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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辛尔顿庄园三 ...

  •   三贝伊丝和米赛的沉默
      她想不到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沃尔沃夫人的宴请,她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年岁的增长,与她同年出生的同辈们从三个月之前起的第一场舞宴就开始起跳、交际,高谈阔论、浮华表象。而她甚至为了逃避参宴用足了可行的手段,她已连续在家借病修养数日,如再不现身表明自己已无大碍,她难以想象,待今年最后一场宴会结束,整个拉格地郡究竟会传出怎样惊世骇俗的流言,她还真不太想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小小谈资,毕竟老辛尔顿先生听见了可又得念叨她从不像个淑女,要把她再次送往修道院去。
      贝伊丝不知道该怎样做,她还正年轻,有自己的思量,她相信自己能够干上一番大事业,可是父亲已经决定好要把她推出去,她不是不好奇婚姻,但是太早了,早到她自己还没活明白人生是个什么道理,就成为了牺牲品。
      对,就是牺牲品,成为男人的附庸怎么可能是她的最好归宿,她怨恨老辛尔顿,如此随意策定她的人生,她都怀疑是不是父亲在宴会休息阁间打赌将她作为赌筹给输了个干净,毕竟没有哪个父亲会因为女儿不愿意参加今年最后一场华宴而大发雷霆要把她赶出家门,或者再次送到修道院去。
      现在她是如此思念母亲,可惜脑中自然搜寻只有回忆里模糊的幻影,她叹息着,闭上困顿迷茫的双眼,从落地窗外零落进的皎白月光如魂牵梦绕幻化成辛格尔顿夫人的虚影,柔和地无声地向睡梦中的女儿靠近。在她的想象里。
      她决定现在就去见见辛格尔顿夫人。
      贝伊丝自由穿行于偌大黑寂的庄园,那旷阔到似乎无限的空间里哒哒的脚步声如影随形,又因得护着手上握着的烛台不灭还得放慢自己的脚步,那微暗烛光幽映出前方一个人的黑影,致她骤然停下脚步,犹豫着不知是后退还是绕过对方。
      黑影似有察觉,便慢慢回旋、转身,轻移靠近贝伊丝,不过黑影立刻意识到她在后退,遂停在半途,不再前进。
      廊间空旷,声音也显得寂寥,回声依旧,也更微弱。
      “贝伊丝?”从暗处忽然传来一声男音,贝伊丝停下了步伐,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后背早已渗出了不少的冷汗。
      她打了一个哆嗦。身体内部感受到冷风在穿透,衣服紧贴在后背上,忽然间就被烈风撑开了。
      暗处的来人走进了些,这次她前进了一步,貌似想要急切地透过暗处去窥视来者到底是何人。
      听脚步踩在地上的擦音,她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熟稔的答案。
      对方的脚步声多为杂乱,熟悉的棍子敲击石头的咚咚声响,和她心跳的砰砰声奏在一起。贝伊丝呼吸急促,轻抚着自己的胸口,缓和着胸前的一口郁气。
      她身上穿着的白色衣料绸缎,不断发出摩擦的细微声响,她不禁紧握住自己的拳头。
      眼见着对方逐渐走进光影之间,贝伊丝微微抬头凝视他的眼神:“贝伊丝?”对方微念,开口轻笑。
      贝伊丝轻呼一口气,拨开紧绷的琴弦。将烛火映在两人中间,火光跳跃到米塞的眉眼之间,他们四目汇中,视线于空中燃起焦焰。
      “米塞。”她说。
      “……嗯。”他应道。
      “带我去看她吧。”她说。她细细揣度米塞的神色——看不清,他垂下了目光——想要一探究竟,“你的心在念着她吗?”
      贝伊丝走去他的侧边,撇眼瞧见他衣服上沾染的雾气凝珠,她探手抚去掌心的湿润,摩挲着,凑近他的身边,探寻求证:“就像我一样?”
      ——就像你一样。
      她触上他的心,想要看看那里是否还在不安的律动。“你会思念她吗?”
      ——我会思念她吗?
      就像他真的会听见内心的呼唤。
      “米塞?对吗?”她再一次问。
      “什么?”他说。
      贝伊丝握住他永远泛着冷意的指尖,触碰上她的脸。
      “你已经告诉我答案。”她微笑着看向米塞。
      ——我已经告诉你答案——在紫罗兰色的眸光里,他垂下的双眼,已经告知了一切。
      他们相互拥抱,烛火飘摇,贝伊丝轻拍着米塞的背脊。
      “我的天使,”他回答,“一切都逃不过你的慧眼。”
      贝伊丝说:“没关系的,她一直都在。”
      在只有我们能看见的地方,常伴随殷红的花香,沁人的妙音,泥土的欢乐,是整个大自然的狂欢。
      你看,她并不孤独存在。我们仍有彼此。
      燃烧的烛火散发无限的璀璨光芒,光线更加接近了人类的眼眸,在烧起的晦涩眼神里。米塞缓缓摘下他新做的帽子,放下中途指尖在帽子的边沿顿了一下,帽子上的红羽拂过他的心田,他以为是贝伊丝眼眶湿润,可透过那清亮的坚定的眼神,他才发现,是他的心在颤抖。
      他释怀而爽朗地笑出了声,他压下贝伊丝翘起的头发,一缕淡金色细微的分叉。他说:“愿上帝保佑你,缪斯。”
      “愿我祝福你,哥哥。”她在他额间印上一吻,“”
      米塞:“……波普洛和小沃尔沃邀请我去打猎,我刚回来。”
      贝伊丝凑近他,烛光刺灼着他的眼,他的面上不知是冷出的红晕还是其它,有一种酣然的快感。
      贝伊丝:“柳林郡何时兴起的夜猎?我为何不曾听人谈起?”
      米赛:“……”
      他的灰色御寒毛呢大衣上沾了一层白霜,脖子上毛领的狐狸尾巴荡漾着红棕色,黑色金缎礼帽上也有一些刺眼的深色水迹,像是风刮过树叶流下的痕迹。
      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发酵酒味,不断萦绕她的鼻尖,而这时扬起的风向偏转,可劲儿朝米塞的方向引导,酒味散逸又是玫瑰和泥土的清香。她又闻不到了。
      贝易丝有些生气地抓住米塞的手腕,米塞只是哑然一下便任由她去了,他颇为宠溺地看着他的妹妹,嘴角不自觉挂上一抹微笑。
      她脱掉他的羊皮手套,贝易丝警觉嗅到一点残留指尖的烟草味道。
      米塞的掌心偏薄,十指白皙细长,骨节匀称。拇指上戴着一枚嵌紫宝石的家族徽戒,辛尔顿家族的每个成员都有专属于自己的徽戒,贝易丝的手比她小得多,工匠在她成年之前每半年会定做一枚新的收在她落了灰尘的首饰箱里。
      除了一些必要的场合,米塞并不经常看见她的手上会出现书册纸张以外的东西。她讨厌一切可能束缚天性的规矩。忧伤和喜悦一同跃上他的眼眸,她的妹妹身体里蕴含着令他赞赏的力量。
      从米塞捂不热的手心传来她的体温,她的妹妹仿佛初晨的阳光一样温暖,也像达拉汉的肚皮一样温热(达拉汉是他们养的一条比格犬),这让他浑身一暖,连夜晚漫漫长路上的孤寂都去掉忘我。
      “哥~。”贝易丝生气地抱怨:“你的身体哪里好得那么快?”
      “玛丽姑姑知道了肯定又要开始祈祷,为你向她的天主请求恕罪。”
      她的眼中泛起泪花,鼻尖一酸就要掉下眼泪:“半个月前你的身体才刚刚好转,但是现在又开始胡乱折腾。”
      “是不是你们都要离我而去才算残忍?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生活,可如果为了你的冒失一病不起,你让我如何能原谅你!”
      室内传来间歇有力的咚——咚声,廊道两边数十扇卷帘微动,那清爽的凉风沁人心脾,消散了丝丝缕缕噼里啪啦的热气。
      米塞更靠近了点,地板敲响咚——咚的声音也愈发明晰,棍子一类的东西和大理石上抨击,地上慌乱的声音,更像是米塞惹恼了贝易丝之后激动的心脏。
      他轻轻抚上她的脸,拭去她的眼泪,他体感寒凉,令贝伊丝更加生气地责难他。
      米赛轻声安慰:“怎么会?母亲大人在上,她永远会庇佑她的孩子。我感受到母亲的存在,她就在我们身边,在每一次的微风里,你我都闻见玫瑰的花香。”
      他的拐杖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贝易丝埋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
      生命总是在她想要取证的时候显得易脆。每个年轻人的心脏都是风雨飘摇中向上生长的桅杆,只是有些桅杆从出生开始就裂开了一条缝,他会比常人更加努力抵抗风和海浪。但是总有一天,它会比其他的桅杆更早承受不住最后一只海鸟的重量,一瞬间在烈日下从中间断掉。
      米塞轻拍上她的后背,像之前每一次安慰时能做的那样,紫罗兰色的瞳孔里映出妹妹的金色发顶,他真切地希望他的小太阳不是孤独地挂在天上,而是在花团锦簇,草木旺盛的一片山谷里看着人来人往,而每个过路的人都会盛赞太阳的光辉璀璨。
      “哥。”贝易丝从他的怀抱里仰头盯着他的下巴,她的挺翘的睫毛上还挂着委屈的泪珠。泪水虽模糊了她的视线,但从她黄金般璀璨的眼睛里,米塞知道,她的内心永远裹着惧怕的哀伤和失去的悔恨。
      “我真想去看看她。”她松开他的怀抱,捏住他仍发冷的双手。
      “她早早待在那个冰冷的地方,一直忍受黑暗和寒冷的侵蚀,什么时候她也能感受到太阳的光和热,就像我们一样。”
      “你常说她在我们身边,可那虚无缥缈。我感受不到她的拥抱,她的拥抱没有重量。墓碑上镌刻的文字是我最不忍念出声的名姓,她的名字。”
      “我仍旧记得绳索和初晨的太阳,飘荡的紫色裙摆——她就在你的眼睛里!”
      “哥,”她踮起脚尖紧紧抱住了米塞,“我真的好想…好想她。”
      “她离去的时候你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呼唤,为什么我的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贝易丝捂住自己的脑袋,小手穿插在金色的鬈发里,眼睛里露出痛苦的神色。
      米塞难过的眸子里亲眼所见,他不忍贝易丝精神上的裂口更加撕裂,却又永远没有办法填补上这个空缺。
      当她意识到自己对母亲的死亡不求甚解,甚至在她的葬礼上对所有来宾欢歌豪放。从他们惊恐、厌弃的表情里,他们都误认为她是魔鬼出生的孩子。一个魔鬼出生的孩子,父亲的巴掌落在她精致的娃娃脸庞,她的右耳永久性落下损伤,她是否要比其他人更加悲伤?
      “魔鬼!魔鬼!!!”父亲的怒吼在脑海中的朦胧音里尖锐地凸出来,如何要比一般的记忆加倍深刻、加倍哀伤。
      金色的眼眸从她的指缝里暗下神采,仇恨扎根在她的灵魂深处。她憎恨自己是第一个发现死亡的迷途羔羊,怨恨他们对她无端的指责,痛恨她的父亲毅然决然把她送去虚伪的修道院!她恨!她恨!她恨!
      “我如果是罪恶的,那世间就是炼狱!”
      “哥,为什么每个人、每件事都要悖逆我的心意?扭曲我的痛苦以指责我与他们的异同,他们为什么非得要否定掉属于我人性的一部分,来达到他们造一个提线木偶的邪恶目的?他们扪心自问,他们是不是亲手创造了一个人间地狱!”
      米塞永远坚定而温柔地看向她的内心深处,他用坚实的手臂为她披上自己的灰色外套,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双手替她戴上羊皮手套。
      他在她的额间落下镇定心神的一吻,他低下视线和贝易丝齐平:“就算是地狱,我们的贝易丝也能斩断眼前的荆棘和魔鬼。”
      “地狱又怎样,他们有罪孽,你是大天使,你用炎剑斩断他们的欲望,用火海灼烧、用冰雹击打,用牙齿啃咬,他们在欲海里沉浮。”
      米塞用手帕擦去她的泪水,笑:“他们是错的,世道是错的,在错误的世界里,你根本不需要自证,你只要强大到他们再也攻击不到你强大到内心,贝易丝看他们要像看蝼蚁一样,碾死他们比获得他们的认可更加伟大。”
      “千万不要陷入崩溃的漩涡里,他们把你拉向深渊的隘口,我的贝易丝怎么会在人生开始之初就早早栽倒。”
      “亲爱的贝伊丝,马车已经备好,我送你上车。”
      “见到我们的母亲,你也把我的那一份爱意告诉她,我会爱你像爱她一样深刻……”
      米塞牵着贝易丝的小手在黑暗的空间里奔跑,蜡烛被他们前进的疾风吹灭,滑落她的手掌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异响。
      他们没入一段无人靠近的黑暗里,杂乱的脚步声和欢快的呼吸声是给她最好的安全感。
      “贝易丝。”“米塞。”
      他们带着亲切的笑意同时开口:“我感受到了母亲在我的额间亲吻,那是带着玫瑰般的爱意,如火一般的色彩绚烂。”
      他们掠过全是壁画的走廊,来到有白色人体石雕的大厅。米塞奔跑的姿势算不上好看,他可能跑得比贝易丝还要慢一点,但是在她面前,他不用伪装自己的疲态,不需要思考每一步应该往哪儿走才是得体,不需要挺直背脊,不用深吸一口气,然后憋在心里,最后倾听或者吐露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抽象的恭维话。
      他和她之间可以做最真实的自己,如果母亲还在,他们还可以邀请她加入他们的小团体。
      幽静的庄园里阒无人声,可莉喀女佣惊恐地从浅眠中睁开双眼,烛火已经熄灭,和她睡在一起的女佣响着如雷的鼾声。她有一副兔牙在微笑时特别明显,在恐惧时会在下唇上咬出一个很深的印记。
      若白的月光如水一般洒在大地上,她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嬉笑声,又想起来那些口口相传的关于庄园的古老传说,虽然那些封存的记忆应该很早就已忘记,可那如银铃般的笑声穿插着野兽粗喘的鼻息,她觉得这些古怪事儿都不是空穴来风。
      双颊上通红的脸蛋被热气熏得更加红彤彤,可莉喀女佣却不敢蹬开被子,她慢慢地捻住被子边,向上拉扯,逐渐盖过她咬出血的嘴唇、小巧的鼻子,过宽眼距泅着热泪的双眼,最后把整个人蒙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她从没如此喜欢过她的睡相不好的邻床,通常对方的鼾声会贯穿整个黑夜,到天破晓时才停歇。
      兄妹俩可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可莉喀女佣口中传说中的野兽和鬼怪,他们只管走,只管跑,只管在庄园错综复杂的迷宫里穿过一扇扇门扉,一尊尊雕像,一幅幅壁画和油画,在无数被晚风吹起的纱帘里,他们来到了很少人知道的庄园里的暗门。
      米塞拢好她的外套,发现贝易丝局促的小脚无措地滑来滑去,他重重拍了一下额头,“瞧我的记性,你需要一双舒适的鞋。我去给你拿。”
      贝易丝扯住他过长累赘的花袖,有些兴奋地开口,她的脸蛋微红,金色的眼珠里迸放惊喜,“不……不用,时间来不及了。”
      米塞略沉思一会儿,答应了她。他背过身蹲下来,他说:“快,上来,暗门里太潮湿了,路也崎岖,凹凸不平。你那娇嫩的小脚怎么受得了如此酷刑?快上来吧,贝易丝。”
      贝易丝摇摇头,她不愿,她沉默着不敢看他的眼睛。
      米塞单膝跪着,他摩挲着左腿的膝盖,就像摩挲着并不属于自己的物什,他施了大力,却感觉不到痛,又或许他需要用左腿上的伤痛来传递他的温柔。
      贝易丝低着头,在黑暗中她看不清哥哥的表情,她可以自己走,但是她害怕米塞认为她也像常人那样庸俗,她到底该不该解释一下,她纠结得双脚都快打结。
      米塞从地上站起来,贝易丝才刚听见米塞在偷笑,然后她的脚就悬了空。
      她被人抱在臂弯里,失重的感觉让她惊呼出声,“你的腿……”
      “嘘……”米塞掐了掐了她的脸蛋,“有人来了,我们快进去。”
      她警觉地窥向黑暗中显露出的微光,惊惧地抓紧了米塞的脖子,使劲儿点了点头。
      夜巡的玛丽姑姑和诺伯特管家从走廊两端迎面相撞,玛丽姑姑高昂的头颅对上诺伯特管家朝天看的鼻孔,两人的冷漠和板正不相上下,只不过玛丽姑姑会更加言辞犀利一点,而诺伯特只是不爱讲话。他们互相点点头,各自巡查着对方巡查过的地方,他们谁也不放心谁会比自己更加耐心,更加能保护着整座庄园的运作。
      但他们没看见米塞抱着贝易丝侧身入暗门的身影,他们都以为那只是一阵年代久远的风而已。
      他们不相信谁有胆子真敢闯进辛尔顿庄园的大门偷东西,即使它是本郡最富有、最具地位的人家。盗贼也是个聪明人。
      米塞点了挂在壁上的油灯,壁上长了青苔和黑斑,潮湿的味道窜入鼻腔,那是一股经年腐朽的腥味。
      贝易丝捂着鼻子既好奇又害怕,她缩在米塞的怀里双手捧着脸,从指缝里窥看全局。
      水滴在她的脖颈,顺着流到衣领里去,她吓得浑身激灵,面色苍白,更加不敢左顾右盼,呼呼的风声,点滴的水声,潮湿而黑暗的环境,绿色黑色的地藓,哪里是活人应该来的地方。
      米塞护着她,懊恼自己如此粗心大意,心里已经打算找人来修葺和整理暗门的通道,但是该找谁呢?谁能保证别人不会传出这个秘密呢?
      他蹙着眉暗暗思索,将生平所遇之人各自审度一遍,便愈发遗憾周身值得信赖的人竟不过五指之内。
      他们来到了暗门尽头,米赛把油灯挂在钩子上,抬手顶开了头上的圆木板。圆木板表面覆盖着一层青绿的新鲜苔藓,和周围的自然极好融为了一体。他把贝伊丝托举上去,自己也跟着爬起来。
      雾白的皎月洒下银灰的星纱,黑暗的轮廓莹莹泛着辉光,他听见雏鸟在枝叶掩映间啁啾,好似漫生的荆棘和玫瑰在耳边低诉,又瑟缩着移开。
      他们走在母亲的蔷薇园里,贝伊丝趴在米赛的背上,听不到他的心跳。呼吸声盖过了听不见的声音,天上星河流转,每一颗星星都像在眨着眼睛。
      米赛的左腿总是要比他的右腿短上那么三四厘米,就像他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比路本身更长、更陡峭,你可以从他背的颠簸感知路的崎岖,从他的鼻息听见他的思考,米赛总能知道哪一步走出去不会让他更加难堪。
      花瓣上凝着月光,月光做成的露水滴在米塞的衣袖裤腿,荆棘苍耳刮蹭着他的身体,月光会在时间的流逝中干涩,他的衬衣落下了伤痕,伤口在血液中流淌,挠痒痒似的宣告它们大获全胜。
      他的紫罗兰色的眼睛浸入浑厚的黑夜中,却使得他的眼睛发挥了更好的功用。他能在夜晚中看清周围的一草一木。就好像是上天为了弥补长大中的差错,而为他造与一双夜能视物的眼。贝伊丝从未和人提起这个秘密,这是他们之间的小小约定。
      路途七拐八拐长又不长,短又不短,米塞已经出了满头大汗。汗是虚汗,沾湿了后衬衣他也不觉热,身体还是冷的。
      他们就携着如白的月色,跨过一片玫瑰田,敲响了蒂莫什瓦大叔的房门。
      蒂莫什瓦大叔和马萨·菲力(玛丽姑姑的侄儿)一样,是辛尔顿庄园的车夫,不过蒂莫什瓦只专管马棚里的琐事儿,对外界的繁琐从不多加探索。
      他好喝酒,他最满意戴佳厨娘私酿的雪莉酒,不过戴佳不厚道,就算是熟人买她的酒也不能从她那儿占到一分一毫的便宜。
      在喝不到雪莉酒的日子里,他的朱贝(钱$_$)又不足以谋得更好的威士忌,镇上便宜又大量的玉米酒可帮了他一个大忙。蒂莫什瓦说这样的酒虽算不得质量上成,但也是个好家伙,好榜样,值得人连声称赞。
      实际上,他对每口入喉的酒都是如此评价,仿佛要让人以为从他的口中真能讲出一些人生哲理来。
      米塞敲响了门,里面却无人应声。聒噪的蝉鸣顿了一会儿,紧接着又被另外一只串接,两相交映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击耳道,酒气躁郁再加上长时间等待的不耐——实际上一轮新的蝉叫还未启始。他又拍打了一次。
      不过未复再次敲响,他就扣到了一人的胸膛——灼热的、烫手的,比他的体温高了不知多少度的,仿佛刚刚才泡过一次岩浆浴。
      米赛明目张胆地抓了一抓来人的胸肌,大概是酒气上膛,未曾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失礼的行为。他继续磨蹭着。
      门开时奥利愣了一下,奥利背着光挡在门前,阻隔了米赛和贝伊丝的视线,奥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抬手蒙住了他的脸,推开了他俩之间的距离。
      “辛尔顿……子爵?”“辛格尔顿小姐。”
      他的头发红得耀眼,比花楸树的果实、番石榴的肉芯都更嚣张,不过恰到好处晒出的小雀斑中和了他面部的凌厉,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和他一以贯之值得骄傲的小麦肤色搭配着绝佳。右眼的眉弓上有一道疤,截断了自然生长的眉峰,似乎再往下一点儿,伤他的人就要得手了。
      那里早年被钝器所伤,所代表的,是深埋在地窖里对死亡的恐惧,口中难吃的苦味、涩味,还有脊背上行将瘫痪的锐痛。
      奥利每次抚过他的眉弓,都会猜测比焰火还要红的颜色是鲜血铸就的,所以才会显得如此刺目。
      “你们……”“是来找蒂莫什瓦大叔的吗?”
      奥利侧开身,让出容身的位置。
      “不过貌似……来得不太是时候?”他拢了拢微长的红发,指着蒂莫什瓦大叔酣睡的侧影扶额,似乎不堪入目。
      灯盏上的烛泪累赘地堆叠在一起,和蒂莫什瓦肚腩上的肥肉一样丰满。面上杂乱不堪的胡髯打了结,左右不知是水还是酒还是其它不言而喻的东西,他的胡须一绺一绺地分了类,好好的铺盖有四分之三在床下,一条腿伸出床外。
      浑浊的热气扑面而来,米赛和贝伊丝屏住了呼吸,从狭窄的房间内退了出去。奥利吹灭了蜡烛,也跟着他们走出门。
      “马萨今早去了城里补货,后天才能赶回来。”他咳嗽一声,吸引了米赛的目光,面上有些发热,嗫嚅道:“有什么事儿可以跟我说,或许我可以帮上点儿忙?”
      年轻的男人无措地站在原地,有一点不知道怎么开口才算上好,不明白如何讨子爵和小姐的欢心才算得上对,不清楚如何对待辛格尔顿夫人的孩子才算是报答,他只是站在那儿,站在脚边生长着灯心草、金鱼草,有棘刺的土地上,红色的土壤比他的头发颜色要深一点儿,比他的眼神要暗淡一点儿。
      他的深色的外表下有一颗腼腆、羞涩的心,这股子赤诚和他的外表有多不相称,就有多纯真。
      沉默……
      无言的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奥利·何塞……
      米赛率先破了局,似乎一声轻笑可以化解世界上所有尴尬的局面,他笑着拍了拍奥利的肩,“别紧张,我知道你是诺伯特管家收养的儿子,小时候我还和你一起爬过树。”
      “不过最后你挂在了树上下不来,还是我母亲把你捞下来的。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哭得鼻涕冒泡,母亲还哄了你好久呢?你还记得吗?”
      被回忆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奥利的脸一下子臊得像猴子屁股,他尴尬地揉紧了裤子的边角,又不知所措地松开:“记……记得。”
      米赛满意地继续开口:“那就好办了。”
      “你会驾双轮马车吗?驾得稳吗?”
      奥利点点头,很是不好意思地开口,“蒂莫什瓦有时喝得酩酊大醉,就会抓我去救急。”不过他又补充道:“事实上我已经学会了驾所有马车,骑马也算个好手。”
      “我相信你。去把那一匹马拉的双轮马车驾到侧门吧,那会帮了我大忙。”
      奥利点点头,跑着走近夜色里,米赛叫住了他,“你是叫……”
      红头发奥利提醒道:“奥利,奥利·何塞。”
      米赛笑得更加欢了,手下也拍得更加用力,似乎是要给奥利鼓气。
      “对,对,就是你,奥利·何塞,你是个好小子!”
      “快去吧,我在侧门等你。”
      “……嗯。”“我马上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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