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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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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上眼睛。”卓昔然的命令坚决,丝毫没有为沈栖楼那点示弱妥协的意思。
他依旧慵懒地倚在巨大的落地窗边,冰冷的玻璃紧贴着他单薄的脊背,窗外是吞噬一切的的深渊夜景,霓虹流光在遥远的脚下汇成一条条扭曲的光河。他微微偏头,唇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笑,仿佛早已看穿沈栖楼强压怒火,伺机夺回钥匙的意图。
沈栖楼咬紧后槽牙,喉结滚动了一下。口头上的表态对他这般金尊玉贵,向来睥睨众生的人物而言,已是屈辱的极限。
短暂的恍惚褪去,他猛地意识到一再退让只会助长对方的气焰。那张观赏性颇佳,却染着狼狈血痕的脸上,瞬间重新装裱上强势倨傲的神情,先前那掠过的破碎与软弱,如同被疾风撕碎的薄雾,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光影交错下的瞬间错觉。
现在只余下冰冷的傲慢,如同覆雪的寒潭。
“搞清楚你的身份。”沈栖楼的轻蔑,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你似乎忘了,非法侵入他人住宅,就凭这一条,我随时可以让你下半辈子在牢里偿还。这屋里任何一件东西的损坏或丢失——”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终钉在卓昔然身上,“定义权在我手里。就算我砸碎件藏品赖到你头上,你也是百口莫辩。等我正当防卫拿下你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可不敢保证。”他刻意加重了某些词,嘴角噙着一丝胜券在握的残忍。
卓昔然仿佛没听见那不怀好意的威胁,他甚至微微眯起了眼,像一只评估猎物的猫科动物,目光穿透空气的尘埃,精准地落在仍在与他无声拉锯的沈栖楼身上。窗外的冷光勾勒出他半边侧脸的轮廓,另一半则隐没在室内的阴影里。
“你真不怕他知道我就在你这儿?”卓昔然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赞叹的奇异嘲弄,“看来沈少对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自信得很呐……”他顿了顿,尾音微妙地扬起,“我自愧不如。”这句话是讽刺还是真心实意,如同蒙着一层薄纱,令人难以捉摸。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两人的威胁都停留在唇舌之间,如同心照不宣的底线——他知道他不会真的那么做,他也知道他不会真的那么做。再这样无休止地占些口头便宜,不过是徒耗精力。
不见兔子不撒鹰,不撞南墙不回头。卓昔然早就说过,沈栖楼和江宿迟在偏执这一点上,简直比亲兄弟还像。那份对于想要之物志在必得的狂妄自信,不过是建立在无数次的成功掠夺之上,是过往无数次胜利浇灌出的毒花。对得不到的东西有多狂热,对到手的东西厌弃得就有多快。人生履历上写满胜利的人,大抵如此,惯于将他人的命运当作自己光辉履历上的点缀。
还好,他从出生就没资格体验这种特权。卓昔然眼底掠过一丝黯淡的自嘲,凡事他得过且过,绝不强求。
僵局。在偌大而冰冷的客厅中央,昂贵的信号屏蔽设备如同沉默的守卫,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牢网。卓昔然之前玩的游戏,都是单机光碟版,他已经玩腻了。他之前测试过,唯有退到这扇巨大的落地窗边缘,才能捕捉到一丝足以支撑基础通信的微弱信号。
手机就在他手边,只要动动手指,发出一条信息,江宿迟就会如他所愿地赶来,结束这场危险的游戏。
但提前找外援?那无异于自挥白旗,主动认输。
更何况……他现在一点也不想面对江宿迟。扔掉戒指时,江宿迟投来的眼神,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得他心头瞬间涌起一丝不合时宜的不舍与愧疚。那种被架在道德高地上的负罪感,那种身不由己、情非得已的束缚感……让他厌恶至极。所以他选择了背对江宿迟,选择了离去的路上绝不回头,再也不见。
更何况,眼前这个濒临失控的玩具,显然更有趣,来点刺激的。
呼吸之间,异变陡生。
卓昔然攥在手心的钥匙,竟毫无征兆地向下滑落,那枚被掐住的沈栖楼命门,如同婚礼上那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朝着楼下的深渊,决绝坠落。
沈栖楼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轰然冲上头顶。胸腔里的空气瞬间化作无数把凌迟的利刃,四肢百骸脱离了理智的掌控。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几步就冲到了卓昔然所在的,那生死一线的窗边。高层坠物的速度太快了,他连捕捉到一点黄铜色的残影的机会都没有,钥匙便彻底消失在下方那片光华流溢,此刻却如同巨兽饕餮之口的都市夜景里。
嗡——
沈栖楼僵在原地,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麻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指尖蔓延至全身。他知道自己应该愤怒,应该立刻将始作俑者撕碎。可那灭顶的绝望感攫住了他,让他连恨都暂时遗忘了。
他失魂落魄地将那只养尊处优的手放在空荡荡的冰冷窗框上,维持着一个试图挽回却徒劳无功的姿势,苍白的手背上蜿蜒着青筋,与窗框冰冷的金属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他张了张嘴,想发出控诉的嘶吼,喉咙却像被三天三日未进滴水,只能溢出破碎的气音。卓昔然的残忍恶劣,超出了他认知的极限。
杀了他!让他陪葬!不……他甚至不配!卓昔然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阿迟,对那段纯粹感情的玷污。把他碎尸万段……不,把他分解成最微小的肉末……又有什么用?哪一部分,能抵得上阿迟给他的那枚钥匙?
沈栖楼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追随着钥匙坠了下去,□□却沉重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冰冷的绝望感将他淹没。他已经失去了和江宿迟的合照……难道连这枚钥匙也要失去吗?
就在沈栖楼被这灭顶的打击冲击得脑中一片混沌,甚至开始用最古老的酷刑在想象中将卓昔然折磨万遍时,卓昔然嘴角却噙着一抹早知如此,带着残忍兴味的笑意,兴致盎然地欣赏着沈栖楼这副被彻底击垮、如同精密仪器短路般的模样。
他特意选择站在这个位置,就是为了引沈栖楼过来。没想到,这头骄傲的雄狮,竟真的自投罗网,成了他掌中待宰的羔羊。
将沈栖楼从精神废墟中强行拉回的,是指骨上传来的、钻心刺骨的剧痛。在他失神之际,双手早已冰凉沉重得如同灌铅,死死抠在冰冷的铝合金窗框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几乎要将坚硬的金属捏碎变形。而就在这时,卓昔然幽灵般闪到他身侧,猛地用力——
“砰!”
窗户被狠狠关上。沈栖楼来不及抽回的几根手指,瞬间被冰冷的窗框和窗扇死死夹住。那感觉,如同被巨大的老虎钳狠狠咬住的铁丝,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咯咯”声,剧痛直冲脑髓。
“呃啊——!”沈栖楼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吼,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下意识想用另一只尚且完好的手去解救被夹住的指头,身体却因剧痛和窗框的阻碍而难以转身。生理和心理双重的剧痛如同风暴席卷着他,卓昔然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空档,猛地松开压制窗框的手,同时抄起旁边一个早已被他挪动到位的,沉重的青瓷花瓶。
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哐当——!”
花瓶带着沉闷的破风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沈栖楼的额角。
比起手指上那钻心刻骨的锐痛,头上传来的痛感反而迟钝了许多,却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闷响。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蜿蜒而下,模糊了沈栖楼的视线。他艰难地、几乎是机械地转过头,猩红的血色如同最艳丽的胭脂,在他的脸颊上肆意流淌,染红了半边视野。几缕被汗水和血水濡湿的乌黑碎发黏在光洁饱满的额角,形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的画面,颓靡又惊心动魄。
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头上也遭到了重击。
花瓶碎裂一地,晶莹的瓷片飞溅开来。里面插着的假紫丁香散落在地毯上,花瓣依旧保持着永不凋谢的虚假美丽。
倘若那是真花,早在这一番折腾前,或许就在卓昔然鸠占鹊巢后的疏于照料下,枯萎衰败了。
真实的东西,总不如虚假维持长久。
紫丁香的话语是,永恒的约定,初恋的思念。
卓昔然下手碾准了沈栖楼的要害,他调动起自己一百二十分的精力,力求稳准狠。两个人本来就有体形差异,打架时身高一寸力强一分,他不来阴的,和沈栖楼正面对决,胜算渺茫。
他清楚得很,这次要是搞不定沈栖楼,等对方缓过劲来,怒火中烧的沈家大少,真会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碎他。
想象着自己从高楼坠落,四分五裂、鲜血涂地的惨状,卓昔然非但没有恐惧,眼底反而燃起了更兴奋的光芒。他脸上的笑意不再是之前那种刻意讨好的虚伪,而是发自内心的,近乎癫狂的兴奋。
被人捏住性命,生死一线的极致刺激感……江宿迟给不了他。无论他如何挖空心思去挑战江宿迟的尊严,得到的回应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江宿迟永远沉默温吞,像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把想说的话吞进肚中,包容他的一切。他厌恶那种安全区里死水般的感情,他渴望更激烈、更具挑战性、更能让人血脉喷张的东西。
钳制手指的窗框终于被放开,沈栖楼获得了短暂的行动自由。但头上的重创和被鲜血浸染的视野,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他强忍着剧痛和眩晕,用那只尚且完好的手,猛地揪住了卓昔然身上那件早已被他撕扯得不成样子的衬衫衣袖。
然而,他之前把衬衫扯烂的举动,苦果自尝。那件扣子尽断的衬衫,此刻成了最大的破绽。卓昔然如同一条滑溜无比的泥鳅,就着沈栖楼揪扯的力道顺势一滑,便已脱身。
那件价值不菲的衬衫,竟被沈栖楼自己轻易地攥在了手里,而卓昔然的身体,已金蝉脱壳,赤裸地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机不可失,卓昔然绝不会给对手喘息之机。在沈栖楼的注意力被上半身的剧痛和手中突然多出的衣物分散的刹那,卓昔然眼中寒光一闪,目标直指下盘。他迅捷地绕到沈栖楼身后,右脚蓄满力量,对准沈栖楼的膝弯关节处,狠狠一脚踹去。
“呃!”
本就头晕目眩、重心不稳的沈栖楼,膝盖后方遭到重击,剧痛瞬间剥夺了他对腿部的控制权。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噗通”一声单膝重重跪倒在地!又因膝盖剧痛难忍,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如同被抽掉了脊骨般,狼狈地向前扑倒,脸朝下摔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从小养尊处优,出行保镖随侍,防弹座驾护体的沈大少爷,连父母都没舍得动过他一根手指头,周围人恨不得捧着他的鞋底亲吻。唯一对他黑过脸的江宿迟,即便动手也是情急之下的失态,始终保留着世家子弟的矜持与体面。沈栖楼何曾经历过这般街头流氓式的,毫无章法却招招致命的连番打击?
卓昔然以前在街边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原来不止是和人睡觉?
脸埋在细密昂贵的地毯绒毛里,沈栖楼的血性被彻底点燃。他竭力忽略着全身各处传来的尖锐痛楚,手指死死抠进地毯的经纬线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挣扎着想要起身,和卓昔然拼个你死我活。这奇耻大辱,他沈栖楼此生从未受过。
然而,他刚想发力拱起脊背,一股沉重的力量便精准地压在了他腰椎与尾椎的连接处。如同千斤巨石,瞬间将他刚凝聚起的力量碾得粉碎。卓昔然竟直接跨坐在了他的的腰背上,把他当成了人肉座椅。
紧接着,卓昔然那双看似纤细柔弱,毫无力量感的手,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抓住了沈栖楼被血和汗浸湿的头发,用力向后一拽,迫使沈栖楼仰起头,再毫不留情地向下狠狠一掼。
“咚!”
额头重重磕在厚实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幸好有地毯缓冲,才没有当场头破血流。
沈栖楼目眦欲裂,耻辱和剧痛如同烈火灼烧着他的神经。他顾不得手指被夹伤的钻心疼痛,像钉子一样死死抠着地面,拼尽全力想将身体撑起。他脑中翻腾着无数种让卓昔然生不如死的酷烈死法,打定主意绝不能让这个贱人活着走出这扇门,否则,他沈栖楼誓不为人!
就在这充斥着血腥与杀意的时刻。
一枚闪烁着古旧黄铜色泽的钥匙,忽的摇晃,放置在他眼前的地毯上,距离近得几乎能看清钥匙齿上的每一道细微划痕。直到此刻,沈栖楼才惊愕地发现,钥匙孔洞上系着一根几乎透明的丝线,线的另一端,正缠绕在卓昔然的左手无名指上。
卓昔然感觉身下这具充满爆发力的躯体,陡然间卸去了所有反抗的力量,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下来。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差点失去平衡,赶紧反手撑了一下地面才稳住。
那枚如同鱼饵般、牵动着沈栖楼全部心神,差点将他钓入绝望深渊的钥匙,被卓昔然慢条斯理地收了回去。
沈栖楼看到那枚钥匙安然无恙的瞬间,胸腔里那口一直憋着的气,才终于长长地、颤抖地舒了出来。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排山倒海的剧痛才后知后觉地席卷全身。刚刚凝聚起玉石俱焚的血性,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烟消云散。
他失去了斗争的理由。
他甚至荒谬地想要原谅卓昔然施加在他身上的一切暴行……只要,那枚钥匙还在。卓昔然没有真的丢掉它。他自己遭受了什么样的对待,似乎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劫后余生的茫然。
钥匙就在咫尺之遥,他却无法伸手触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再次回到卓昔然掌中,如同被放飞后始终被线牢牢掌控的风筝。沈栖楼分不清是痛楚激发的延迟反应,还是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只感觉脸上黏黏糊糊一片,分不清是血、汗,还是别的什么。
他把脸更深地埋进厚厚的地毯绒毛里,不想让卓昔然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丑态。然而,压抑的声音,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闷闷呜咽,和那微微耸动的肩膀,终究没能逃过卓昔然的眼睛。这试图隐藏的姿态,反而更清晰地勾勒出他的肩胛骨轮廓,透出一种被强行折断羽翼般的遗憾。
“把那个……还给我。”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屈辱的不甘,却失去了所有锋芒。与他平日清冽傲慢的声线判若两人。
即使再不甘心,一个荒谬的念头也在沈栖楼脑中闪过。
那枚钥匙的命运,不正像江宿迟的写照吗?他视若珍宝的东西,被卓昔然弃如敝履般玩弄,丢弃。却又在最后一刻,被一根无形的线牢牢牵回掌心,沦为彻底的掌中之物。
即使他此刻能拿回来,又能如何呢?
可他还是……不愿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