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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松上雪》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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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战之后,白暮雪的肉身尽毁,神魂俱损,岳听松其实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受她是真的不存在了。
而她所说的休养一年半载,其实不然,拓猾岭战役之后,师尊花了五年时间,耗费了百年修为才没让她走火入魔,而白暮雪真的是一丁点影子都摸不着了,如果师尊能救,她早就把人给救回来了。
这两个徒弟,一个手心,一个手背,都是她无法割舍的孩子,她怎能眼看着她们去死呢?
那五年,凌霄仙宗的药房里时常传来动物悲戚的呜咽,那是岳听松无法维持人形,极尽痛苦,不论身心,泣泪的嘶鸣。
无法间歇的刺痛和悔悟笼罩在岳听松的心头,那时她每次一清醒就请求师尊杀了她,或者,她会向师尊哭诉,眉间的印记失效了,白暮雪不见了。
她想要人回来。可是她看着师尊忙得焦头烂额,青丝花白,一些乞求的话又怎么说得出口呢?
她询问看守她的弟子山外的情况,可是传来的只有迟疑的缄默。
机敏如她又怎会猜不到真实的情况呢?
只是可恨她无法为宗门分担一份力,凌霄一派虽大,门下弟子众多,但各位师祖大都分散各地,避世不出,除了较为年轻的弟子为了锻炼自己有时会下山历练,众人总是对天下大势的讨伐心有余而不足。
凌霄一派,师出妖孽,天下共伐。
拓猾岭一战向世人揭发,他们所拜的仙宗仙长,极有可能是妖怪所化,至此,凌霄一派滑天下之大稽,名声彻底被搞臭了。
所拜要灵,天下都道一声神仙菩萨,可谁知道那菩萨是个假菩萨呢,凡人痛斥被愚弄,仙人以与其交好为可耻。
可是明明,凌霄在战役里出力甚多啊。
乱,太乱,大乱!
家国易主,虽无妖孽鬼神出行,但凡间相互爆发了大规模战役,史称京邑大劫。国有妖道蛊惑人心,君王蔽心,百姓苦不堪言。
此时,再一次心魔爆发冲破封印的岳听松误伤了看守她的弟子,如若不是师尊及时赶回,她必定会酿成大错。
她清醒时看清被自己误伤的弟子惧怕地后退,而师尊身上尽是血色。
那时她无比清醒而又痛苦地认识到一个事实——她是妖啊。
仙门里收了一个妖怪做徒弟,是会惹上祸灾的。
她是不祥之源,她死了,是不是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原先坚不可摧的信念隐隐崩塌,在废墟之上萌生的死亡概念,寂静而寥廓。
可师尊又如何不曾知晓她的所思所想,巨大的兔子耳朵蒙在岳听松的眼睛上耷拉着,她的前肢蜷缩在硕大的兔头之下,小心翼翼地想把自己埋进土地里。
做了错事的孩子是不是都很无措?
有人触上她的兔耳,轻轻抚摸、拍打,然后她听见了儿时的哼唱。
“师尊……”
她还在,师尊还在,师尊还记得。
岳听松微抬起了头,她的耳朵朝后,紧绷的心绪骤然放松,黑色的眼瞳忽然就睁得很大很大,她轻轻扑到师尊的脚下,长埋不起。
五年未曾化形,在此刻,妖身如金色粒子般散去,幼儿的身体抱着师尊的一条腿,埋头哭泣。
“恭喜师姐,化形成功,成功归来!”
不知是哪个弟子率先开口,紧接着那被攻击到的弟子也欣喜道:
“恭喜师姐,化形成功,成功归来!”
……
千里传讯,万里传音,凌霄山上这句话经久不衰,而处在各地的师姐妹兄弟似乎心有所感,不论正在何地,所干何事,都朝着凌霄山的方向做深深一拜。
他们心内似乎都在说:“恭喜师姐,化形成功,成功归来!”
往事远去,岳听松缓缓苏醒,兔眼眶隙似乎还泛着泪。
她翕动着鼻子,惊悚地发现好好睡在她怀里的白暮雪不见了,而头顶上的支如玉还在。
兔子急得团团转,她直立起自己的身子,还睡得懵懂的支如玉忽然从柔软的兔毛丛中摔倒,一下子砸蒙了。
岳听松阴沉的脸看着她,那巨物一般的气势,眉间化不去的愁绪,看得她瑟瑟发抖。
支如玉:……下次……下次盘在她身上好了。
大兔子不语,只一味不虞。
只见金光粒子散去,人形的岳听松长身玉立,支如玉随她心意而动,收为护腕上的玉石绑带。
支如玉:咦,被收了?
“安静点,带你去找她。”
妖化人形不稳时,时常会择定月圆之夜吸收天地灵气以滋养心脉,稳住身上的妖气,不过经由几百年教化淬炼,加之几十年香火供奉,她身上的妖气已摒除大部,只是先前的拓猾岭之战破了她的化形之术,为了□□,她不再故意掩藏自己的妖身,而是选择接受。
不知是不是道心心境有所变化,她已经摸索到臻境的一些窍门,可惜总是差了临门一脚。
岳听松捏了捏拳头,叹了一口气,又松开了。
先去找师妹吧。
白暮雪睡了一个很安心的觉,只是醒来时发觉脸还靠着兔子的脸蛋,吓得她噤声了。
她异常灵活地从兔子臂弯里跳出去,丝毫不顾及睡在兔子头顶的支如玉安危。
白暮雪:……都说蛇妖敏而聪慧,支如玉本体虽不是蛇,但应该……差不了太多吧。
她内心挣扎了一番。
算了算了,先找到出路再回来救她吧。
昨日跳下来的洞口只进不出,她的周围洞壁干燥易于攀爬,唯余那个洞口滑腻黏湿,手脚并用也无济于事。
术法未复,感慨真是处处受限,竟连一只兔妖都打不过,说出去当真丢脸。
可昨日感受到的气息现在却越发稀薄,她本以为那兔妖周身该萦绕着她熟悉的灵气,可惜她反复确认,还真不是。
她只好放弃架火烤兔肉的惊奇想法,修道之人,不应有过多的俗世食欲。
绝不是因为打不过。
底下的洞穴多而迷乱,有些洞口狭长,有些又极窄,她如游蛇又如狡兔在各个洞口窜来窜去,当她终于在某个洞口看见了一丝亮光时,她以为终于找对了路,往下一跃,却正好被路过的岳听松接住。
白暮雪一见她的脸就有些怔忪,而支如玉感受到她的气息直扑到人的跟前,最后可怜兮兮地蜷在人的脖子上老老实实当个璎珞。
她本来想说,“啊,师姐,你也迷路了啊,好巧。”
可惜她们没看起来那么熟。
后来看见支如玉出来了,她又想说:“啊,谢谢你啊,师姐,那个妖怪我正准备去降伏呢。”
可是她还记得岳听松要她在小屋里好好待着,不要乱跑的警告。
所以她选择微睁开了眼,朝后仰头,眼神里充斥着一股不敢置信,她解释为惊讶的演技,将巧妙的遇见变得正式。
她飞速地从人的怀抱里跳下,毕恭毕敬地对师姐作揖,仅仅是短促的一声:“多谢。”
看起来既疏离又显得礼数周到。
岳听松的身子僵直了一瞬,她闭了闭眼,不欲多说,转身而去。
见人似乎有些生气,她拍了拍支如玉,蛇身盘旋在她脖子颈项,蛇头和她的视线齐平。
“你们和兔妖打架了?”
支如玉:……这傻姑娘。
她摇摇头。
“那你们怎么出来的?我明明记得那只兔妖实力非凡,总不可能是她放了我们……”
“雪儿——?”
岳听松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她等着人上前,叫人跟上。
白暮雪只好亦步亦趋地跟上。只是看向岳听松时眼神又多了一层复杂之色。
那兔妖的实力,就算是她法力恢复了也不能保证制服,可岳听松就这样悄无声息地……
——胜了?
白暮雪有些颓然,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或许,她永远没有能打败师姐的机会,她恨恨地想,可随即又释然了。
既然事情都已解决,她意已不再修仙,也该下山寻一个好去处了。
不如,现在就和岳听松说清楚,免得到时候尴尬。
她仍记得刚醒时自己的出格举动,老脸一红,那绝不是她的本意!
“师姐,”她刹住脚,人站在岳听松身后,她将脊背躬身下去,认真道:“既然事情都已结束,我去意已决,还请您禀告师尊,放我下山。”
岳听松要把手上的玉石护腕捏碎,她想下山,她又要下山。
她压抑着自己即将暴动的欲望,急火攻心,喉头渗血,咬牙切齿。
“若是我求你呢?”
白暮雪猛然抬头,那时晨曦的光辉正好从洞口笼罩在她的身上,映照着师姐的侧脸,而有风起,衣袂翩跹。
是心动,是幡动。
支如玉被她的心跳作弄地惊奇,竟也探出头来看了她一眼。
支如玉:……啧啧啧,小把戏。
白暮雪将头埋得更低了点,她轻咳了一声,嘴角略弯,强压不住,“其……其实你可以跟我一起下山。咱……咱们也顺便叙……”
一股清香骤然入怀,支如玉吓得直接从人身下跳下,白暮雪仰头靠在岳听松的肩上,腰和肩膀被人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缩短。
白暮雪不知师姐为何冲上来抱她,却也不会再推拒岳听松的靠近。她小心地把手放在师姐的背上,师姐似有所感,拥抱她更紧。
其实真正的岳听松要的不多,只要是白暮雪给的,她都可以欣然接受。
就比如这次邀约,她心底里的害怕就已经散去了一大半。
“只要是你,只要你想,我都愿意。”
无知觉撩人的大兔子咬着人的耳垂说话,弄得人心里痒痒的,白暮雪的耳尖一下子红得冒血。
犯……犯规啊。
还在一旁观看了全程的支如玉一脸麻木:呸……天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