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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不知道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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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红顺着涡旋落入黑暗的管道,一圈又一圈,血水已不暴露在眼前,仿佛赤潮褪去,弱态的水又占据了上风,我关紧了水阀,不再使它流泻。从镜中擦拭身上还残存的恶魔血,直擦到头发半干,天光破晓,我才又回到我的房间。
一间属于我我却无法支配所有权的房间,是莉丽萨给予一只宠物的特权,给没牙的三头犬一个温暖的蜗居,她就会对你摇尾乞怜,可悲可叹。
这座古老而悠久的老宅,标以凯斯利家族的大名,蛇形印记的家族徽章成了大宅里最为显著的存在,所有人都活在梦幻的现实之中,只专注眼前的实在,而不加注意眼角余光的特别之处,将自己对危险的感触化为轻易的错觉,我找不到任何证据,去证实现实的荒诞。
我作为人的努力正在镜中破碎,而轻易被另一种人格占据,我不知那究竟还是不是我,如果不是我,那这副身躯又是谁在说话,有时候,我真觉得,我已经不是我,而是用局外人的身份去谈论。
就像一种……拙劣的模仿?
我沉思着,破晓的青色天光静悄悄地爬上我的窗沿,凝结雾起的白色薄纱,如果我不再是我,那我还存在吗?
不再会了。
没人会再记起我,没人……就算是我的母亲,肉眼也识不出披着人皮下的灵魂好歹。
我的灵魂之烛在未来熄灭,可残缺的肉身仍在,做着恶魔的勾当,一些我曾经想都不敢想,也只会在故纸堆里才能发现痕迹的坏事。
“但丁迷途在一个黑暗的森林,遇见豹、狮、母狼;诗人维吉尔的灵魂来救护他。”
我正在森林的暗处躲藏,不知晓躲藏的时间还有多久,我嗅到近在咫尺狼兽的呼吸,在狮群的外围匿行,一只敏捷的豹子不知躲在哪个幽深的草丛中观察我,舔舐自己的唇周,静待我的失措。
却没有一个翩然路过的吟游诗人拯救我,因此我堵上了自己的耳朵,再不聆听远处的细微之声,那被天使屏蔽的歌声。
率先察觉到我异常的当然是家里的大人物,比安卡的一双慧眼,常有比他人更能识人的绝技,可望向我身时,她却总蹙着眉,总把那不安的异常忽略,而将那直觉引向其他的不可靠猜想,于我的年纪常之合乎情理的表现,以及她的处理。
她把这归咎于我灵魂的残缺处,人尚不能完人,再者我的年岁过轻,正处最易浮躁,最易被那喧嚣夺取理智的存在,她担忧我最为正常不过,可一丝隐约的诧异还是在她心底埋下,她虽乐于我心生出多来的忧郁,却看出我心之忧甚多,如果我能亲口对她说,您猜对了,却不完全对,因为那忧郁已经超出我能承载的负荷,心房都已碎裂,她会作何感想?
比安卡惊恐之余会不会将我锁在暗无天日的储藏室里,像儿时一样,只因做错了事,说错了话,而从教堂里请来鼎鼎大名的神父,为我驱走体内的魔鬼,喝下那圣水,最后被折磨得半死不活,高烧不止,口吐白沫,却因愚昧无知而认为那是体内的魔鬼而作祟,最终导致我走向火堆,在烈焰中众人听着我的惨叫,皆大欢喜。因为那不存在的魔鬼被驱走了。
她听得出我的话外之音吗?我又有那股勇气吗?凯斯利家族的蛇形徽记盯着我,绿宝石雕刻的眼睛幽幽的阴冷,令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莉丽萨也拥有一双这样的眼睛,绿色的,漂亮的绿瞳色,却感受不到内里的生机,仿佛毒雾之下是一片黏腻、广阔而冷肃的沼泽,靠近遥远的北原,稀薄的光照而生发的绿青苔,仅存的薄薄一片,只为降低猎物的警惕,吸引毫无防备的惊弓之鸟踏足,让自由之鸟的羽翼淌进泥淖,再不能为生命和自由飞翔。
决然不能将那可怖的真相摊开,那真实只能用上界的天使辉光来烧毁,肉体凡胎若掌握了这般秘密,谁知道那精神上还会受到怎样的重创,那梦魇和幻觉如海般朝我袭来,我却毫无还手之力,再加之每日喝下的恶魔之血对己身的塑造,我竟对那活物产生了嗜血的欲望。
那原野上活蹦乱跳的一堆兔子,亦不再可爱,而是可口,岔路口的树枝上攀缘的蟒蛇,发出的不再是威胁人的嘶嘶声,而是餐前奏起的悦耳音乐声,这些秘密,总是半夜时分惊起我,要我去做那森林里的狩猎者,去填充早已饥渴难耐的食欲空虚,我将这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藏得很好,可就现在这种状况看来,我又能坚持得多久,而这些若是不小心传到他人之耳,又该作何辩驳呢?
那对血肉的渴望,对母亲的愧疚,对比安卡的恐惧,对莉丽萨的惧怕和憎恨,还有对自身可怜样儿境遇的怜悯,加上对天神的爱意和失望,一股脑儿地冲向我的头脑,让我尘封已久的隐忍爆发,竟就在比安卡训话时逃出了凯斯利城堡。
我将双手插进自己的黑发里,盘好的发型一下子散开,愚蠢地向比安卡怒吼,随即冲出阴暗的书房,和门外等候的安娜相撞,她总是用一种担心的眼神望着我,我的安娜,我的母亲,她该拿我怎么办呢?
我推开她温暖的怀抱,摈弃她的呼喊,抛却比安卡怀有怎样的怒火和惊愕,直向那深林中跑,红色的棘刺挠破了我的衣裳,在我的肉身上画下艳丽的血色长痕,网状的蛛丝沾染了一天工作的泪珠,却被我迎面撞破了,那林中道路上的小动物,被我这疯魔之状吓到,早在我踏足这片土地之前,就躲回了隐秘的藏身之处,直待我远去。
等我到了悬崖边上,我的鞋早就不知丢到了何处,我满身污泥走向悬崖边,听那海边的狂风海啸,听那凄冷的命运对我的审判,听那漩涡状的云雨闪现红色状的雷电,再是万顷的波涛敲击崖壁,我尝到咸涩的海水满是鱼腥味,死亡的气味,我斜眼向下瞥去,只那一眼,便惊惧到腿软而下跪。
那黑色黏稠的海面上,满是浮肿泡胀的浮尸,她们被朝岸的潮水送上赤色的滩涂,像晒干的咸鱼一般零落,我细看她们灰色的双眼,她们不知不觉都看向我,每一张脸上都浮现我熟悉的面容,那是我对镜自照千百次的面容,一张张死亡的脸如几十米的狂浪将我席卷,将我打下悬崖边,折了翼的鸟儿坠落云端,如风向海,狠狠砸下水平面。
只是遥望崖边时,在细微的知觉里,眼缝里窥见了一个人影,她伫立崖边,却不似我随风,她的脚步踏在实处,仿佛海便向她俯首称臣,雨便破开一道口子,从云里飞向大地的金光,便环绕她的身边。
可又一眨眼,那温暖的光束便消失不见,眼前只是黑压压的旋风和呼啸的风声,我如没了根的浮萍不知该抓向哪儿,双手笼络身边刀子变的空气,最终抱住自己,因为哪儿也抓不到实处,只是雨一般地坠落,坠入我最深的幻觉中,和那些尸体一起,坠向海。
那涌入我身的水若寒风冰凌,刺激着我的寸寸神经,我亦觉冷,神思却飘忽到不知何处,那海中飘起一阵弥漫的红雾,是我脑勺上、身体上磕破的血,那血包裹我,将我浑身晕染,我处在一个海做的血染缸里,浸了雾,浸了冷,海的底下伸出人手的怪物,一条人手柱抓住了我,她们拨着海水,靠近我,扯住我的长裙我的衣袖,在我的伤口处掏挖,甚至想要更进一步,在我的双眼上作乱,挖出我的眼睛,我的内脏。
她们便只差一步,便得了手,可那无处不在的莉丽萨为何也跟着我跳了水,她奋不顾身地游向我,游到我不再向下坠,便向着上向着海面处腾跃。
她的眼睛不再是深黑色,而是幽深森林的雾霭弥漫,一层又一层的白雾笼罩在她的黑心上,从她的眼睛里透出来一丝情,金色的鬈发萦绕在我的脸庞,和我的黑色发丝纠缠在一起,仿佛再也不能分开。
可那笼罩在我们身边的怪手越聚越多,她们阻拦我们的去路,像是要把我们一起包裹、吸纳、融合在一起,变成像她们一样的怪物。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的恶魔的原型,虽然只是一眼虚晃,但我的眼睛还是在她的幻形产生的能量余波中灼烧,就算是冰冷的海水也浇不灭的焰火,将我的眼球融化成一个黑色的深坑,她的模样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如被献祭的眼球所带来的痛苦一样深刻。
莉丽萨的头上生出骨节状的羊角,它们粗壮、坚韧,如岛屿上突出的海岬一般出鞘;金色的头发用赤色的熔岩淬炼,变成泛血色的黑色鬈发,一度朝我扑上来,才发现那血色之下是晶状的尖刺,只是细微到看不出它的利害;原本白皙的脸庞两颊凹陷,突出的颧骨多出了一份坚毅,少了一份可爱,在她的白色瞳眸倒映着我的惨叫,只是那叫声被海水湮灭,只余下我可怖的面容在她的眼前狰狞。
我在痛苦的灵魂尖叫声中晕厥,不知怎的就上了岸,而再次睁眼,竟是瑞贝卡拍打我的脸颊,我迷茫中竟又能看清了周围的事物。
“比安卡——!我找到她了!她在这儿——”
“神啊,请帮帮她吧,她只是一个孩子——!”
瑞贝卡的双手覆在我的胸膛上按压,随后压下来一片黑暗,她在我耳边不断呼喊我的名字,可惜那声音离我越来越远,仿似飘到了天堂之上,声音缥缈而不定,一下子就被激烈的风给吹走,我的灵魂追寻着那远处的呼唤,虽然脚步不停,可总是找不准它的方向,我仿佛迷路了,走在迷途中,愈发的感到冷意来袭。
“卡莉斯塔,卡莉斯塔!卡莉斯塔——”
“瑞贝卡——,她在哪?”
“在这儿!快来!”她的声音里带上一点哽咽,“比安卡,我觉得卡莉斯塔她快没气了……”
比安卡接住悲伤到哭抽过去的安娜·阿尔科特:“安娜!安娜!”
“雷德安!海罗尔!卡哈尔!凯里安!Jesus!他们都去哪儿散闲心去了!快把阿尔科特这多灾多难的母子俩给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