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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我愿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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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沉重中浮沉。时间如同停滞的河流，粘稠而混沌。窗外偶尔闪过车灯的光影，在紧闭的窗帘上投下转瞬即逝的苍白印痕。胃部那永恒的火焰仍在燃烧，沉钝的灼痛已成为脉搏的一部分，与每一次艰难的心跳共鸣。身体像一具被遗弃在浅滩的沉船残骸，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带来腐朽解体的痛苦呻吟。
昏睡中，身体深处再次传来熟悉的、如同砂纸打磨气管的瘙痒感，紧接着是难以压制的剧咳！胸腔剧烈震动，仿佛要将早已脆弱不堪的肺部撕碎！张诺楠在铺天盖地的咳嗽中挣扎着醒来，冷汗瞬间浸透冰冷的薄衣。她蜷缩着，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温热的腥咸液体。她甚至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将脸埋在冰冷的枕头里，忍受着这肺腑撕裂的酷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咳嗽与剧痛稍缓，意识勉强凝聚的片刻寂静里，床头那部被她设置成仅接收通话、几乎被遗忘的旧手机，屏幕突然顽强地亮了一下，随即发出短暂而清晰的嗡鸣震动！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张诺楠的身体微微一僵。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视线聚焦在床头柜上。屏幕的光芒在黑暗中如同一簇微弱的鬼火，映亮她灰败憔悴的面容。她看着屏幕上跳出的信息预览框：
【苏钰】：要去看海吗？
没有表情符号，没有多余的文字。只有这五个字，冷冰冰、简简单单，像一个程序随机发送的信号，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感。是凌晨。城市还沉睡着。
她盯着那个预览框，目光是凝滞的。像在看一段来自遥远星系、无法解读的密码。麻木的心湖连一丝涟漪都懒得泛起。是幻觉？是骚扰软件？还是……苏钰酒后的某个无聊消遣？无数种冰冷现实的推测在脑中闪过，最终都沉淀为更厚重的、名为“不现实”的灰烬。她甚至连解锁屏幕点开细看的欲望都没有。
闭上眼睛，试图再次沉入那能暂时麻痹痛苦的昏沉之中。但那短暂的光亮和嗡鸣，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顽固地搅动着麻木的表面。胃部的灼烧感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每一次紧缩都伴随着更深沉的钝痛。
时间在昏沉与咳血的间隙中流逝。窗外的天空从浓黑变成铅灰，再逐渐透出一点疲惫的晨光。新一天的疼痛循环准时开启。咳血、压制、冷汗、昏睡……直到接近中午。
意识在药物残留的迷雾里艰难爬行。昏睡中，那个冰冷的手机屏幕，又一次执着地亮起！嗡——！嗡——！震动了两次！间隔很短。
张诺楠皱着眉，被这持续的打扰彻底拖出了昏沉的泥沼。她烦躁地伸出手，冰冷的手指几乎握不住那只轻薄的机器。解锁。
还是那个熟悉的号码。
屏幕顶端，静静地躺着两条一脉相承的信息：
【苏钰】：要去看海吗？ （发送时间：凌晨03:17）
【苏钰】：傍晚，老地方。 （发送时间：11:48）
第二条，像是补充说明，更像是一个冰冷的通知。没有询问是否需要，没有解释为何发送。纯粹得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审判通告。
她盯着屏幕。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苏钰……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知不知道每迈出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知不知道那片海……那片曾埋葬了我们开始的地方……现在去意味着什么？
一个扭曲的念头如同冰锥刺入麻木的思维：也许……她根本不在乎。只是在完成她自己的某种……赎罪清单？或者说，是另一次无意义的伤害？
胃里那团火灼烧着，提醒她生命的倒计时正在走向尾声。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来。老地方。那片见证她们爱情初始的海滩。她害怕看到那里……那片承载着巨大幻灭和无尽悲伤的地方……会将她彻底击垮！也害怕自己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被那片纯净的海浪赤裸裸地映照出来！更害怕……害怕那邀请之后是无尽冰冷的现实和更大的痛苦！
她蜷缩起来，身体因为内心的风暴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拒绝？像过去几个月一样，把自己深深埋进这片绝望的沙地里……任由腐烂？沉默了很久很久。仿佛一个世纪在指尖划过。
最终，那只冰冷颤抖的手，如同有了自己的意志，在布满细密划痕的手机屏幕上，缓慢、坚定地点击了回复框。指尖带着千钧重压，如同推倒生命最后一道堤坝。
屏幕上只输入了一个字：
“好。”
发送。如同关闭了自己唯一的退路闸门。
傍晚的霞光烧得格外炽烈。天际如同铺开了巨大无垠的鎏金锦缎，浓烈的橘红、深沉的玫瑰紫和璀璨的金黄层层晕染，将低垂的云朵点燃成漂浮的火烧云。这瑰丽的火烧云慷慨地泼洒在海面上，将原本深沉的蓝靛染成一片翻涌流淌、灼热燃烧的熔金之海。
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亘古不变的低沉轰鸣。海风吹拂着岸边的沙砾，带着咸涩的气息和丝丝凉意。细软的沙滩上，两行脚印孤独地延伸出去，深深地嵌入湿润的沙地里。
苏钰站在那片熟悉的沙滩上，背对着大海。海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宽大的风衣下摆被气流吹得猎猎作响。她的眼神复杂得如同这变幻的暮色天空——有被酒精浸泡后的疲惫麻木，有对过往巨大创伤的刻意回避，有某种近乎荒唐的自我嘲讽（居然真的来了），但更深的地方……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地……翻涌着一丝极微弱、被掩埋在尘土之下的……期盼？当她发出那条短信时，是带着怎样一种矛盾的心情？绝望中的试探？还是想给自己一个最后的了断？
她等了很久。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沉向海平线，那最后的金边也将被黑暗吞没。就在她几乎确定这又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幻梦、正准备带着自嘲离开时，一阵微弱却清晰的脚步声，伴随着仿佛难以承受的、急促的喘息声，艰难地从身后渐行渐近。
苏钰缓缓转过身。
霞光如血。张诺楠的身影笼罩在这片燃烧的余光里，如同从熔炉里走出的半透明的幽灵。
她比上次在酒吧惊鸿一瞥时更瘦了！那件旧风衣挂在她身上空空荡荡，骨架的轮廓清晰可见。脸颊深陷得几乎脱形，颧骨如同两把锋利的刻刀支棱着。皮肤是一种极不健康的、毫无生气的灰白色，眼窝深陷，像两口枯竭的井。唇色苍白干裂，眼神涣散无光，却奇异地在霞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类似临终回光返照般的、极其虚幻的光亮。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松软的沙子，而是锋利的刀尖！海风吹拂起她略显枯槁的发丝，更显出整个人的摇摇欲坠。她的目光穿过沙地的距离，直直地、毫无闪避地看着苏钰。
苏钰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眼前的景象比最坏的预想还要惨烈十倍！那是一种肉眼可见的生命急速流逝！她极力维持的冰冷表情瞬间崩裂，震惊如同实质的拳头重击她的胸腔！巨大的、混合着难以置信、尖锐心痛和无措的感觉瞬间将她吞没！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带着恐惧地看着眼前这个似乎随时会被海风卷走的影子。
张诺楠一步一步走近。离她几步远时停下。她剧烈地喘息着，肺部如同破旧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粗重嘶哑的杂音。身体随着呼吸剧烈起伏，仿佛这简单的几步路已经耗费了她生命的最后力量。夕阳的熔金勾勒着她异常单薄的侧影。
她看着苏钰。看着她那双清澈眼底翻涌的震惊、痛惜和无措。看着这片燃烧的海……七年前的誓言和美好如同最锋利的碎片，狠狠扎进她千疮百孔的心！
所有的恐惧、自惭、伪装……在这一刻被一种巨大的、燃烧到极致的决绝所覆盖！那是对过往七年最深刻的眷恋，是对生命尽头的不甘呐喊，更是一种倾尽所有、孤注一掷的告别仪式！
一个近乎荒谬却又顺理成章的念头在她脑中炸开：当初，是你说的开始。今天……是不是应该……由我来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海风裹挟着咸腥的空气涌入口鼻，呛得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身体控制不住地猛烈颤抖！她死死压住喉咙里的腥甜和咳嗽的冲动，强行站稳！
然后，她抬起了头。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眸深处，此刻凝聚起一种孤注一掷的、如星辰将熄般燃烧到极致的光焰！
在苏钰那混合着巨大震惊和尚未回神的茫然眼神注视下，在夕阳熔金即将彻底坠入海平线的最后一瞬，在风声海浪声交织的背景音中——
张诺楠的声音，干涩、嘶哑、微弱得如同风中的蛛丝，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带着生命最后绝响的孤勇和绝望的执着，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飘散在海风里：
“苏……苏钰……”
她的声音被剧烈的喘息打断，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聚残存的最后力量。那双深深注视着苏钰的眼睛里，所有的痛苦、遗憾、不甘和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不舍，都化作了孤注一掷的光芒！她向前微微倾身，仿佛要将自己所有未曾言说的、早已刻入骨髓的爱与愧疚，通过这最后的问句传递出去！
“……你……还愿意……”她的嘴唇哆嗦着，语速极慢，像在复述来自远古的预言，“……做我……女朋友吗……？”
风声似乎在这一刻静止。空气凝固成沉重的铅块。只有海浪一遍遍冲刷沙滩的单调低吼，像在为这句迟到的、来自生命尽头的告白伴唱。
苏钰的身体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狠狠地震了一下！那双清澈的眼眸难以置信地瞪大！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缩紧，然后又猛地扩散开来！时间凝滞了。过往七年的点点滴滴，那些甜蜜的碎片、后来被暴怒、误解和污言秽语撕扯粉碎的爱恋、此刻眼前这具被病魔蚕食殆尽却燃烧着最后纯粹爱火的身躯……巨大的情感洪流如同滔天海啸，彻底冲垮了她精心构筑的所有冰冷堤坝！震惊、巨大的悲伤、迟来的领悟、被时间层层掩埋却从未真正熄灭的爱意……所有情绪疯狂翻涌、混合！如同飓风在她胸口席卷！
一滴滚烫的水珠，毫无预兆地从苏钰急速泛红的眼眶边缘滑落，带着沉重的、无法承受之重，在熔金的霞光中被海风瞬间吹散，落入了无尽的大海。
时间在凝固中，伴随着心脏疯狂的擂动，一秒、两秒……
仿佛要穿透过去七年的所有阻隔与苦难，穿透所有流言的利刃和命运的戏弄，苏钰用尽全身的力气，清晰无比地回答，每一个字都带着哭腔的颤抖，却又异常的、穿越生死的坚定：
“……我……愿意。”
话音落下，如同耗尽一生运气的咒语解除。晚风吹散了那微弱的尾音。
在听到那声穿越了山海阻隔、带着哭腔却又无比坚定的“我愿意”的瞬间——
张诺楠的瞳孔骤然剧烈涣散！那一直支撑着她站立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力量瞬间被抽空殆尽！如同骤然断线的傀儡！脸上那抹带着巨大释然和满足的、虚幻般的笑容瞬间凝固！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再向前迈出一步，身体就像被抽掉了所有筋骨，僵硬地向后直直仰倒！
“嘭——！！”
沉重的闷响！
瘦削的身体如同被秋风卷落的一片枯叶，直挺挺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冰冷潮湿的沙滩上！沉重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海边显得惊心动魄！沙粒四溅！沾满了她苍白的脸颊和衣襟！刚才那句耗尽生命最后力气、饱含爱意的告白余音，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与这沉闷的坠落声形成了最残酷的和弦！
“诺楠——！！！！！”
一声撕心裂肺、如同灵魂被瞬间撕裂的尖啸划破了燃烧的黄昏！
苏钰的表情在那一刹那彻底崩溃！巨大的惊恐如同无形利爪攥住了她的心脏！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极限！她像疯了一样扑跪下去！双手颤抖着猛地托起张诺楠无力垂落的头颅！
触手冰凉！
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毫无生气！眼角还残留着最后一点凝固的笑意残痕！但她的眼睛却……紧紧地闭着！浓密睫毛在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两道脆弱的阴影！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从她半张的、苍白的嘴角，正蜿蜒渗出暗红色的、粘稠的、带着新鲜血腥气的血液！那些血丝正沿着她苍白的下颌线不断蔓延流淌，在夕阳的余烬下闪烁着诡异而致命的光泽！
“诺楠！诺楠！！”苏钰颤抖着，带着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嘶吼着！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她疯狂地拍打着张诺楠冰冷的脸颊，用力摇晃着她冰凉的肩膀，“张诺楠！你醒醒！你别吓我！醒醒啊！！！”她另一只手抖得不成样子，慌乱的摸索着身上的口袋试图找手机！指尖冰凉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机器！“你答应我的！你说要做我女朋友的！你说会和我白头偕老的！诺楠！！！听见没有？！坚持住！你说话啊！！！”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冰冷触感和嘴角不断流淌的、温热粘稠的鲜血在提醒苏钰现实的残酷！
尖锐的、绝望的哭喊在海滩上回荡！刺破了海风的呜咽。
黑暗中，张诺楠的双眼紧闭。漫长的黑暗之后，模糊的光感渐渐恢复。沉重感和无处不在的疼痛依旧存在，像是意识被强行塞回了一具破损的容器。鼻息间是熟悉的、浓烈的消毒水味道，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血腥气。身体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在冰凉的平面上，无法动弹。耳边是持续的、规律却冰冷的机器“嘀…嘀…嘀…”声，像是某种生命的倒计时。还有液体滴落的细微声响。
她费力地、极其缓慢地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有头顶一盏极其刺眼的白炽灯发出惨白无情的光芒，让她下意识地又闭上了眼睛，泪水瞬间从眼角滚落。
朦胧中，她感到一只温热的、带着微微颤抖的手，正紧紧地握住自己那只无力瘫放在床单上的、插着点滴针头的手。那掌心滚烫的体温和微微的湿润汗意，带着一种异常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力量，从指尖传遍冰冷的四肢百骸，带来一丝几乎被遗忘的暖流。
一个轻柔的、沙哑得如同干涸河床摩擦的声音，带着巨大的疲惫和某种不易察觉的颤音，在耳边响起：
“诺楠……你别吓我……”声音哽咽了一下，强压着巨大的恐惧和哽咽，“我知道你醒了对不对？……你说过的……你会好起来……”握着她手指的手更加用力，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你会和我……白头偕老的……”声音最后近乎呓语，带着泣不成声的绝望，“……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你相信的……我也相信你啊……诺楠……睁开眼看看我……别睡了好不好……”
张诺楠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如同垂死的蝶翅做着最后的挣扎。冰冷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皮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喉咙深处发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气音，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任何清晰的词句。身体深处那如同灼烧的疼痛和沉重的疲惫感再次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但她没有再睁开眼睛。只是任由那只滚烫的、颤抖的手，紧紧包裹着自己的冰冷，仿佛那是连接她与这残酷人间的唯一通道。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的、温暖的黑暗前，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地顺着她苍白冰凉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洁白的枕套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湿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