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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父亲的来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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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晴的病情在六月开始加速恶化。程远几乎住在了医院,只有偶尔回家换洗衣服。那天下午,趁着雨晴午睡,他匆匆回到公寓,抓起几件干净衣服塞进背包,却在拿起外套时,一封皱巴巴的信从内袋滑落出来。
信封上是他熟悉的字迹——父亲工整而克制的笔迹。程远盯着那个已经拆开又粘回去多次的信封,喉咙发紧。这封信已经在他口袋里放了三个星期,他每次都想拆开,却始终没有勇气。
"程远?你回来了吗?"雨晴的声音从手机扬声器里传出,她醒得比预计的早。
"马上回来。"程远迅速把信塞回口袋,抓起背包冲出门。
回到医院时,雨晴正坐在窗边的轮椅上,膝上摊着素描本。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身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她看起来比昨天更加消瘦,但眼睛依然明亮。
"你偷溜出去干什么坏事了?"雨晴抬头微笑,却突然咳嗽起来。程远连忙帮她拿氧气面罩,等她呼吸平稳后,才从背包里拿出一盒新鲜草莓。
"惊喜。"他洗了一颗递到她嘴边,"你上次说想吃。"
雨晴眼睛一亮,小心地咬了一口,甜蜜的汁液在她唇边留下一点红色。"好吃。"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程远伸手擦掉她嘴角的草莓汁,却在此时,那封信从他外套口袋滑落到地上。雨晴先一步捡了起来。
"这是...?"她看到信封上"程远 亲启"几个字,和那个被反复拆封的痕迹。
程远的身体明显僵硬了:"没什么,垃圾邮件而已。"他伸手想拿回来,但雨晴已经翻到背面,看到寄件人地址——程志明,XX市XX律师事务所。
"是你父亲?"雨晴敏锐地注意到程远表情的变化,"你没拆?"
程远转身整理床头柜上的药瓶,背对着她:"我们关系不太好。"
雨晴轻轻抚摸着那封饱经蹂躏的信:"但你一直带着它。"
"只是忘了扔。"程远的声音变得生硬,那是他防御时的语气。
雨晴没有追问,只是把信放在床头,继续吃她的草莓。但程远知道她不会就此罢休——宁雨晴有种温柔的固执,就像水能穿透最坚硬的石头。
果然,那天晚上,当程远以为她已经睡着时,雨晴突然轻声问:"你多久没见你父母了?"
程远在黑暗中睁开眼。窗外的月光足够亮,他能看到雨晴侧脸的轮廓,她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五年零四个月。"他最终回答,声音低沉,"自从我去阿富汗前那次大吵后。"
雨晴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被单:"他们反对你当战地摄影师?"
"我父亲是律师,他希望我接手他的事务所。"程远盯着天花板,"我大学读的法律,毕业后却在律所干了三个月就辞职去学摄影。他觉得我疯了。"
雨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这种安静的倾听让程远不由自主地继续说下去。
"最后一次见面,他说我是在浪费生命,我说他活得像具行尸走肉。"程远苦笑,"典型的父子吵架,只是我们程家人都太擅长记仇。"
"你母亲呢?
"
程远的声音哽了一下:"她...一年半前去世了。乳腺癌。我没能赶上葬礼。"
雨晴的手在黑暗中找到了他的,紧紧握住。程远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我接到电话时正在叙利亚,等辗转回到国内,已经...太迟了。"他艰难地说,"父亲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你母亲到最后都在等你的电话',然后就挂断了。”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程远惊讶地发现那是自己的眼泪——他已经不记得上次哭泣是什么时候了。
雨晴用拇指轻轻擦去他的泪水:"所以你不拆那封信,是害怕看到他对你的失望?"
"我更害怕看到他原谅我。"程远的声音破碎,"我不配。"
雨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程远连忙开灯,帮她拿药。等她的呼吸平稳后,程远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几乎是燃烧般地注视着他。
"程远,听我说。"她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不能带着这样的遗憾活下去,那会比我离开更痛苦。"
"雨晴..."
"我父亲在我十五岁时车祸去世,"她急促地说,"我们最后一次谈话是在吵架,我说我恨他。后来...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他我不是真心的。"她的指甲几乎陷入程远的皮肤,"求你了,别像我一样后悔。"
程远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泛起的病态红晕,知道这次谈话消耗了她太多精力。他轻轻点头:"我会考虑的。现在你需要休息。"
雨晴似乎想再说什么,但一阵疲惫袭来,她慢慢闭上眼睛。程远守在她床边,直到她的呼吸变得深长平稳。
那封信就放在床头柜上,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程远盯着它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拆开。
第二天清晨,雨晴的状况突然恶化。医生们围在她的床边,程远被请出了病房。透过玻璃窗,他看到雨晴被插上了更多管子,她的胸口艰难地起伏着,像条搁浅的鱼。
三小时后,主治医生走出来,面色凝重:"肺部感染加重,我们已经用了最强的抗生素。接下来24小时很关键。”
程远机械地点头,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回到雨晴床边,握住她冰凉的手。各种仪器发出的滴答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程...远..."雨晴突然微弱地呼唤他的名字。
"我在这里。"他连忙凑近。
雨晴的嘴唇干裂,声音几乎听不见,但程远还是听清了她说的话:"信...读..."
程远的心揪紧了。他拿出那封已经被他捏得更加皱巴巴的信,深吸一口气,终于拆开了它。
信很短,只有寥寥几行:
"小远:
你母亲的书桌上一直放着你的照片。她走后,我每天都会擦拭相框。
如果你有时间,回来看看。
父亲"
信纸上有几处可疑的皱褶,像是被水滴打湿又干涸的痕迹。程远盯着那几行字,眼前模糊一片。
"他说...什么?"雨晴微弱地问。
程远把信的内容读给她听,声音哽咽。雨晴的嘴角微微上扬,艰难地抬起手,指向病房角落的柜子:"手机...打..."
程远摇摇头:"现在不行,你需要休息..."
"现在。"雨晴的眼神异常坚定,"不然...可能没机会了..."
程远知道她是对的。他颤抖着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五年多没打过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就在程远准备挂断时,那边接了起来。
"喂?"父亲的声音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但依然沉稳。
程远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半晌才挤出一个字:"爸..."
电话那头是长长的沉默,然后是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你终于拆信了。"
"我...对不起。"程远不知道从何说起,千言万语哽在胸口,"关于妈妈...关于一切..."
又是一阵沉默。程远听到父亲沉重的呼吸声。
"你那边是医院?"父亲突然问,敏锐地捕捉到了背景音。
程远看了一眼病床上的雨晴,她正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是。我...我女朋友病了,很严重。"
"她在你身边?"
"是的。"
"把电话给她。"父亲出人意料地说。
程远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机放到雨晴耳边。他听不清父亲说了什么,只看到雨晴的眼睛湿润了,她微弱但清晰地说:"谢谢您...程叔叔。他...是个很好的人..."
通话很简短。当程远重新接过手机时,父亲只说了一句:"照顾好她,也照顾好自己。家门一直开着。"
电话挂断了,程远呆立在原地,泪水无声地滑落。雨晴轻轻拉他的衣角,他俯身抱住她,小心避开那些管子。
"他说...家门一直开着。"程远在她耳边重复道。
雨晴点点头,露出满足的微笑,然后疲惫地闭上眼睛。程远守在床边,看着她起伏的胸口,突然意识到:雨晴又一次给了他礼物——这次是和解的机会。
那天晚上,雨晴的病情奇迹般地稳定下来。第二天清晨,当阳光照进病房时,她甚至能够坐起来喝一点粥。
"你吓死我了。"程远帮她擦去嘴角的粥渍,声音仍然有些发抖。
雨晴虚弱地笑笑:"我还没完成我的画呢,怎么能走?"
她指向床头柜的抽屉。程远打开它,看到那本几乎画满的素描本。他翻到最后几页,惊讶地发现是一系列速写——一个老人坐在花园里看报,在厨房煮面条,对着相框发呆...虽然没有细节,但程远立刻认出了那是他的父亲。
"你什么时候...?"
"根据你的描述画的。"雨晴轻声说,"我想象中的他...对吗?"
程远点点头,喉咙发紧。这些画充满了温柔的理解,完全不像他记忆中那个严厉的父亲。
"最后一页..."雨晴示意他继续翻。
程远翻到最后,看到一幅完整的场景:一个中年男人和年轻男子并肩站在墓前,周围开满白色小花。虽然只有简单的线条,但那种和解的氛围跃然纸上。
"这是...?"
"你的未来。"雨晴轻声说,"去看你母亲...和你父亲一起。"
程远紧紧抱住她,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雨晴在他怀里微弱但坚定地说:"答应我...你会去。"
"我答应你。"程远的声音闷在她的肩头。
雨晴满意地叹了口气,靠在他胸前。窗外,初夏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那封被拆开的信静静躺在床头,不再是一个心结,而成为了一座桥梁——连接过去与未来,生者与逝者,父亲与儿子。
程远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牵着父亲的手,一起站在母亲墓前,告诉她:他终于学会了原谅与被原谅。而这一切,都要感谢怀里这个正在与生命赛跑的女孩,是她教会了他爱的勇气——那种即使面对终结,也要勇敢去爱、去和解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