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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病房里的婚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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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白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发出持续低沉的嗡鸣,将单人病房里的一切都打上了一层冰冷、毫无温度的霜色。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某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腐朽病气。各种仪器分布在病床周围,输液泵滴答的规律计数、一旁监测心率和氧饱和度的机器稳定而冰冷地发出“嘀……嘀……嘀……”的声波,以及吸氧面罩下那细微而费力的、带着水汽的喘息声,共同构成了这方寸之地唯一的背景乐章。这声音,更像是一场漫长死亡协奏曲的前奏。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又关上。苏钰的身影无声地立在床边。仅仅几天时间,她整个人也如同被抽去了一层灵魂,脸色憔悴得近乎透明,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嘴唇干燥起皮。只有那双眼睛,如同两簇在灰烬中强行复燃的火苗,死死地、专注地钉在病床上那个脆弱的身影上,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执拗和温柔。
病床上,张诺楠半靠在被摇起的床背上,薄薄的氧气面罩覆盖在她口鼻位置,每一次吸气都发出微弱的嘶嘶水汽声,胸口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她的头发不知何时被细心地梳理过,露出苍白得如同易碎瓷器般的脸庞轮廓,深陷的眼窝像两潭凝固的死水,嘴唇因长期缺氧和缺乏血色而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淡紫色。
医生站在床边,手里拿着厚厚的病历夹和最新的几页影像报告。他的声音低沉、平静,带着职业性的肃穆,在冰冷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重:
“……情况非常不乐观。多个关键指标都在持续性恶化。肝转移进展迅速,压迫胆道和临近器官,这是造成剧烈腹痛和反复高烧的根源……腹膜和脊柱的转移灶在刺激侵蚀神经末梢……”医生翻动着报告,指着上面的影像图,“……最重要的是,肿瘤细胞的爆发性增殖已经引发了严重的多器官功能障碍……肺部感染再次加重,血氧全靠机器维持……”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床边紧绷到摇摇欲坠的苏钰,又看向病床上那如同褪色剪影般的女人,声音愈发低沉:“……以现有的医疗手段,无论是姑息性介入还是更积极的方案……都只能起到极其有限的、短暂减轻症状的作用……对扭转整体的、不可逆的衰竭进程……非常抱歉……我们……无能为力。”
病房里只剩下了机器的冰冷滴答声和氧气面罩下那微弱的嘶嘶声。空气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热量,沉重得足以把人压倒。
苏钰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指尖死死掐进掌心,留下深红的月牙形印记。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灭顶而来。她几乎是哀求般地看着病床上的人,泪水在眼眶中疯狂打转。
这时,一直闭着眼、似乎沉浸在自己痛苦世界的张诺楠,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浑浊而黯淡,只有最深处还保留着一点点微弱的光点,如同即将燃尽的烛芯。
她的目光先是有些茫然地在惨白的天花板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极其费力地,一点点地移向床边那道执着守望的身影。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气音,嘴唇在氧气面罩下极其轻微地开合着,如同搁浅在岸边的鱼,做着无声的挣扎。
苏钰立刻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张诺楠的脸庞,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诺楠……我在!你想说什么?”
许久。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如同气丝般的声音才从氧气面罩下艰难地、仿佛从地心深处被牵引出来:
“…………钰……钰…………”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眷恋,紧紧地、几乎是贪婪地锁在苏钰脸上。
“……疼……好……好疼……”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承受的痛苦,如同幼儿最原始的求助,“……全身……都……像在……烧……在……碎……”
她的眼神黯淡下去片刻,随即又凝聚起一种惊人的执着,那光点剧烈地晃动着:
“……不……不要……不要……治了……” 她艰难地摇头,幅度极其轻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太……痛了……” 泪水沿着眼角深深的纹路滑落,浸湿鬓角的发丝,“……头发……会……掉光……”她的声音哽咽,带着对生命最后尊严的卑微渴望,“……管子……插满……全身……” 她试图抬起那只没有被输液针固定的、骨瘦如柴的手,极其微弱地比划了一下,想指向那些冰冷的仪器管子,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在被单上,“……那样……不……像人……”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苏钰的眼睛,里面翻涌着巨大的恳求和一种要将灵魂从这具破碎躯壳里释放出来的深深渴望:
“……求…………求你……” 最后的字眼如同无声的悲鸣,带着撕裂般的重量,“……让我……像个……人……一样……陪着……你……走完……” 话没说完,又一阵剧烈的咳嗽涌上,撕裂般的痛楚让她的脸瞬间扭曲起来!身体蜷缩!监测仪器发出刺耳的报警声!苏钰惊慌地按住她剧烈起伏的身体!医生和护士立刻上前处理!病房里顿时陷入一片短暂而紧张的混乱!
混乱平息后。病房角落,苏钰的母亲沉默地站着。这位素来雍容优雅的妇人,此刻面容憔悴,眼中布满血丝。听着女儿那撕心裂肺的哀求,看着病床上那个瘦骨嶙峋、却仍执着地想在自己女儿眼中留下一个“人样”的孩子眼中那份浓烈到令人窒息的不舍和渴望……再看着女儿那双盛满了血丝、盛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痛楚、像两盏快要燃尽的琉璃灯般的眼睛……
一堵横亘了无数日夜的坚固冰墙,无声地、剧烈地龟裂开来!巨大的心痛如同潮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所谓体面、所谓的“正常”、所谓的“为你好”!
她再也控制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两行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她猛地捂住嘴,走到自己的老伴身边,声音哽咽得破碎不成句,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磐石般的坚定:“老头子……”她看向旁边同样憔悴、沉痛不已的张诺楠父母,“我……我想给她们办场婚礼……”
苏钰的父亲微微一愣,看着妻子,又看向病床上那紧紧相扣的、一个冰冷一个滚烫的手,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和深深的理解,他重重地点了下头,眼圈也迅速泛红。他看向张建国和李芳。张建国的嘴唇哆嗦着,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抗拒到看着女儿那张了无生气的脸,最终所有坚硬的固执在巨大的悲痛面前软化、崩解,他也沉重地、缓慢地点了点头。李芳早已泣不成声,看着女儿那双带着最后期盼的眼睛,只是掩面重重地点着头。
无声的泪水在长辈们眼中无声地滑落。一切尽在不言中。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郑重的决定在泪水的默许中形成。
奇迹般地,所有准备工作在一种近乎“战时”的高效和默契中完成了。苏钰的母亲展现了惊人的执行力,电话一个接一个,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和细致入微的嘱托。
终于,那个时刻到了。
临近黄昏,病房的窗帘被拉开了一条缝隙。冬日斜射的最后一丝暖金色阳光透过窗户玻璃,尽可能多地洒进冰冷的空间,在白色墙壁上印下温暖的光斑。病房里多余的仪器被暂时挪到了视线之外(必要的生命监测设备无法移动)。空气里浓重的药水味被几支新鲜的香水百合(这一次,苏钰亲自挑选并精心更换了清水)的淡雅香气稍稍调和。
没有宾客,只有双方父母肃立一旁,紧张而沉默。
苏钰的母亲,换上了一身庄重的深紫色套裙,临时充当唯一的司仪兼见证人。她站在床头,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打开的丝绒首饰盒,里面静静躺着两枚素圈铂金戒指,在斜阳下反射着冷硬却纯净的光芒。她的眼眶依旧红肿,但声音竭力维持着镇定,开口时却仍带着浓重的鼻音:
“张诺楠女士……” 她的目光落在病床上那个被精心装扮过、倚靠着摇起的床头的身影上。
苏钰今天没有穿什么繁琐的礼服。她选择了一身剪裁极为简洁、线条流畅的纯黑色长款礼服裙。黑色的裙摆如同沉静的永夜,裙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腰间系着一条细细的、泛着哑光的银色金属装饰腰带作为唯一亮点。
她乌黑的长发被简单地挽起,露出清晰温婉的脖颈线条。几缕细碎的发丝垂在鬓边,随着她轻微的动作拂过脸颊。脸上施了极其淡雅的妆容,遮不住她眉宇间的疲倦和深重的忧色,但也恰到好处地凸显了她那份庄重、坚毅而隐忍的美。仿佛她不是来举办婚礼,而是来进行一场通往永恒的庄重宣誓。
护士们小心翼翼地帮张诺楠换上了一条简单的、纯白色的真丝吊带裙(苏母联系设计师按照病号服尺寸紧急修改缝制),质地柔软垂顺。病号服被隐藏在裙下。
一条同样是纯白的、极其柔软轻薄的披肩搭在她瘦骨嶙峋的肩头,勉强遮住了一些过于骇人的嶙峋。她的头发被梳理柔顺,脸上也轻轻擦拭过,掩盖了些灰败的死气。氧气面罩换成了小巧的鼻氧管,露出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她安静地靠坐在那里,像一尊被精心修补过的、脆弱易碎的白色瓷娃娃。唯有那双眼睛,努力地睁大着,深深地、专注地凝视着站在床边、穿着黑色礼服、宛如夜之女神的苏钰,里面燃烧着生命中最后的、惊人的执着光芒。
“你愿意……” 苏母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目光在张诺楠和女儿之间来回,“无论健康、疾病,顺境、逆境,富有、贫穷……” 她的话语因巨大的哀伤而变得迟滞艰难,“……你都愿意,与苏钰……”后面的话语在她强忍的哽咽中断,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张诺楠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苏钰。她的嘴角,在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极其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扯动起来。那动作如此费力,如同拉动生锈的齿轮。她似乎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只为绽放一个笑容。氧气面罩下传来急促而嘶哑的喘息。
然后,在那浑浊暗淡、却无比专注坚定的眼眸注视下,在她微弱却清晰的喘息声中,一个斩钉截铁、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清晰无比的声音从她干裂的唇间无比清晰地吐出!
“……我……愿……意……”!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回光返照般的惊人力量!
声音落下,仿佛耗尽了最后的油灯。她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绽放便瞬间凝固!一种极其剧烈的痛苦瞬间扭曲了她的整张脸!身体猛地向前剧烈地一躬!如同虾米般蜷缩起来!
“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剧咳如同火山爆发般从她胸腔深处喷涌而出!伴随着几声无法控制的高亢、撕裂的呛咳声!
“噗——!!”
一大股粘稠、滚烫、带着大量泡沫的、无比刺目惊心的鲜血!如同被炸开的堤坝,毫无预兆地、猛烈地喷射出来!不偏不倚!大部分汹涌地喷溅在她胸前那片洁白的真丝礼服裙上!如同滚烫的硫酸泼在了最纯净的雪地之上!
鲜红!粘稠!温热!
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殷红如同诡异的妖花,在她纯白的礼服前襟疯狂地蔓延、洇染!迅速渗透进细腻的丝绸纤维深处!那刺眼的、还在冒着热气的血迹,与她苍白如纸的病容形成了世上最残酷、最惊骇的对比!像一幅用生命绘制的、残酷的婚嫁诅咒!
“诺楠——!!” 苏钰心脏骤停般的尖叫响起!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紧紧抱住张诺楠猛烈抽搐、咳血不止的身体!那滚烫的热血沾满了她的双手和黑色的礼服!张诺楠在巨大的痉挛中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布娃娃,软软地滑倒在她怀里!
“诺楠!诺楠!”苏钰死死抱着那具仍在痛苦抽搐的身体,声音嘶哑变形!“看着我!看着我!别睡!你说你愿意的!你说要陪我的!”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粘稠的血液糊在脸上,声音崩溃,“你答应我的!你说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说过要陪我看遍山海……”
就在此时!
怀里的身体在一阵剧烈的、仿佛要碎裂灵魂的痉挛和干呕中,猛地绷直!头极其无力地向后软软一仰!紧挨着她的身体的苏钰,仿佛能感受到对方胸口那剧烈的心跳声——那疯狂擂动的心跳——突然!极其突兀地!放缓了!如同在疯狂奔跑中骤然踏入松软的流沙!
张诺楠的呼吸瞬间变得极其微弱!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涣散!眼睑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压下!迅速而沉重地阖了起来!唇边残留着新鲜的血污和最后一次微弱的气息……那紧紧抓住苏钰手指的力量,如同燃烧后的余烬,迅速地消散了……
在意识彻底陷入无边黑暗之前的最后一秒,张诺楠那苍白干裂到极致的嘴唇,极其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仿佛一个无意识的、用尽最后灵魂碎片进行的口型……如同一声注定无法出口的叹息……
“……愿…………意………………”
苏钰的哭声在那一瞬间被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她感受到了!她看到了那个微不可察的口型!巨大的悲恸混合着一种超越死亡的执着瞬间灌满了她的灵魂!她像是抓住了对方弥留之际残存的灵魂轨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替怀中的爱人发出了最后的、宣告般的嘶喊!那声音凄厉、尖利、泣血:
“她……她说她愿意——!!!她说她愿意!!!”
苏钰死死地将张诺楠冰冷、已然失去所有意识的脸颊紧贴在自己同样沾满血迹、剧烈抽泣的脸庞上!声音破碎嘶哑得不成样子,如同困兽的呜咽:“她说她愿意和我白头偕老!她说她要陪我看遍山海!听到了吗?!她答应的!她答应的……呜呜呜……”
医生和护士再次紧急涌入。心跳的“嘀嘀”声在混乱中变得急促混乱。急救的呼喝声、仪器的报警声、按压胸腔的沉闷碰撞声交织在一起!但在苏钰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那重复的、如同咒语般的嘶喊和她怀中那具越来越冷、呼吸心跳越来越微弱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如同沸腾油锅被突然盖上了盖子。
病房里的喧嚣在仪器一个尖锐、拉长的、如同哀鸣的蜂鸣声中戛然而止!
那代表心率的直线,像一个冷酷无情的宣判官,平直地、冰冷地、永不回头地在屏幕上延伸开去!
苏钰瞬间被这声音钉在原地!她缓缓地、像是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般抬起头,望向那毫无生命波动的直线。目光茫然、空洞、失去了所有的焦距。怀里的身体沉重、冰冷、如同一座无望的雪山。
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瞬间坍塌为一片寂静的、无边的荒原。
许久。
许久。
她慢慢地、像一个从地狱最深处挣扎回来的幽魂,缓缓地直起身。动作迟缓得如同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张诺楠额前散乱的发丝。俯下身,最后一次,轻柔地、仿佛怕惊醒对方最深沉的梦境般,将一个冰冷而郑重的吻,印在了张诺楠冰冷得如同冰雪的额头上。
泪水,混合着脸上未干的血痕,如同滚烫的熔岩滴落在冰雪之上,滑过对方毫无生气的脸颊。
她拉起洁白的床单,轻柔地向上,覆盖住了张诺楠那张带着凝固血污和最后一丝不甘的苍白面容。盖住了那如同被精心修补过的、却终究碎裂的白色瓷娃娃。
纯白的布单,像一首无声的悼亡诗。
窗外,最后一点熔金般的夕阳光芒,也彻底沉入了无边的地平线之下。
病房里,只剩下凄冷的灯光,哭泣的呜咽,仪器的嗡鸣低音……
还有苏钰身上那件洁白的婚纱裙上,大片大片凝固的、如同在雪地里盛开的、猩红的绝望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