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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废墟里,他替角色说爱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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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后的第七天,梧桐叶终于落尽了枝头。云港深秋的早晨,空气里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湿冷,沉甸甸地压在叠澜江畔这片刻意营造出的“战争废墟”上。几辆刷着“岁月长河摄制组”字样的厢式货车停在远处,引擎盖还微微冒着热气,混合着劣质柴油燃烧后的刺鼻气味,弥漫在片场的每一个角落。
童蔓声裹紧了身上那件灰扑扑、袖口磨得发毛的旧棉袍,寒意依旧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化妆师小敏正半跪在她面前,用沾了深褐色油彩和特制血浆的海绵块,小心翼翼地点染着她脸颊和脖颈上的“伤口”与“污迹”。冰凉的触感让童蔓声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童姐,忍一下,马上好。”小敏的声音带着歉意,动作却不敢停。时间太紧了。
“没事。”童蔓声低声应道,目光却穿过忙碌穿梭的场务和灯光师,落在不远处那道颀长的身影上。
张砚清已经“就位”了。他穿着同样破旧、沾满泥灰的深蓝色长衫,背对着她,站在一堆用泡沫和石膏精心搭建的断壁残垣前。道具组的工作人员正半蹲着,将最后几片染着暗红“血迹”的碎砖瓦,仔细地摆在他脚边预定倒下的位置。一个年轻的剧务抱着几大块沉甸甸的灰色麻布,小跑着从他身边经过,带起一阵冷风,吹动了他长衫的下摆,露出里面同样灰旧的衬裤脚踝。他安静地站着,微微垂着头,似乎在默背着什么,又像是在积蓄力量。那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仿佛已提前背负上了周淮安注定的命运。
今天的戏,是结局,是诀别。周淮安为掩护身份暴露的宋棠,在深秋的这片废墟里,用身体挡下致命的子弹。
“童老师,张老师,导演那边问好了吗?” 执行制片拿着对讲机匆匆跑过来,鼻尖冻得发红,语气里是掩不住的焦急,“罗导说太阳光角度马上到位,胶片机也准备好了,就等两位了。这场戏太吃光了,错过这个点,后面补拍成本太高了。”
“好了。”张砚清转过身,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他的目光越过制片,精准地落在童蔓声脸上。四目相接的瞬间,童蔓声心头莫名一悸。他脸上也已经做好了伤效妆,额角一道逼真的“血痕”蜿蜒至下颌,让那张原本清俊温润的脸庞平添了几分凌厉的硝烟气。但他的眼神,却沉静得如同无波的古井,只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燃烧。
童蔓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尘土味的空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也点了点头:“我也好了。”
“好嘞!两位老师辛苦!马上清场准备实拍!” 制片如蒙大赦,立刻拿起对讲机喊了起来。
片场瞬间进入一种高度紧张而有序的节奏。无关人员被迅速清离拍摄区域,巨大的黑色吸光板被挪动到位,反光板的角度被反复微调。灯光师大声报着光比数值,录音师戴着耳机,高高举着长长的吊杆话筒,在废墟的边缘寻找着最合适的收音点。空气中只剩下设备移动的摩擦声、压低的口令声,以及远处叠澜江上隐约传来的、沉闷的轮船汽笛。
罗安导演坐在他的导演椅上,裹着厚厚的军绿色大衣,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着的、线条冷硬的嘴唇。他身边的小监视器屏幕亮着幽幽的光。
“各部门最后检查!Action准备!” 场记拿着打板器,声音洪亮地穿透了这片废墟的寂静。
童蔓声和张砚清走到了各自的起始位。脚下是刻意布置的碎石瓦砾,踩上去发出细碎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声响。深秋的风穿过断墙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他们脚边。
“《岁月长河》,第187场,第1镜,Action!” 打板声清脆落下。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杂音。童蔓声(宋棠)猛地从一堵半塌的矮墙后探出身,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惊魂未定和刻骨的焦急。她一眼就看到了前方那个正被几个持枪“特务”逼向死角的蓝色身影——周淮安(张砚清)。
“淮安——!” 那一声呼喊撕裂了空气,带着血沫般的嘶哑和绝望,本能地冲口而出。
周淮安闻声,身体一震,霍然回头。就在这一刹那,枪声提前炸响!不是剧本里安排的位置!道具组一个年轻小伙大概太过紧张,手中的道具枪没压稳,扳机被误触了。
“砰!”
沉闷的响声在废墟间回荡。
张砚清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空白,但那空白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紧接着,一种巨大的、真实的痛苦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感官,如同冰冷的电流从脊椎炸开,四肢百骸都在叫嚣。这不是表演,是身体对突发巨响最原始的反应!他硬生生将几乎脱口而出的闷哼咽了回去,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那剧痛攫住了他的呼吸,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深秋的寒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童蔓声的心脏在那一秒骤然停跳!她眼睁睁看着张砚清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那不是演出来的!她太熟悉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了!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她,几乎让她窒息。
“卡——!” 罗安导演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像鞭子一样抽在凝固的空气里,“谁开的枪?!场务干什么吃的!位置呢?!情绪呢?!全乱了!重来!” 他烦躁地一把扯下头上的帽子,狠狠摔在旁边的折叠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整个片场噤若寒蝉,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道具组那个小伙子脸都吓白了,拿着道具枪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连连鞠躬道歉。
混乱中,童蔓声几乎是踉跄着冲向张砚清,棉袍的下摆被地上的断木绊了一下,差点摔倒。“砚清哥!你怎么样?” 她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伸手想去扶他。
张砚清却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自己手臂的刹那,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了一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剧烈的生理性痛楚已经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决绝的沉静。他抬起手,用指关节用力按了按剧痛未消的额角,动作有些粗暴,然后深吸一口气,转向怒火中烧的导演,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罗导,对不起,是我的问题。刚才走位有点偏差,影响了节奏。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没有看童蔓声,也没有提那声意外走火的枪响,将所有的责任和可能的混乱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童蔓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他衣袖带起的冰冷空气。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看着他额角那层未干的冷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他总是这样。像高中练功房里,她不小心崴了脚,他明明自己也痛得龇牙咧嘴,却会第一时间冲过来,稳稳扶住她,还要嘴硬地说一句“没事,我骨头硬”。
罗导盯着张砚清看了几秒,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似乎想穿透他平静的表象。最终,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重新坐回椅子,烦躁地挥挥手:“调整!所有人归位!张砚清,你给我稳住了!童蔓声,情绪找回来!再有一次,今天都别拍了!胶片不是钱烧的?”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被资本和进度双重挤压下的导演特有的焦躁和暴戾。
“明白,罗导。” 张砚清低声应道,转身走回自己的起始点。经过童蔓声身边时,他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掠过她的脸,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安抚,有歉意,还有一丝……更深沉的东西,快得让她抓不住。随即,他便挺直了脊背,重新站定在那片象征死亡的废墟中央,背影重新变得孤绝而沉默。
场务们像被鞭子抽打一样,飞快地清理着刚才被碰乱的场景,重新摆放“血迹”斑斑的碎石。灯光师再次调整着反光板的角度,试图追回那稍纵即逝的“魔幻时刻”的光线。录音师高高举起了吊杆话筒。空气里只剩下紧张的喘息和器械冰冷的碰撞声。深秋的风,似乎更冷了。
“Action!”
打板声再次敲响。
这一次,世界彻底沉入剧本的深渊。枪声在预定的位置、预定的时机,精准地炸裂!
“砰——!”
张砚清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后背。那力量如此真实,以至于他整个人向前踉跄了一步,长衫的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他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瞳孔骤然收缩,映出童蔓声那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的脸庞。
时间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因为巨大的“痛楚”而显得滞涩、沉重,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牵扯着生命最后的力气。他的目光穿过弥漫的硝烟和飞扬的尘土,牢牢地锁住了几步之外的童蔓声(宋棠)。那眼神,不再是张砚清惯有的温和或隐藏的促狭,而是属于周淮安的——一种濒死之人燃烧尽最后生命火焰的凝视,深邃得如同旋涡,里面翻滚着无尽的爱恋、刻骨的痛楚、无法割舍的牵挂,以及一种近乎悲悯的诀别。
童蔓声的心跳停止了。她看见他通红的眼底,清晰地映着自己此刻狼狈绝望的身影。那不是表演!那深处汹涌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痛苦和爱意,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理智的堤坝。她想起了开机前夜,在片场外简陋的临时休息棚里,两人裹着羽绒服对戏。昏暗的灯光下,张砚清指着剧本上周淮安最后的那句台词,声音低沉地说:“声声,周淮安对宋棠,早已不是小情小爱。是信仰的托付,是生命的延续。他要她活,替他去看那个他为之付出一切、却注定无法亲眼看到的新世界。” 他当时的神情,和此刻他眼底映出的自己,瞬间重叠!
“淮安——!” 童蔓声的嘶喊破喉而出,带着灵魂被撕裂的剧痛,本能地冲向他。
张砚清(周淮安)用尽最后的力气,朝她伸出了手。那只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手,在空中颤抖着,仿佛想要最后一次触摸她的脸庞,抓住这尘世最后的温存。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膛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腥甜和生命流逝的冰冷:
“棠…棠儿……”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却清晰地撞在童蔓声的耳膜上,如同重锤。“忘…忘了我……” 他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更深的痛苦,眼神却死死地、贪婪地锁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轮回的印记里。“替我……看……新世界……”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眼中那团灼烧的火焰骤然熄灭,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永寂的黑暗。伸向她的手,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颓然垂下。挺直了半生的脊梁,在这一刻轰然折断。他像一座失去所有承重柱的古老建筑,缓慢地、沉重地,向后倒去,摔进那片精心布置、象征着死亡归宿的瓦砾废墟之中。倒下时,身体撞碎了旁边一个半朽的木箱道具,发出沉闷而空洞的碎裂声,几片染着暗红颜料的木屑飞溅起来,又无力地落下,覆盖在他身上。
“Cut——!过!这条过了!” 罗安导演的声音透过扩音喇叭传来,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亢奋的嘶哑,甚至能听到他激动地拍了一下大腿。
监视器旁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如释重负的欢呼和低低的议论。
“太绝了!张老师最后那个眼神……”
“童老师那声喊,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完美!罗导要的就是这种真实的破碎感!”
然而,片场中央,那片象征死亡的废墟里,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童蔓声还维持着向前扑去的姿势,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冰封住。她的视线死死钉在倒下的那个人身上。张砚清躺在冰冷的、凹凸不平的瓦砾堆里,双目紧闭,脸色是死寂的灰白,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那身破旧的长衫沾满了尘土和暗红的“血迹”,凌乱地铺散开,像一只失去了生命力的、巨大的蝶翼。
导演喊“过”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传来,模糊不清。她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只有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钝痛。周淮安倒下的画面,和他那句耗尽生命吐出的“替我…看新世界”,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烙印在她的灵魂里。
她一步步,极其缓慢地,挪到张砚清身边。脚下踩碎的枯叶发出细碎的哀鸣。她慢慢地蹲下身,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冰冷的瓦砾硌着她的膝盖,寒意透过单薄的戏服直刺骨髓。她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开落在他紧闭眼睑上的一小片染血的木屑。
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指尖传来的冰凉让她猛地一颤。那温度,如同深秋的寒潭,没有一丝活气。
时间失去了意义。片场的喧嚣、导演的指令、工作人员的走动……所有的一切都退到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之外。只有这片冰冷的废墟,和废墟里躺着的这个人,构成了她世界的全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张砚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濒死的蝶翼在做最后的挣扎。随即,他猛地吸进一口气,那声音嘶哑、破碎,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他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
那双眼睛,童蔓声一辈子也忘不了。
通红的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像是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被彻底撕裂。里面翻涌着尚未散尽的、属于周淮安的巨大悲伤和濒死的空洞,浓烈得如同化不开的血。而在那一片令人心悸的赤红与绝望的废墟之下,童蔓声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同样狼狈,同样泪流满面,同样被这无边的痛楚淹没。
那不是周淮安在看宋棠。
是张砚清在看着她。透过角色濒死的躯壳,灵魂深处那个真实的人,在无声地呐喊,在确认她的存在。
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童蔓声的视线,在她布满“伤痕”和污迹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痕迹。她甚至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张着嘴,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起来。
张砚清似乎想抬手,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在身侧的瓦砾堆里动了一下手指。一个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刚刚凝聚起的所有力气。他的胸膛依旧在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沉闷的咳嗽,身体在深秋冰冷的地面上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那颤抖不是因为寒冷,是情绪彻底决堤后,灵魂深处无法平息的余震。
没有人上前打扰。经验丰富的场务和副导演远远看着,默契地拦住了想要过去递热水或毛巾的工作人员。罗安导演坐在监视器后,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锐利的眼神透过镜头,长久地凝视着废墟中那两个无声崩溃的身影,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大家保持安静,原地休息。
深秋的风卷过废墟,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河水的腥气,吹动着他们沾满灰尘的衣袍。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张砚清散开的长衫上,落在童蔓声沾满泪水和尘土的手边。
世界一片寂静。只有风穿过断壁残垣的呜咽,和两人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呼吸声。
时间在冰冷的废墟里缓慢流淌,将那份巨大的、属于角色的悲伤一点点沉淀、沁入骨髓,又悄然置换成了另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弥漫开来。
终于,那剧烈的颤抖在张砚清身上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深重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他每一寸骨头上。他依旧仰躺在冰冷的瓦砾堆里,没有试图起身,只是极其缓慢地,将目光转向蹲在他身侧的童蔓声。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破碎不堪地挤出喉咙:
“声声……” 他停顿了许久,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确认眼前的人是谁。眼神里属于周淮安的悲壮和空洞渐渐褪去,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脆弱的后怕。“如果…真有那一天……”
他再次停顿,目光沉沉地落在童蔓声泪痕狼藉的脸上,那里面翻涌着一种童蔓声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极其沉重而复杂的东西,像暗流汹涌的海。
“我宁愿……你先走。”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童蔓声的心上。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那死寂的沉默,也击碎了那层摇摇欲坠的角色躯壳。童蔓声猛地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温热骤然冲上眼眶,几乎又要落泪。然而,几乎是同时,一种哭笑不得的情绪也涌了上来。这太“张砚清”了!刚刚从那样撕心裂肺的死亡体验里挣扎出来,魂魄还没归位,居然还能顶着这样一张惨白的、写满“我快死了”的脸,说出这种戏里戏外交织、让人又气又心疼的话!
“张砚清!” 她脱口而出,带着浓重的鼻音,想也没想就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捶在他没受伤的那侧肩膀上,力道却因为情绪激动而显得有些失控,棉袍的袖子带起一小片尘土,“戏瘾过了没?!还演上瘾了是吧!” 声音是刻意拔高的嗔怪,试图用这层薄薄的“愤怒”外壳,去掩盖内心翻江倒海、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惊涛骇浪。她心里有个细小的声音在尖叫:这根本不是演!他手还在抖!
拳头落下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他单薄衣衫下紧绷的肌肉猛地一颤。不是疼痛的反应,更像是某种情绪被猝然触碰后的应激。
她的动作僵住了。
掌心里还残留着他肩头布料粗糙的触感和透过布料传来的、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体温。刚才捶打他时,自己手指那无法抑制的颤抖,此刻清晰地反馈回来。那颤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后怕,因为刚刚目睹他“死去”时那灭顶的恐惧还未完全消散,因为那句“我宁愿你先走”背后沉甸甸的、超越了角色本身的重量。
那句话,不是周淮安对宋棠诀别的升华。那是张砚清在生死体验的混沌边缘,剥开了所有戏谑和掩饰,从灵魂最深处掏出来的一句最朴素的真心话。它和高中练功房里,他默默帮她提走沉重的水壶;和高中毕业那个初夏夜晚,他认真说“我会想你”时带着暖意的眼神;和叠澜江边寒风中,他递来姜茶时沉稳的安慰……一脉相承。
责任与担当,沉默的守护,早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无论是作为周淮安,还是张砚清。
这个认知,如同初冬第一道刺破云层的阳光,带着冰冷的暖意,瞬间穿透了童蔓声心中因角色死亡而弥漫的浓重悲伤和迷茫。一种全新的、更加汹涌而复杂的情感,在她心口轰然炸开,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丝不知所措的慌乱。
“咳…咳咳……” 张砚清被她捶得闷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却奇异地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释然的红晕。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个他惯常的、带着点调侃意味的笑,但最终只牵动了一下僵硬的肌肉,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心里碎碎念:嘶…下手真狠…不过总算…哭出来就好了…他挣扎着想撑坐起来。
“别动!” 童蔓声立刻按住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慌乱地低下头,避开他那双依旧残留着惊心动魄血色的眼睛,视线无措地落在他沾满灰尘和“血迹”的长衫前襟上,手指下意识地捻着粗糙的棉布袖口。“你……你缓缓再说。躺着。”指尖下的布料冰冷,可他肩胛骨的轮廓透过薄衫传来,带着一种让她心安的坚韧。指尖下的布料冰冷,可他肩胛骨的轮廓透过薄衫传来,带着一种让她心安的坚韧。
就在这时,几片冰凉的东西,毫无预兆地、轻柔地落在了她的后颈上,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
她下意识地抬头。
深灰色的天幕上,不知何时,开始无声地飘落下细小的、洁白的晶体。初雪。云港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悄然而至。细碎的雪粒被风吹着,打着旋儿,无声地洒落在这片承载了太多悲伤与震撼的废墟之上,覆盖在冰冷的瓦砾、染血的木屑和他们同样冰冷的戏服上。
一片小小的雪花,恰好落在张砚清微微仰起的、依旧苍白的脸颊上。那冰凉的触感让他眼睫颤动了一下。
童蔓声看着他脸上那点迅速融化的微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紧握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捶打他时,那份因真实恐惧而生的颤抖。周淮安与宋棠的故事,在深秋的尽头,以最壮烈的死亡画上了句号。那蚀骨的悲伤和遗憾,如同这废墟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然而,就在这片悲凉的余烬之上,在这初雪降临的冰冷时刻,另一种东西,一种带着微弱却真实温度的东西,如同雪地下的嫩芽,悄然顶开了沉重的冻土。
她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初雪的清新和尘土的气息涌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凛冽的清醒。她伸出手,不是去擦自己脸上的泪痕,而是轻轻地、极其小心地,拂去了张砚清肩头刚刚落下的一层薄薄雪粒。指尖隔着冰冷的戏服布料,感受到他肩胛骨微凸的轮廓,和那下面传递过来的、属于生命的、坚韧的温度。
“下雪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刚刚哭过的沙哑,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新的开始,“今年的雪,来得真早。”
张砚清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她为他拂去落雪的手指上。那眼神深处,翻涌了一整天的惊涛骇浪似乎终于缓缓平息,沉淀成一片幽深的海。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只刚刚在戏里无力垂落的手——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蹭掉了童蔓声脸颊上残余的一抹湿冷泪痕。
动作笨拙,甚至有些滞涩,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嗯,”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却不再破碎,反而透出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是早了。”喉间还残留血气,但看着她为自己拂雪的手指,心口那团因入戏太深而冻结的坚冰,终于裂开一道缝隙。
不远处的场务区,几个裹着厚厚军大衣的工作人员正跺着脚取暖,嘴里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迅速消散。
“靠,这鬼天气,说下雪就下雪!冻死老子了!” 一个年轻场务搓着手抱怨,朝废墟这边努了努嘴,“不过张老师和童老师那场戏……真是绝了。我站边上看着,汗毛都竖起来了,真以为张老师要……咳。” 他没敢说完。
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灯光助理,抱着保温杯吸溜了一口热水,眯着眼看向废墟里那两个依旧靠得很近的身影,咂摸了一下嘴:“入戏深啊。你看童老师那眼神,还有张老师刚才那句‘我宁愿你先走’……啧,这劲儿,没个几天缓不过来。罗导这戏,怕是要成。”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不过说真的,拍这种戏,太伤人了。尤其这种动真感情的。你看张老师那手,刚才倒下去的时候,好像真磕到硬石头了,起来的时候我看他揉了好几下。”张砚清隐约捕捉到“太伤人”几个字,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这种议论,他早习惯了。
“伤人也得拍啊,” 另一个整理着电缆的场务接话,语气有点无奈,“上头说了,这片子瞄准的是星光金众,最好能冲个国际A类。现在市场风向转得快,观众口味叼,不玩点真的、玩点狠的,怎么拼得过那些砸大钱搞特效的商业片?咱们这文艺片,不就指着演员拿命去拼那点‘真实感’和‘艺术性’么?” 他朝忙碌的灯光组和昂贵的胶片摄影机方向抬了抬下巴,“喏,都是钱堆出来的。罗导压力也大着呢。”童蔓声听到“拿命拼”,指尖蜷缩了一下。
“也是,” 年轻场务叹了口气,缩了缩脖子,“就是苦了演员。张老师还好,童老师这几年……好像也挺不容易的。听说她之前那个男朋友,就那个姓周的,还来闹过?”“姓周的”三个字像针,刺得童蔓声呼吸一窒。
“嘘!小点声!” 灯光助理紧张地看了一眼远处导演棚的方向,“圈里的事,少打听。干活干活!”
议论声被寒风卷走。雪,渐渐下得密了些。细碎的雪粒落在冰冷的废墟上,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时光流逝的低语。
片场边缘,罗安导演依旧坐在监视器后,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他半边脸。他沉默地看着回放里张砚清倒下时那彻底空洞绝望的眼神,看着童蔓声扑来时眼中碎裂的星光,看着两人在废墟中无声崩溃的静默。他拿起对讲机,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满意:“B组准备下一场街道转移的戏份,转移地点清场。A组这边收尾,让张老师和童老师去休息车缓缓。通知服装组,给他们俩拿厚外套,姜汤也送过去。”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今天的戏,很好。”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