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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捉龙回浪》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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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兄!”
刚抽条的孩子身量还不够高,尚不能撑起刚到手的弟子服,为此,许衔青只好将自己的旧腰带紧了又紧,算是勉强拢住了上身的开襟。
他一路从山下跑到山上,自己的轻功尚未学会,浑身倒是有使不完的牛劲,他提着从山下买回来的两坛春花酒,汗水淋漓。
他一路跑一路喊,仙宗里人人便都知晓——掌门那新收的小徒弟和他的师兄最是和气。
过路的师姐拦住他的去路,许衔青知晓后立马掉头往后山走,不一会儿便隐匿在葱绿的枝叶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许师弟,你师兄今日不在洞府修炼,我晨早时见他往清潭去了。”
“多谢师姐,下次给你送胭脂玩!”
“——你小心点!清潭在后山深处,小心别逛入禁地了!”
“不会的师姐!清潭我去过很多次了,师兄会保护我的。”
许衔青一踏入这后山。便顿觉清凉,浑身的热意都被驱散,他擦掉额头上的汗,在青石台阶上轻点足尖,又在中途换了一个方向,转身向浓荫的树林里走。
那是他摸索出来的小路,只有极少人知道,他一般很少告诉别人,这条岔路径直通往清潭,大家却只走弯曲的大道,不知是为了锻炼弟子的耐性,还是只因为尚未发现,又或者开辟一条新的路破了后山的格局。
许衔青不管这些,他跑过密林,却见眼前迷雾重重,似有蒸腾之气频繁冒出,林间的气温陡然上升了好几度,但他还尚能忍受,只是水汽黏着在他的背脊前身、大腿根侧,总是不太舒服。
他的脚步逐渐放慢,心疑起过去之前可未曾有这般雾气,他伸手触碰,嗅闻舔舐——无毒无味,似乎只是一般的蒸汽。
只是越靠近清潭,雾气越浓,气温越高,他的脸色似乎都被蒸腾得有些泛红。
“这温度高得有点不正常。”
许衔青额前的发丝一绺一绺打湿,挂在脸颊两侧,雾气中间似有一道模糊的人影,看身形……
“是师兄!”
“师兄,师兄,哎——”
许衔青眼里只记得师兄的背影,哪里想到自己来清潭走的是不一般的小路,他忘记了清潭周围的坡地,一脚踩空,想要护着自己的脸,却忘了手中还提着两坛酒。
“坏了。”
他摔下,一头跌进清潭。
他早就听人说过,清潭里的清泉比之一般的泉水都要刺骨,若大夏天的正午把一盆冷泉都浇在人的身上,此人当晚就必定发热,还需得在暖房里卧床三日才能驱走身上的寒意。
他本以为自己要冻得一个激灵,却不承想竟是烫得人皮肤发红刺痒。
“啊——!好烫。”
“谁!”
见师兄突然问起,他全然记起自己的目的,忘记了涌在下半身的痛楚。
他高高提起两坛酒,向走去深处的江守墨呼喊:“师兄,我给你拿了两坛春花酒,山下今日有开坛宴,好生热闹。”
“师兄,师兄!”
年轻的许衔青总是要人应声才罢休,从来不喜多话的江守墨近几年遇上他,也不得不多说几句,不然小孩的嘴止不住,听着总是聒噪。
“你放一坛,自己带回去一坛。”
许衔青在浓雾里逐渐看不清他的轮廓,便想走得更近些,“师兄,听说师父给了你不少宝贝,你能不能借给我一个玩玩,师兄?”
江守墨的声音过了许久才传出来,他的声音似乎离得更远了,听起来和这眼前的浓雾一样缥缈不定。
“……好,你想要什么?”
他想到在那藏书阁上记载的美人如画的《霄烟隐匿图》,传说那画上的美人是活的,只要得了美人的欢心,她就可以隐匿你的踪迹,即使是世外大能在人的身边,也不能轻易探测到人的踪迹。
他想要亲眼看看,那画中美人是否真如世间众人所说,是个活物。
“霄烟隐匿图!”
许衔青不乞求江守墨能一口答应,所以今日带了好酒,磨也要把人磨松口。
他试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中循声而去,可刚一摸索抬腿,一道金光从空中闪烁,正正好落入他的怀中,是一则古朴的画卷,用金丝银缕绸带保护着。
只听那江守墨说:“送你了,三日之内,不要来扰我。”
许衔青一听见送就全然没了磨蹭的耐心,他现在只恨不得尽快回到自己的房中细细察看一番。
——若早知道江守墨这般好说话,他还买什么酒啊,直接来要不就行了。反正他想让他闭嘴,就总是送一些宝贝。
不过江守墨的库存究竟还剩多少,怎么身上总有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可以送,有些东西他翻遍了藏书阁都没找到记载。
“谢了,师兄,就祝您早日突破瓶颈。”
“您好好修炼,酒我就放您衣服旁边了,您修炼完了要记得喝啊。”
“那我先走了,就不打扰你修炼了。”
那时的许衔青早已被这宝贝冲击得乐不可支,自然没有察觉某人就站在不远处一直盯着他,可江守墨似乎并不怕自己被发现,他总是压抑不住身为妖的毁灭欲。
只需要许衔青再稍稍警觉一点,或者他转身的动作幅度大一点,两人就会相触,许衔青就能看清楚——师兄的眼睛里,多出的两个瞳孔,倒映的烈火,灼烧他淋湿的身影。
许衔青总是会忽略周身的异样,不知是年少时悲惨的遭遇将他自己保护得很好,还是他本身的天真——天真的愚蠢。
许衔青最恨妖,自己依赖多年的师兄却也是妖。
他一回到房间,自己的心就开始汩汩地跳动,他解开霄烟隐匿图的束缚,本以为画上有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可那女人却是背对着他用薄丝手绢盖住自己的脸,教他竟不能窥见到一点此人的容貌。
他很是气馁,但也知晓此物的灵性,只好将画挂在自己的房内,日日扫洒,去去灰尘,晒晒日光。
约莫在几年后的某一天,那画上的美人终于舍得露出来一只眼睛,那时他却已经长成一个精壮的青年,日日习武操练,比先前更刻苦了些,再见时也不禁讶然。
那时他嘴又甜,人又好看,常逗得山中各个大小师姐妹弟兄对他赞赏有加,自然,画吸收了这些滋养,才终于肯舍得向他弯眼微笑。
许衔青大笑了几声,才将那画给收起来。
“原来你还真是活的,那我的身子不都被你看了去,罢了罢了,看你年纪小,就不同你计较了。”
“若你还想晒晒太阳,记得告诉我。我下山了。”
他跟上江守墨的步伐,就听他问:“你刚跟谁在说话?”
许衔青看向他,几步跨到师兄前身,倒转着走,两手在后脑勺上交叠,脸侧着说话:“嗯……是一幅美人图。”
“……修道之人。”
许衔青就知道他会这样,便调笑道:“师兄,难道你忘了?那幅霄烟隐匿图,还是你送给我的。”
“……”
见人吃瘪,许衔青颇觉有趣,他放肆地笑起来,笑声在下山的林道间久久回荡。
“师兄,你总是一板一眼地走这万阶青苔地,我不要等你了,你去山下的春花酒馆找我,待你下山,我们就出发可好!”
他三两步就不见了踪影,江守墨停在原地,等风飘来擦过许衔青衣襟的竹叶,他握在手中,青绿色的鲜嫩瞬间有了红色星火、灰色余烬。
他说,清风长叹——
“好,我等你。”
——
又是雾气蒸腾,水声遍地。
许衔青被人掐着脖子,一只手想要推开身前的人,另一只却被人握着,往身下去。
江守墨要他碰一碰腹部烧红了的禁咒文身,那里烧红得快要出血。
——热,太热了。
身上的重明鸟每时每刻都不消停,他感觉自己都快要被这高温给融化了,口干舌燥。
他的背脊擦在崎岖的山岩上,山岩带上他灼热的体温,他觉得这身下水又滚了起来,两腿发软发酸,本就站不住脚,这下更是成了江守墨的掌中物。
江守墨的眼睛完全兽化,显出耀眼的金色,按理说这神圣的金色与情欲一点都沾不上边,可他的野蛮当真是玷污了这等不可亵渎的灿烂。
水声荡漾,雾气浓重,他们只在乎眼前人。
——不过不是爱,而是麻木。
昏天白日,孽海情天。
窸窸窣窣的竹叶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时间,大地在腐烂,两颗心时刻交融,分开却总是离心。
天上的树叶是灰色的,地上的青苔吸饱了水,他们的视野所及,是秀美青山,和云层遮掩。
他们在较劲——连这个也要较劲。许衔青用指甲在他的身上割伤,流出金色的血,也是滚烫,烫得他想回缩。
可江守墨却不许,妖重欲,妖血重情,他得喝,许衔青得把它们都喝下去才能解恨。
许衔青自然不想喝,他看见这金色的血才想起自己犯了一个错,可现在他还不想弥补。
他要解脱。
“喝下去。”
许衔青被逼出了眼泪,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都很委屈。江守墨的霸道、训斥、禁锢、压抑、愤怒,自己地讨好、接受、求饶、仰慕、愤恨,身上的每一寸无一不在叫嚣反抗。
“我……不喝。”
“听话。”
许衔青忍无可忍,他的眼睛泛红,眼球刺痛,水花有时飞溅他的眼眶,眨眼间就会流出眼泪。
他打了江守墨一巴掌,这巴掌自是没什么力量,可落在江守墨总是滚烫的肌肤上,很容易就留下深红的印子。
有时一场激烈的情事结束,他身上的痕迹被禁咒修复,江守墨倒成了更为凄惨严重的那一个,真是可笑。
“听你放狗屁吗!”
江守墨的脸被微微打至一侧,脸上很快就泛起了指印,他的双瞳微动,只是些微诧异,甚至漾起一阵自己都不满足的兴致,他听着许衔青的句句质问,却只注意到那张叫起来动听的嘴。
嘶哑、红肿、破损,一点点刺痛,尝起来的血腥。
——人的血,总是很美味。
“我凭什么听你的话,你是什么东西!你的心思龌龊,同你的师弟一直纠缠不清,宗门里的人都该看看,你究竟是什么德性!”
“让他们看看你的本性,你作为妖的本性,你凭什么做掌门!?”
“妖就是妖,化了人形也一样的恶心!”
“唔——”
掐着他脖子的手捂着他的嘴,他一下噤了声,因为尖锐的金色指甲探进去很可能会划破他的喉咙,他不敢张嘴,不敢尝到一嘴苦闷的血,舔舐自己的伤。
指甲轻轻划破了他的脸,红色的血流到他的眼睛里,他的眼前一片模糊泛红。
身上的束缚似乎松开了,只是还伏在他身上,不让他离开。
他眨动眼,一滴金色的血滴落在他胸前,烫得他一惊颤。
他顿时看向江守墨的脸,原来那人不知何时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开始大口大口喝自己的血。
许衔青:“——!”
许衔青立即挣脱自己,即使身后的岩块划伤了自己的后背,但自己不试着逃脱,那才是当真会死。
——他疯了,江守墨一定是疯了。
哪有妖,会喝自己的血?还会上瘾?
他想逃走,身后人哪会如了他的意。
那人的话如恶魔低语,他才刚跪上岸阶,江守墨就抓上他的小腿,一把将人带入滚水中,彻底体验了一把窒息的感觉。
金色和红色的血浑浊了白色的雾气,清潭中血腥气漫天,许衔青茫然间想到——江守墨要他喝下那血,或许不只是为了乐趣。
更多的是为了抛却自己的羞耻,达到灵与肉的欢愉。
所以,他让他喝,给了他机会的,难道他还要感谢他的怜悯吗?
“哈哈哈哈哈哈——”
他无奈地笑出眼泪,不想回答他眼中的疑问,闭上眼,自暴自弃般,吻上他,咬破他的唇,喝下血。
越来越多的血,他的自我逐渐七零八碎,山石被铁锹击打,迸发碎石激烈。
他不挣扎,他要享受。
太痛了。
太痛了。
江守墨收回自己的利爪,抱紧了他,任由人通过啃咬来发泄自己的怒气。
可惜他留下的痕迹,又不见了。
总是不见,像许衔青本人一样。
一眨眼,人就消失了。
“师兄,我不要等你了,你自己来找我吧。”
“师兄,山下有庙会,我去去就回。”
“师兄,这次带新人的机会让给我好不好,我还没去过上京呢,听说那里比江南还要繁华呢。”
“师兄……”
“师兄……”
“江守墨!你凭什么当上掌门?我也是师尊的徒弟,他总是偏心你,你就是一只妖,他凭什么偏心你!”
“姓江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别以为你当了掌门就能处处对我指手画脚,它是我抓来的妖怪,我想杀就杀,我想留就留,你不要逼我!”
“疯子!混账!王八蛋!你别碰我!把你的脏手拿开。”
“你给我吃的什么,是什么东西!我的肚子里有什么!你说啊,你说啊!”
“呃啊啊啊啊啊——,别动了,别刺了,我好痛,我真的好痛,我不要你的妖丹了,我不要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呜呜呜。”
“江守墨,为什么你总能让我更恨你!”
妖眼悲悯,四瞳震颤,他回忆往事种种,总是痛心疾首。
爱恨交织的痛苦,怜爱众生的失望,以及对私心的等候。
贪-嗔-痴!
他们都在犯错,无法弥补,总有纰漏。
爱不知如何成了恨,
恨却比爱长久。
是爱、是恨、是错过,是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
还是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
不,不。
江守墨想:时间不会错,人也不会错。
——是方法错。
——是欺瞒错。
——是贪恋错。
想来他走的每一步都是错,所以许衔青才会越走越远,远到他不敢停歇自己的脚步,只是一阵风的机会,人就消散了。
可涟漪漾开不会消失,愚公移山不再有山,四季轮回万籁俱寂,时间消失了。
爱——
从来不晚
只是,恨真的比爱长久。
所以,他爱他没有岁月。一瞬间是永恒,一个月是永恒,一年也是永恒。
爱是厚重,恨是长远,爱恨结合,是身边人。
是许衔青——
是他蹙起的眉间,和落泪的双眼,是提起的微笑,和嘶哑的享乐。
他爱他每一个瞬间,爱在永恒。
许衔青彻底放纵了自己,他将那个只会反抗的自己击败得伤痕累累,比身上的创伤更持久,身心疲累。
禁咒只能修复他□□上的伤痕,却修复不了精神上的意气风发。
多少年的磋磨颓败,从人人夸赞的天之骄子、再到任人可欺的一条可怜虫,他走了很远的路,回首却根本没有退路。
为什么,为什么?
江守墨,要不你来说说,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不懂,我不懂,我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何到了这种地步?
“许衔青,那幅画,我替你烧了。”
“她看起来很害怕,她想见你。”
“你要见吗?”
——你要见吗,你要见吗?
“不见了,不见了。“
“那你看着吧,她是怎样死的,你不要逃了。”
“不然,我会想杀你的。”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江守墨取来烧了一半的霄烟隐匿图,美人躲在假山后,瑟瑟发抖,垂泪欲泣。
青儿青儿,你救救阿姐,我还不想死,你求求他,你求求他。
——我该怎么求,我该怎么求?
——谁来教教我,谁能来教我?
他掩上自己的眉眼,擦不尽的泪。
——够了,真的够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青儿,青儿……
——别叫我,别叫我!
火在烧,扑不灭,硝烟弥漫,美人掩上自己的脸,复归原位,魂归天地。
江守墨轻而又轻的叹息在他身边响起,他拨开许衔青的手,吻去他眼中的泪。
“别哭,别哭。”
“十日后,是我们的合籍大典,你高兴吗?”
——哈,我高兴吗?
“高兴,没有比之更高兴的了。”
“许衔青,那你可真没有心。”
——你不懂,你不懂。
我心已死,既死已悔,从此种种,与我何干?
江守墨,你没有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