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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咳血的清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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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耳欲聋的电子音浪如同实体化的重锤,不间断地砸在耳膜深处。空气是粘稠的泥沼,混杂着劣质酒精的刺鼻、汗水发酵的酸腐、甜腻香水与烟草灼烧的辛辣,将感官彻底麻痹。不断切割空气的激光束在烟雾弥漫的昏暗空间中投下疯狂扭曲的光影,映照着无数张在喧嚣中溶解了轮廓的脸庞。巨大的屏幕上,半裸的男模机械地扭动,与这麻木堕落的空间无比契合。
苏钰将自己更深地陷进卡座冰冷的阴影里。面前的玻璃矮桌上摊着几只空杯,折射着舞池方向扫来的、跳跃不定、如同鬼火般的诡谲光线。
杯壁上冷凝的水珠蜿蜒而下,在桌面汇成一小片冰冷的湿痕。震耳欲聋的噪音此刻是她唯一的精神麻醉剂,一种能强制覆盖脑中那些尖锐电话铃声、社交平台上疯长的侮辱评论、以及父母那混合着巨大失望与无法理解的眼神的白噪音。
她只是端起面前那杯深褐色、冰块几近融光的威士忌酸,仰头,让那酸涩辛辣的冰冷液体冲刷过麻木的喉咙,带来瞬间的灼烧感和短暂的身体失重,试图填满心底那个被彻底掏空的巨大窟窿。
“嗨,苏姐!愣着干嘛?继续啊!给!”一个染着荧光绿寸头、打着眉钉的年轻男人将刚启开的啤酒推到她面前,嬉皮笑脸,“出来玩就得嗨!想那些糟心事干嘛!”
苏钰没看他,眼睫低垂,像是被粘在了杯沿。她只是伸出冰凉的指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轻轻将那罐啤酒推远。指尖在冰冷的玻璃桌面无意识地敲了两下,关节泛着不健康的青白。周围的喧闹如同隔着一层厚玻璃,无法真正触及她冰封的内里。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提高、带着明显八卦兴奋的议论声,尖利地刺穿了厚重的背景噪音壁障:
“……就刚说的那个!对,就是她!苏钰!你们还不知道吧?就那个搞同性恋被网上挂城门的!嘿!听说她家可是砸了不少钱才把那破事压了点儿呢!”
“卧槽!真的假的?看着人模人样的……”
“切!知人知面不知心呗!玩得可花了!听说还在原来的投行混不下去了?被人背后戳脊梁骨吧!啧啧……”
绿毛脸色骤变,猛地起身朝着声音来源厉声骂道:“草你妈的!喝多了放什么屁!滚远点!”
短暂的死寂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卡座区域。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目光躲闪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窥探,聚焦在风暴中心那个始终低着头的女人身上。苏钰握着杯子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那压抑在冰层下的滔天屈辱、被公开处刑的羞愤、以及对这无妄之灾的无力感,如同毒蛇噬咬!
但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那半杯冰冷的液体狠狠灌入口中!滚烫的耻辱混合着酒精的灼烧感在胸腔里翻滚。辛辣的液体呛进气管,引发一阵剧烈咳嗽!她猛地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抽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咳嗽声中——
“哐啷——!!!”
刺耳欲裂的玻璃碎裂声如同平地惊雷,猛地撕开了酒吧喧嚣的幕布!紧接着,一个女人带着极度惊怒、羞辱和恐慌的尖叫尖锐地穿透一切:
“滚开!别碰我!!”
音乐被粗暴地掐断!瞬间的安静突兀得令人心悸!大部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吧台侧翼的混乱中心!
场景如同低俗剧本:一个矮胖油腻、敞开花衬衫露出鼓胀啤酒肚的男人,正涎着脸,一手死死钳着一个身材异常单薄、穿着宽大灰色卫衣的女人的手腕,另一只肥手已经极其无礼地贴在了她大腿根部的敏感位置,正猥琐地揉捏着,试图往上摸索。女人宽大的帽衫帽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整张脸,只露出一个瘦削得几乎脱形的下巴线条和几缕因挣扎而滑出的深栗色发丝。
她像被逼入绝境的猎物,身体拼命向后弓缩躲避,另一只手竭尽全力地推搡着男人步步紧逼的庞大躯体!男人脸上挂着令人作呕的、充满**掌控欲的邪笑,嘴里喷吐着混浊酒气:“啧,装什么纯?来这儿不就想钓凯子吗?让哥……”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如被触发了致命开关的猎豹!带着比酒吧灯光更快的速度、比音乐骤停更突然的爆发力,从卡座阴影中暴射而出!
是苏钰!
根本没有任何思考的空间!完全是刻在骨血里、烙印在灵魂深处最原始的保护欲(或者说是那张在灯光下惊鸿一瞥的、瘦到令人心尖剧颤的侧脸轮廓引发的可怕本能)瞬间接管了她的身体!酒精放大了她的爆发力,也剥离了所有的理智顾虑!她在那个胖子说出更肮脏的话语之前,身体就已经完成了冲势的调整!沉肩拧腰!蓄满所有力量和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右腿化作一道凌厉的鞭影,带着沉闷的破风声,精准无比地、狠狠地踹在了男人毫无防备的、如同沙袋般的侧腰软肋上!
“砰——!!!!!”
一声沉重至极、如同钝器砸碎西瓜的闷响!
那矮胖男人发出一声短促扭曲、不似人声的痛嚎!整个人如同被抛出的破麻袋,双脚瞬间离地!在空中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轰隆!哐当!哗啦——!”一连串巨响!撞翻了堆满酒瓶杯子的矮桌,带倒了高脚凳,最终四仰八叉地重重砸在一个包了厚软垫的卡座里,压得沙发深深凹陷下去!
死寂!绝对的、针落可闻的死寂!
时间凝固!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挡在受惊女人身前的背影。苏钰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出鞘的利剑,周身散发着一种足以冻结空气的冰冷杀意!激光束恰好扫过她的侧脸,照亮了她紧抿成一条线的、坚毅到近乎冷酷的唇角和那双燃烧着冰焰般怒火的眼眸!
保安如梦初醒,迅速围拢过去。混乱中,那个龇牙咧嘴的男人被粗暴地架起拖走。周围响起混乱的议论声。酒吧经理出来打圆场。
喧嚣似乎在恢复。苏钰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因瞬间爆发的力量而剧烈起伏,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愤怒的余韵还在体内冲撞。她猛地转过身,想看向那个被自己救下的女人,一句询问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你……”
声音瞬间卡死在喉咙里!
酒吧重新开启的、相对明亮的照明光线,如同精准的聚光灯,毫无遮挡地打在了那个正因剧烈喘息和惊吓而微微抬起头的女人脸上!
灯光下——
眼窝深陷如枯井!颧骨高耸嶙峋得刺眼!整张脸苍白灰败得没有一丝生气,皮肤紧紧包裹着冰冷的骨骼,几乎看不到属于健康脂肪的弧度!嘴唇干裂脱皮,边缘残存着细微的暗红血痂……瘦得脱了人形!
是张诺楠!!!
苏钰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刹那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捏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从头顶倒灌回脚底,冰寒刺骨!大脑里像是引爆了一颗真空炸弹!震耳欲聋的轰鸣和一片纯粹的白光瞬间吞噬了一切感官和意识!她如同被钉在了原地,瞳孔急剧收缩,难以置信地死死瞪着眼前这张脸!身体僵冷得如同西伯利亚永冻土上矗立了千年的寒冰!连呼吸都彻底停滞!
时间凝固成一个巨大的琥珀。苏钰站在张诺楠面前,保持着转身的姿势,如同被最寒冷的冰霜瞬间封印的石雕。酒吧重新涌起的喧嚣如同隔着遥远的山谷,模糊不清。
张诺楠也彻底僵住了!剧烈的喘息定格在脸上,还未来得及退去的惊恐如同结冰的湖面,瞬间被一种极致的、赤裸裸的狼狈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惊慌淹没!在明亮的灯光下,她所有想极力隐藏的病态、所有的脆弱、所有的不堪,被暴露得彻彻底底!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低下头,想把脸更深地埋进宽大的帽衫里,但身体因巨大的冲击而僵硬迟缓。
几秒钟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喉头像被滚烫的砂砾堵死,苏钰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喉结。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试图寻找什么可以打破这凝固窒息的话语。所有积压在心底的质问、愤怒、委屈、怨恨,被网上无穷尽的恶毒评论撕裂的伤口,看到对方此刻病容时的巨大惊骇和那无法言喻的、尖锐刺骨的心疼……混杂成一片混沌的泥沼,死死淤积在胸口!千言万语最终只被绞碎、冷却、凝结成几个带着巨大沟壑、冰冷又疏远的音节碎片,从冻僵的唇齿间艰难地挤出来:
“……好……”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枯木。
“……久……” 气若游丝,却用尽了全身力气。
“……不……”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掘出的冰核。
“……见……” 尾音飘散,带着无法弥合的距离和彻骨的疲惫。
张诺楠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眼神中的惊慌被一种更深层的、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随波远去的绝望瞬间覆盖!她猛地低下头,帽檐将她最后的惊慌彻底遮住,声音嘶哑破碎,如同老旧风箱被强行拉动的呜咽,带着一种急切逃离的仓皇:
“好……好久不见……” 停顿,努力咽下喉咙里涌上的腥甜,气息急促不稳,“没……没什么事……我……” 她慌乱地侧身,目光投向酒吧门口那片象征着逃离的黑暗,“……我先走了!”
话音未落,她几乎是撞开了近在咫尺的空气,踉跄着、以一种近乎仓皇逃窜的姿势,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她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再抬起脸看一眼身后那片仿佛冻结了她的目光,以及那早已被她亲手划下鸿沟、又在此刻被迫直面的人。
苏钰的手指,极其微弱地、如同电波残余般轻轻痉挛了一下。指尖抬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仿佛残留着想要挽留空气轨迹的惯性。但在触碰到那擦肩而过的、过于宽大灰暗的衣角之前,冰冷刺骨的现实如同零下五十度的液氮,瞬间浇熄了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
那些闪烁在屏幕上的、她无法屏蔽的血红色辱骂私信【恶心的变态,滚去地狱吧!】,手机里接连不断的陌生来电轰炸,电脑上弹出的邮件预览【经校友总会决议,即刻将苏钰女士(XX届)从校友名录及所有联络社群中永久除名……】,父亲在电话里疲惫的叹息【小钰……别再让我们丢脸了】,母亲那晚在电话里压抑不住的哭声【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还有,眼前这个人为了所谓的“保护”她而选择的逃离、隐瞒、和最终的决裂……所有冰冷沉重的过往如同无数道冰冷的枷锁,瞬间将她抬起的指尖死死拽住,冰冷沉重,最终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冰冷的空气中。
无声的告别。
冰冷刺骨的夜风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瞬间刺透了张诺楠那单薄的衣衫。冲出酒吧浑浊暖意的包围,这股猝不及防的寒冷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肺叶上!
“咳咳咳——!嗬……咳……!”
毁灭性的咳嗽如同挣脱锁链的狂兽,瞬间从她胸腔深处狂暴奔涌而出!排山倒海!每一寸气管都仿佛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她猛地向前扑倒,一只手死命地捂住嘴!喉咙深处像是被滚烫的熔岩堵塞!每一次爆发的咳嗽都带着要将五脏六腑撕裂、从喉咙里直接咳出来的可怖力量!身体剧烈地抽搐起伏!
世界在巨大的耳鸣和眩晕中轰然倒塌!她再也无法维持平衡,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人行道上!膝盖骨撞击地面的剧痛被更猛烈的生理风暴彻底掩盖!
“咳——!!咳……噗——!!!”
伴随着一声仿佛要撕裂胸膛的最后剧咳!一股滚烫的、带着浓烈腥甜铁锈味的热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破了她紧捂着的指缝!粘稠!暗红!如同化不开的浓墨!粘在指缝间,狂涌喷溅而出!
滚烫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她冰凉的掌心!顺着指关节的缝隙如同绝望的溪流疯狂涌下!滴滴答答……如同死亡沙漏的计时重锤,一声声重重地砸落在冰冷污秽的人行道路面上!在昏黄街灯的映照下,迅速洇开一片片不断扩大、不断加深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血泊!
剧咳带来的窒息感让眼前发黑,金星乱冒。肺部如同被烈火烧灼般剧痛难忍。巨大的眩晕感和肺腑撕裂般的痛楚让她几乎丧失意识。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片正在蔓延的刺目猩红。在短暂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喘息间隙,如同被本能驱动,挣扎着,依靠残躯最后一点力气,极其缓慢地、支撑着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身体虚软得随时会再次倒下。
肺部深处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依旧翻涌,但她强压了下去。动作没有一丝停顿或犹豫。她用那沾满自己温热血液的手,在身下冰冷肮脏的路面上无意识地蹭了蹭(试图抹去些血污),随即便踉跄地、拖着仿佛被抽去了腿筋的双腿,一步一挪,向着那条通向唯一巢穴的、幽深黑暗的背街小巷深处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像灌满了铅,肺部撕裂般的疼痛随着每一次踏地的震动而加剧。路人投来的惊诧目光如同投射在虚空中的浮光掠影。整个世界只剩下喉咙的腥甜、肺部的灼痛和脚步落在冰冷地面上的单调回响。
终于,推开那扇冰冷廉价的、与万千门户无异的出租屋铁门。反手锁上。门内是更加浓重、更加死寂的冰冷。空气里是灰尘、霉菌和某种过期药品混杂的陈旧气味。
没有开灯。黑暗是最好的帷幕。她摸索着,跌跌撞撞扑向卫生间方向。身体撞到门框也浑然不觉。扑倒在洗手池边,拧开带着锈迹的水龙头!
“哗——!”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奔涌而下!她将两只沾满暗红粘稠血污的手伸到水流下。冰凉的水柱冲刷着手掌,粘稠的血浆瞬间被冲散稀释,变成淡粉色的浑浊液体,打着旋儿流进肮脏的下水口。她张开嘴,对着水流疯狂地漱口。冰冷的自来水刺痛牙龈,冲刷着口腔内浓烈的铁锈味,不断被吐出混杂着血丝的水流。镜子里那个灰白憔悴的影子在水雾中扭曲变形。
接着,动作异常熟练地拉开旁边一个老旧塑料柜门。里面整齐(或者说是机械)地放着几个物件:一瓶医用消毒酒精、一包快要见底的廉价消毒湿巾、一个几乎空了的棕色止咳糖浆瓶(标签模糊)、一小卷医用纱布(边缘散线)。她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得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拿起消毒湿巾,撕开包装,动作麻木地擦拭着手指、手腕上沾染的血迹,尤其是无名指上一个不明显但还在渗血的细小裂口(不知何时划破的)。然后用冷水冲洗掉嘴角和下巴的血污残余。将用过的湿巾和沾染的药瓶纱布随手扔回柜里。最后,拿出一卷厨房用的厚实吸水纸巾,仔细擦干湿漉漉的手和脸上冰冷的水珠。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情感波动,干净利落,如同完成一项重复了千百次的操作流程。仿佛刚才咳出的不是自己的热血,而是什么必须尽快清理掉、令人厌恶的污渍。
走出冰冷的卫生间。客厅冰冷的水泥地面上,还残留着几滴进门时滴落的、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暗红光亮的血珠。
张诺楠停住脚步,目光空洞地扫过那几点污迹。眼神里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存在,没有厌恶,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凝固的虚无。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动作沉重地走过去。弯腰,拿起靠在角落的那把磨损严重的海绵塑料拖把。
旁边是接了小半桶冷水的塑料桶。她将拖把浸湿,用力拧干到不再滴水。然后,开始一下、一下地,用着如同机械臂般精准却麻木的力道,在那几点暗红色的斑点上擦拭。湿漉漉的粗糙海绵摩擦着冰冷坚硬的地面,发出干涩而单调的“噗噗”声。那几滴象征生命的暗红被湿海绵擦过、覆盖、稀释,很快变成了几滩不易察觉的、更大的、模糊的浅褐色水渍。
面无表情,像一个设定程序中只有“清洁”指令的、年久失修的老旧机器人。重复着这隔绝了所有意义的擦拭动作。
最后,她将沾着污水的拖把随手扔在墙角的塑料桶旁。身体的动作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残存的能量支撑。一阵剧烈的眩晕夹杂着喉咙深处涌上的血腥再次袭来。她扶着墙壁的指尖冰凉,大口地、艰难地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火烧火燎的肺叶,带来锥心的痛。
她步履摇晃,如同穿越荒漠的濒死旅人,在死寂黑暗的客厅中拖曳着脚步。最终,停留在那张紧靠着冰冷墙壁的、只有一张硬板铺着一层薄布的“床”边。床头放着一个极其简陋的、折叠起来的铁质小桌板。窗外的城市微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吝啬地勾勒出小桌板的轮廓。
张诺楠极其缓慢、像是承受着千钧重压般地,在冰冷坚硬的床沿坐下。寒气瞬间透过薄薄的衣料刺入骨髓。她没有丝毫反应。她伸出手,摸索着打开了夹在小桌板边缘的那盏唯一的、光线微弱的便携式台灯。
“啪嗒。”
一道昏黄的光圈骤然亮起,如同一束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探照灯,精准地笼罩了小桌板上唯一的一件物品。
一个巴掌大小、封面是廉价硬纸板、已经严重磨损卷边、写着歪歪扭扭To Do List几个字母的手缝线装小本子。封面上还用极其细的、墨迹有点洇开的黑色签字笔写着:
此生必做100件事
在昏黄灯光的聚焦下,这本破旧简陋的小本子安静地躺着,如同一个沉默的审判官,等待着对过往梦想的最终清点。
张诺楠空洞的目光落在那个小本子上。极其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冰凉,几乎没有温度。
拿起那个沉甸甸如同墓碑的册子。动作间,一阵无法抑制的、细碎如同漏气般的咳嗽让她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但她强行压制下去,喉头滚动,咽下那股腥甜。
翻开。纸张单薄脆弱,被无数次翻阅变得近乎透明。指腹带着细微却无法控制的颤抖,在泛黄起皱的纸页间缓慢划过。那些曾经用不同心情写下的、或娟秀或飞扬的笔迹一一闪过:
* 挑战过山车(征服恐惧) ?
* 吃遍一条小吃街(体验烟火人间) ?
* 在暴雨中奔跑(感受自然的狂放) ?
* 拍一套写真(留住青春印记) ?
* ……翻到后面。墨痕渐渐潦草,打勾的痕迹越来越稀疏。
停在一页接近末尾的位置。还剩下零星的几个愿望静静躺在空白里:
* ……
* ……
* 去酒吧 (感受纯粹的夜晚喧嚣)
* ……
* ……
* 跟苏钰结婚 (在所有人的祝福里,牵你的手,一起老去)
昏黄的灯光落在最后一排,“跟苏钰结婚”那五个字被描画得格外用力,在薄薄的纸上几乎透出了背面,此刻显得无比刺眼,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早已熄灭的心灰之上。
一支笔杆明显摔裂过、用透明胶带勉强缠裹住的廉价蓝色中性笔,安静地躺在小本旁边。胶带的边缘翻卷,沾着灰尘。
张诺楠冰冷僵硬的手指捡起那支伤痕累累的笔。拔开笔帽的动作异常滞涩。笔尖早已磨损干涩,对着空气虚划了几下,才勉强凝聚起一点浓浊的蓝黑色墨迹。
她的目光凝固在去酒吧那一项上。笔尖,带着无法抑制的、如同帕金森般的细微颤抖,极其用力地悬停在去酒吧前方那个小小的、代表待完成的小方框上方。
肺叶深处那熟悉的、带着腐败气息的灼痛感再次翻涌上来。喉咙口一阵急痒,让她猛地弓起背脊,剧烈地呛咳起来!单薄的肩膀如同秋风中的枯草疯狂抖动!喉咙里再次涌上甜腥,她死死捂住嘴。
笔尖终究还是压了下去!
动作缓慢得如同雕刻墓志铭!笔尖带着巨大的力量,死死抵在单薄的纸页上,如同刀刃!颤抖着,极其沉重地、一点一点地,在那个小小的方格里,刻下了一个极其用力、笔画扭曲变形的对勾——
?!
笔迹浓黑、深陷!甚至有几处因为力量过大而戳破了纸张!墨水在裂口处洇开!这个对勾本身,就带着一种行将崩溃的边缘感和近乎悲壮的宣告。
剧烈的咳嗽再也压制不住!
“咳!咳咳……噗……”
咳声撕裂肺腑!这一次带着更汹涌的力量!新鲜的、温热的、带着气泡的暗红血沫,再也无法阻挡,猛地从她紧捂的指缝间喷射而出!
“滴滴答答……”
数点滚烫的、如同红玛瑙般的鲜血,准确地、残忍地溅落下来!正正落在小本子上——几滴砸在那个刚刚完成、墨迹未干的、扭曲的蓝色对勾旁边。还有一滴更大的,不偏不倚,重重地落在去酒吧与跟苏钰结婚两项之间那片空白的纸张连接处!
如同一个巨大的、不祥的、用生命最后燃料盖下的——猩红色的休止符!
鲜血在那片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空白上,迅速地洇开、凝固,形成一滩触目惊心的暗褐色污迹,最终覆盖掉了他(跟苏钰结婚)和她(去酒吧)之间的所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