杯盖已经拧开,丝丝缕缕的热气带着熟悉的、微辛的姜香飘散出来,瞬间被江风吹淡。这审美,果然还是那么……别具一格。
      “你……”童蔓声有些无措,嗓子干涩得发紧。她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
      “找助理问的,她说你可能来江边了。”张砚清的语气很自然,带着点他特有的、面对熟人时那种温和的随意,甚至有点自来熟的热情,仿佛他们只是晚饭后出来散步偶遇,“喝点热的,驱驱寒气。云港这秋天的江风,看着温柔,吹久了骨头缝都冷。”他把杯子又往前递了递,动作不容拒绝。
      童蔓声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温热的杯壁熨帖着冰冷的掌心,那股暖意似乎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上来。她低头,小口啜饮着姜茶。辛辣微甜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也似乎冲开了喉咙里那道无形的枷锁。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风声,江水拍打堤岸的哗哗声,以及远处货轮沉闷的汽笛。
      “……对不起。”童蔓声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风声盖过,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的沙哑,“今天……连累你了。也连累整个组。” 她盯着江面上破碎的光影,不敢看他。
      “谁没个状态不好的时候?”张砚清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责备。他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也望着对岸的灯火,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那仰月唇的线条在夜色里柔和了些,“罗导是压力大,片子投资大,周期紧,他比谁都急。骂完了,事儿还得干。” 他顿了顿,话锋轻轻一转,带着一种回忆的口吻,还有点碎碎念的港台腔调,“不过,看你今天这样,倒是让我想起我当年最难熬那会儿。”
      童蔓声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他。他的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沉静。
      “高三,拼了命想考戏剧学院表演系,跟我爸拍胸脯保证,考不上就乖乖听他的去学金融。”张砚清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嘴角甚至还带着点若有似无的自嘲笑意,“结果呢?专业课过了,文化课差两分。就两分。”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江风里比划了一下,随即又收回口袋。“你说气不气人啦?”
      “我爸那人,你也知道点,说一不二。武术世家出身的老爷子,脾气硬得很。直接就把我护照机票拍桌上了,去美国,学商科。他说,学那劳什子表演,没前途,养不活自己,是瞎胡闹。” 张砚清转过头,看向童蔓声,眼神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清亮,“我那时候,感觉天都塌了。学了快十年的武术,压腿、拉筋、摔打…流的汗都能汇成河了。突然告诉我,以后用不着了,得去学怎么看财务报表?哈!”
      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却没什么温度。
      “可我不甘心啊,声声。”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越时光沉淀下来的力量,“我就憋着一股劲儿。到了美国,白天上课,啃那些天书一样的金融术语。晚上?晚上宿舍门一关,就在那点小空地上,接着练!压腿,踢腿,打拳,翻跟头……楼下老外邻居投诉过好几回,说我扰民。”他摇摇头,笑容里多了点真实的无奈,“可没办法,不练,骨头缝都痒,心里那团火就熄了。我就想着,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得回来,得用我自己的本事,站到那个台子上去,让我爸看看,他儿子选的路,不是死路!”
      夜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他的眼神坚定而明亮,那是经历过挫败、却从未真正熄灭过的火焰。那份豁达乐观,像暗夜里的微光,坚韧地透出来。
      “这些年,在港台,在内地,摸爬滚打,演过死人,当过替身,跑过龙套,脸都没露全过。”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趣事,“当替身从二楼往下跳,摔得屁股开花啦!”他甚至还带点小得意地补充了一句,“累吗?真累。苦吗?是真苦。被人瞧不起、说闲话的时候有没有?太多了。可支撑我的是什么?就是当年憋在宿舍里练功时的那股劲儿,就是死也不肯认的那口气!还有……”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童蔓声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温和肯定,“还有,就是打心底里觉得,这事儿,我热爱!值得我拼!就像你当年在越剧练功房里,对着那面大镜子,一遍遍走台步、甩水袖的样子。眼神儿里那股子韧劲儿,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轻轻哼了两句越剧腔调,模仿得不太像,却带着一种真诚的欣赏。
      “声声,”张砚清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演戏这事儿,有时候挺玄乎。它像一道门,推开它,就能暂时躲开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儿。管他是失恋了,还是被人指着鼻子骂了,还是压力大到喘不过气……门里面,你就是另一个人,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有另一套规则。那是你的乌托邦。”
      他往前微微倾身,目光专注地看着童蔓声盈满水光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提醒:
      “宋棠在等你救她呢。她的世界,她的任务,她的挣扎,她的爱……都在剧本里等着你。外面这些,”他指了指身后繁华又冷漠的城市,也指向童蔓声心底的泥沼,“是周屿的,是罗导的,是制片人的,是场租灯光盒饭的……但不是宋棠的。”
      江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喧嚣,卷着张砚清的话语,狠狠撞进童蔓声的心底。那层强撑的、冰封的硬壳,终于被这带着理解、共情和灼热信念的话语,撞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演戏是唯一能逃进去的乌托邦……”
      “宋棠在等你救她呢……”
      这两句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五年。整整五年。
      和周屿在一起的那些甜蜜的、争吵的、充满希望又不断失望的日子;他那张总是带着愤懑和不得志的脸;他贬低她那些“恰烂钱”的角色时轻蔑的眼神;他空谈着理想却毫无行动力的样子;分手时他那句“陪我演完人生这场戏”绝望的嘶喊;还有今天片场他那卑微的、攥着旧戏服的身影……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被消耗掉的青春和热情,所有清醒着沉沦的痛苦,所有对未来的惶恐和对自我的怀疑……在这一刻,如同被压抑到极点的火山,终于找到了爆发的出口。
      “哇——”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毫无预兆地从童蔓声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不是啜泣,不是呜咽,是压抑到极致后彻底崩溃的嚎啕。她猛地弯下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心脏,痛得无法呼吸。温热的姜茶杯子从她脱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掉在水泥地上,剩余的姜黄色液体泼溅开来,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着微光。
      她哭得浑身颤抖,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眼泪汹涌决堤,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地冲刷着脸颊,滴落在冰冷的栏杆上。五年积压的情感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淹没了所有的体面和伪装。她哭那逝去的爱情,哭那个曾经天真付出的自己,哭事业瓶颈期的迷茫,哭今天片场巨大的难堪,哭对未来的恐惧,也哭张砚清口中那个“乌托邦”的遥远和艰难。
      张砚清没有阻止,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他默默地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到她手边。然后,他弯下腰,捡起了那个摔在地上的小黄人图案的保温杯,拧好盖子,拿在手里。他的动作沉稳而安静,给予了她一个可以尽情崩溃、不必顾忌的空间。外滩的灯火在对岸无声流淌,叠澜江的风依旧带着柴油味呼啸而过,而这片小小的角落,被一个女人彻底释放的悲伤所笼罩。这份无声的陪伴,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治愈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那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渐渐低了下去,化为断断续续的抽噎和压抑不住的哽咽。童蔓声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那股几乎将她撕裂的剧痛似乎随着眼泪流走了一部分。她接过张砚清递来的纸巾,胡乱地擦着脸上狼藉的泪痕,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张砚清一直等到她的抽噎声平息了一些,才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好点了吗?”童蔓声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嗯。”她低着头,看着地上那滩已经半干的姜茶污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张砚清没有追问,也没有讲大道理。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才用最平常的语气说道:“明天早上的戏,是弄堂里和周淮安一起晾衣服,很生活化的场景。罗导要求的那种……烟火气里的甜蜜和默契。”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红肿的眼睛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眼睛肿成这样,明早让化妆师多费点心了。回去冰敷一下?”
      他的语气太过自然,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崩溃从未发生,仿佛他们只是在讨论第二天的工作安排。这种刻意的“平常”,反而像一股暖流,无声地包裹住童蔓声千疮百孔的心。他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也没有刨根究底的追问,只是用最实际的方式,把她拉回了“演员”这个锚点,也拉回了“宋棠”这个角色。
      童蔓声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一股混杂着感激和酸涩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许多:“……好。我知道了。”她顿了顿,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向张砚清,里面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坚定,“谢谢你……砚清哥。”那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属于童蔓声本真的率真。
      张砚清看着她眼中重新凝聚起的那点微弱的光,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温和的笑意。他把手里那个擦干净的保温杯重新塞回童蔓声冰凉的手里,杯壁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拿着,还有点温乎气儿。走吧,”他侧过身,示意回去的方向,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带着点轻松调侃的调子,那点隐藏的“内心搞笑男”特质在不经意间流露,“再不回去,你助理该报警找人了。明天片场见,‘宋棠同志’。”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那个称呼。
      “宋棠同志……”童蔓声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握着温热的杯子,指尖感受到那点残留的暖意。她跟着张砚清,慢慢离开江边。身后,叠澜江依旧沉默地流淌,倒映着繁华的灯火,也倒映着这个城市无数个不为人知的疲惫夜晚。
      第二天清晨,《岁月长河》片场。
      弄堂布景里,阳光被刻意打得很柔和,模拟着清晨的微熹。晾衣绳上挂着一排洗得发白的旧式衣物。张砚清饰演的周淮安,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正拿着一件素色的女式旗袍,动作利落地抖开,搭在晾衣绳上,姿态自然而熟练,仿佛已做过千百遍。他微微侧头,看向旁边。
      童蔓声饰演的宋棠,正低着头,仔细地将一件男式衬衫的领口抚平。她的动作还有些微不可查的生涩,眼睛确实还带着点红肿的痕迹,被化妆师用精巧的手法遮盖了大半。当张砚清的目光看过来时,她仿佛有所感应,也抬起头。
      镜头捕捉到她的眼睛。
      那里面依旧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和疲惫,像隔夜的寒霜,尚未完全消融。然而,在那层薄霜之下,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不再是昨天空洞的茫然和心不在焉的游离。那是一种被现实重压后,依然选择挣扎着看向角色的目光。
      她的目光落在张砚清(周淮安)脸上,看着他熟练的动作,看着他被阳光勾勒的侧脸线条。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情绪波动,在那双红肿未消的眼睛深处,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像初春冻土下,第一颗顽强顶破硬壳的嫩芽。也像她儿时第一次登台,在幕布后偷偷掀开一丝缝隙,看向台下时的那种忐忑与专注混合的眼神。
      那是一种混合着观察、评估、一点点生涩的模仿,以及……一丝被眼前这“丈夫”的日常举动所意外触动的、极其微弱的涟漪。不再是完全的抗拒和疏离,而是有了一点试图靠近和融入的笨拙努力。这份努力,笨拙却真实,是她向“乌托邦”迈出的第一步。
      监视器后面,罗安紧盯着屏幕,身体微微前倾,眉头依旧习惯性地锁着,但眼神里昨天那几乎要喷薄的怒火,此刻被一种专注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所取代。他没有喊“卡”。片场异常安静,只有机器运作的细微声响。
      张砚清饰演的周淮安似乎感受到了身边人那细微的变化。他晾好旗袍,转过身,很自然地拿起旁边木盆里一件小小的婴儿肚兜——那是组织安排的、用来增加“家庭”真实感的道具。他拎着那小小的红肚兜,走到童蔓声(宋棠)身边,动作自然地递给她,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点属于“丈夫”的、温和的征询。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递过去。
      童蔓声(宋棠)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鲜艳的红肚兜上。她的动作顿住了。一瞬间,周屿的影子、昨日的难堪、内心的疲惫……所有沉重的现实碎片似乎又要汹涌而来。
      但这一次,她没有完全被吞没。
      镜头拉近她的特写。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像被风吹过的蝶翼。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伸出了手。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最终,还是稳稳地、轻轻地,接过了那个小小的红肚兜。她的指尖,甚至在那柔软的布料上,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那指尖的摩挲,带着一种职业演员对道具本能的感知,也带着一丝对“烟火气”生活的陌生触碰。
      监视器里,她低垂的眼帘下,那抹沉重依旧在,像无法摆脱的背景色。然而,就在那沉郁之上,一种新的、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专注,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终于漾开了一圈细小的涟漪。那涟漪的中心,映着张砚清沉静而专注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属于周淮安的关切,也有一丝属于张砚清的鼓励。
      罗安盯着屏幕,紧锁的眉头,终于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松动了一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片场风暴!前男友的戏服砸碎完美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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