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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寂静的沉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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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那扇承载着父亲暴怒的咆哮、母亲撕心裂肺的诅咒、花瓶碎裂的残响、以及那张被血彻底玷污了的照片的房门,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随即是锁舌死死卡入锁孔的沉重金属咬合声。冰冷和那从未停止的胃部灼烧感,仿佛被一同锁在了门后。楼道惨白得刺眼的灯光,如同暴露在真空中的伤口,凉飕飕地舔舐着张诺楠渗血的耳廓和破裂的嘴角。
她拖着这具仿佛被重型卡车反复碾压过的躯体,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浸了水的棉花上,一步,一陷,在空旷昏暗的街道上,朝着城市另一端那个像废弃安全屋般的、属于她和苏钰的旧公寓艰难挪去。深夜的风像是淬了冰的小刀,刮过她高肿麻木的脸颊和无数细小伤痕的皮肤,带来刀割般的微痛。身体深处那名为“疲惫”和“绝望”的混合毒素已经麻痹了大部分神经末梢,胃里那团昼夜燃烧的炭火,从持续的钝痛化为一种更深沉的、仿佛在腐蚀内脏底层的沉钝嗡鸣,成为她每一次呼吸沉重吐纳的固定背景音。
公寓楼入口的景象,在她视野模糊的焦点中,像一张曝光过度的负片。远远地,一股混杂着高度腐败的恶臭、刺鼻的化学溶剂味以及某种类似沼气池发馊的复杂酸腐气味,蛮横地塞满了她的鼻腔,让她本就翻腾的胃部条件反射地猛烈抽搐了一下!
近了。那扇原本干净的玻璃门和旁边的墙壁,此刻成了大型涂鸦与秽物弃置场。粘稠的、蛋黄已经完全氧化成深褐色的蛋糊混合着破碎的、如同腐烂鳞片的蛋壳外壳,如同巨大的脓疮糊在玻璃和墙面上,触目惊心。大片大片如同凝固血痂的鲜红色油漆,像狰狞的杀戮现场证据,肆意泼溅、流淌,在惨白的灯光下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不安的戾气。
几滩来源不明、深褐色且散发着难以名状恶臭的粘稠液体铺陈在地面和墙壁接缝处,像霉菌滋生的土壤。门边台阶上,几页被撕碎的打印纸随风翻卷,纸屑缝隙间隐约可见昨晚那张被千夫所指的“照片”碎片,旁边用红色记号笔粗暴涂抹着几个大字:“瘟神快滚!”、“**人渣去死!”。
张诺楠的目光麻木地扫过这片象征性的战场,内心没有任何波澜。内心积累的灰烬早已厚重如坟冢上板结的土层,覆盖了所有情绪的地表。她像个真正的游魂,甚至没有为这污秽停留半秒,径直绕开那些视觉冲击区域,从那扇沾满污物却未被完全锁死的、沉重的防火门侧身挤了进去。冰冷粗糙的金属楼梯扶手沾满了灰尘和可疑的污渍。每迈一步,腿部的酸软无力与膝盖的剧痛都让她步履维艰,鞋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楼道里拖沓而空洞。
终于,站在了那扇厚重的、熟悉无比的房门前。门上红油漆书写的巨大歪扭的“**死同性恋!”字迹如同刻在棺材板上的诅咒咒文。她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机械地掏出钥匙,插入锁孔——动作僵硬得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手臂。钥匙转动时生涩的“咔啦”摩擦声在静夜中格外刺耳。
门开了。一股混合着灰尘、久未通风的沉闷气味和一丝若有似无、早已淡去的柑橘香(苏钰常用的洗发水)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没有门外的那种激烈污秽,公寓内部像个时间凝固的标本盒。窗帘紧闭,光线灰暗得只能勉强视物。散落在沙发角落的抱枕,茶几上还残留着半杯隔夜的清水,沙发的扶手上搭着苏钰临走前随手扔下的那件她最喜欢的藕粉色薄羊绒开衫……一切如昨,却又仿佛置身遗弃多年的废墟,寂静中透着让人喘不过气的、被掏空了核心的巨大空虚。胃里的嗡鸣持续地、毫无变化地低响着。
张诺楠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卧室。一股过于浓烈、接近腐烂的香气扑面而来,混杂着灰尘的味道,形成一种近乎窒息的浑浊气息。床头柜上,一大束早已蔫败发黑的香水百合——苏钰几天前心血来潮买的——被丢弃在那里,干枯的花瓣卷曲发褐,边缘渗出腐坏的粘液,散发出近乎死亡的甜腻。她无视了那堆衰败的病态花朵,径直拖着脚步靠近巨大的衣柜。
拉开厚重的柜门,一股更纯粹、属于苏钰的、如同被太阳晒过的干爽暖香扑面袭来!干净的洗衣液味道、她最爱的木质调香水尾调、以及一种衣服纤维长时间放置散发的特有宁静感……这股气息,像一把裹着蜜糖的尖刀,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捅进了张诺楠早已一片死寂的心湖深处!胃里那团沉甸的火焰仿佛被瞬间投入了新的燃料,剧烈地翻搅、膨胀了一下!灼痛感如闪电般划过神经!她猛地佝偻下腰背,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袭来!喉咙深处泛上浓重的腥甜铁锈味,伴随着剧烈的咳嗽痉挛!
她根本没有去看旁边挂着的那些精致衣裙,只是凭借着本能般伸出颤抖的手臂,几乎是粗暴地,从下方叠放衣物的格子里拽出两件——一件是宽大的、质地极其柔软的烟灰色羊绒连帽卫衣(苏钰居家刷剧时最爱,帽子上还有两个小绒球);另一件是洗得发白、已经极其柔软的旧款深蓝色纯棉长T恤(据说是苏钰大学时就很喜欢的,穿着睡觉)。
她将这两件深深浸染着苏钰气息的衣物死死箍在怀里,如同落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将整张肿胀破裂的脸深深埋进羊绒帽兜里那柔软的面料中,贪婪而窒息地呼吸着那缕几乎淡若游丝、却早已融入灵魂角落的气息。
仅仅是片刻的沉溺,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无边无际、足以撕碎一切的空洞和剧痛!那些强行封闭的记忆闸门被这气息瞬间冲垮一角,巨大的酸楚排山倒海般涌来!身体蜷缩得更紧,发出微不可闻的、如同受伤动物般的呜咽。
关上衣柜门,几乎是靠着墙壁挪回那张冰冷巨大的床上。床垫毫无生气。她的目光茫然地落在床头柜上——在那堆散发着腐败花香的百合和沾满干涸血迹的照片旁边,是之前带回来的、那个沾着血污、拼凑起来的宝丽莱照片。苏钰的面容被褐色的血迹覆盖大半,在昏暗光线下更像一张破碎的面具。
张诺楠像一个耗尽所有能量即将进入强制关机的机器人,僵硬地爬上床铺,如受伤的野兽般蜷缩在冰冷的床垫一角。怀里紧紧箍抱着那两件残存着爱人气息的衣物。
沾满血迹的照片被小心翼翼地放在枕边,如同供奉在祭坛上的遗物。动作轻柔,虔诚得令人心碎。做完这一切,铺天盖地的疲惫感混合着巨大的精神消耗如同冰冷的铅水从头顶浇灌而下,瞬间凝固了四肢百骸。
无处不在的疼痛似乎也因为这固定的姿势而暂时找到了蛰伏的角落。她将脸深埋进那带着微弱苏钰气息的羊绒帽兜里,在那一丝几乎幻灭般的暖香中,意识一点点沉向无边无际、没有痛感的黑暗深渊。
只是昏沉临界的瞬间,隔着厚重的门板和羊绒布料,耳朵里似乎捕捉到了一点极其模糊、如同低语般的“沙沙”声响?是指甲在门外刮擦?还是某种压低的、带着无尽恶意的诅咒?
不知多久过去。时间在混沌的深海中失去了坐标。身体被药物的残留强行拖入昏沉,又被愈发清晰、不断加剧的真实痛苦反复拖拽回残酷的现实岸边。如此循环。
再一次被强烈的、无法压制的呕意和喉咙深处那股浓重得无法忍受的腥甜唤醒时,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极度的干渴感像火一样在干裂的喉咙里燃烧,每一次试图吞咽的动作都像是在吞咽砂纸和玻璃碴,牵扯得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撕裂。胃部那团火焰的燃烧感变得空前剧烈而清晰,灼痛感不仅限于某个点,而是如同整个腹腔都被灌满了滚烫的、不断翻滚冒泡的熔岩!膨胀!收缩!每一次呼吸的起伏都带来一波更强烈的、令人窒息的挤压感和锐痛!
试图起身去厨房喝水成了奢望。仅仅是撑起上半身的动作,剧烈的眩晕就如同巨锤狠狠砸在后脑勺上!眼前瞬间炸开一片漆黑!耳鸣轰然作响,像是塞进了一千只愤怒的蜂群!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虚脱感让她控制不住地向后重重砸回床垫!后背的钝痛和肺腑的震荡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胃里的熔岩海啸般疯狂翻腾!她痛苦地侧过身体,剧烈地干呕着,大量酸涩苦咸的液体涌上喉咙,却什么也呕不出来,只剩下身体无法抑制的、令人窒息的痉挛抽搐!
这场无果的酷刑不知持续了多久。她瘫软着,像被抽掉了骨头,连翻身的力气都耗尽了。喉咙里燃烧的火焰感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强烈,灼烧着她的意识。身体上的无尽疲惫和被剧痛持续消耗殆尽的意志,最终让她放弃了任何尝试。身体的疼痛和极度的干渴,在更深沉的绝望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在意识又一次被沉重的黑暗拖向无边深渊的边缘时——
床头那只被她搁置许久、屏幕布满灰尘的旧手机,屏幕倏地亮了一下!
不是消息推送的冷光!不是陌生来电的红字!屏幕中央闪烁着一个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虫将死光芒般的绿色指示灯——低电量警告!
这一点微弱的绿色光点,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竟像一颗投入深潭的陨石,在张诺楠近乎停滞的意识死海中,炸开了一团混乱的、巨大的涟漪!
张诺楠那沉溺于麻木与混沌的神经被这光点猛地刺了一下!她茫然地、极其费力地抬起沉重如巨石的眼皮,瞳孔在黑暗中茫然地调整着焦距。她支撑着如同灌铅的手臂,艰难地将那只几乎没电的旧手机拖到眼前。冰凉的塑料外壳刺痛了本就敏感的指尖。屏幕幽幽地亮着,照亮她苍白如纸、汗水和泪痕交错的侧脸。
屏幕上,除了那微弱闪烁的绿色电池标志,清晰地显示着时间——凌晨 03:42。
以及……在屏幕下方的通话记录列表顶端。
一条崭新的、刺眼的呼入记录。被标记为 “静音未接”。
号码!!!是苏钰的手机号码!!!
时间显示:10:28 PM——距离现在,仅仅过去了五个多小时!!!
屏幕的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打在张诺楠空洞失焦、布满血丝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那片死寂的荒原上疯狂地悸动了一下!是猝不及防的惊慌?是灭顶的恐惧?还是……绝望深渊边缘,突然被丢下一根虚幻绳索带来的、令她心脏几乎停跳的、微渺到不敢去触碰的希望之光?!
她的手指!那只布满细小划伤、冰凉僵硬的手指,完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是痉挛地伸向冰冷的屏幕,想要点开通话记录去查看那个呼入的标记!去确认那不是幻象!
指尖刚带着巨大希望触碰上冰冷的玻璃……
扑哧……
那点代表着微渺可能的、微弱跳动着的绿色萤火,像是被无形的巨口一口吹灭!
屏幕陡然一暗!
彻底陷入了一片没有尽头的、吞噬一切的、绝望的黑暗之中!
唯一的光源,如同被斩断的生命线,瞬间湮灭!
“……”
一个模糊得如同气泡在水底破裂的单音,徒劳地卡在她干裂的喉管深处,最终无声地消弭在凝固的空气里。
无尽的黑暗中,张诺楠一动不动,保持着那触摸屏幕的姿势,仿佛化作了黑色礁石上的绝望雕塑。怀里的旧衣物散发出越来越稀薄的暖香。胃里的熔岩地狱似乎烧得更加猛烈,那灼痛如同带刺的藤蔓,更深地绞紧内脏神经。肺部深处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再度翻涌上来,她死死压着喉咙,只发出仿佛老旧风箱最后的漏气声。
唯一可能的光熄灭了。
那可能是来自世界之外的呼唤,也可能是命运最后的、无情的嘲弄。
寂静。粘稠得如同凝固沥青的寂静。像一个巨大、冰冷、无法挣脱的黑色棺盖,不留一丝缝隙地,缓缓地,无声地,彻底地……压了下来。
身体内部,那疯狂燃烧的火焰疼痛,如同炼狱深处的引信,在无边的黑暗中,无声地、执着地焚尽着最后的生命残渣。而她,在这片被世界彻底抛弃的虚无寂静里,蜷缩着,感受着生命的流逝和那无声的焚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