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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兄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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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30日天气 晴
阳光!又是这令人窒息的、毫无怜悯的烈日!
它像无数根烧红的细针,穿透衣物纤维,狠狠地扎进我裸露的颈后和手臂皮肤,带来一阵阵尖锐的、令人坐立不安的麻痒刺痛。我讨厌晴天,尤其讨厌这里的晴天。这种光,粗暴地剥开所有遮蔽,将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无处可逃的影子都暴露无遗。我像个被迫站在聚光灯下的囚徒,焦躁又惶恐,只想把自己更深地塞进墙角的阴影里。
“这鬼地方的每一个角落,” 李响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沙哑干涩,像枯叶在沙地上刮擦。他依旧靠着那面冰凉的墙壁,眼睛却像被焊死一样,死死盯着墙角天花板那个几乎隐没在灰尘里的、闪烁着微弱红点的小黑球。“除了这个,”他用下巴朝唯一没有安装摄像头的卫生间门口努了努,“都他妈暴露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丁点秘密,呼吸重了点都会被记录在案,像动物园里被围观的猴子。”他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我在这儿……四百一十八天了。每一天都在用手指头抠着墙皮数。”最后半句话轻飘飘的,消散在沉闷的空气里,里面是磨得几乎看不见光的绝望深渊。
我看着他深陷的眼窝,青灰的脸色,还有那像蒙着灰烬般的、毫无波澜的眼神,喉咙里哽得难受。胸口像压着块巨石。犹豫再三,我还是伸出手,有些笨拙地在他瘦得硌人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动作僵硬,带着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局促。这大概是我现在唯一能给的、苍白得像纸糊的安慰。李响的肩膀绷紧了一下,随即又松弛下去。他没看我,只是更紧地闭上了眼,仿佛连这点微弱的接触都是一种负担。
刺耳催命的集合铃再次尖啸着划破空气!又一次被驱赶着,汇入沉默而沉重的人流,挤进了那个如同巨大蒸笼坟墓的多功能厅。恶毒的影片如同循环播放的诅咒,机械地重复着那些污秽的词语、扭曲的画面、歇斯底里的诋毁和廉价的虚假救赎。麻木。深入骨髓的麻木。它远比恐惧更可怕,像腐蚀灵魂的毒药。我强迫自己将目光死死锁在自己放在腿上的双手上,看着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指甲深陷进掌心软肉里,带来一点尖锐的钝痛。只有这真实的痛感,才能稍微抵御那持续的精神□□。
“……你们这些顽固不化、自甘堕落的……”讲台上,张医师用他那副经久不变的悲悯腔调念着他的审判词。
例行公事的“点名”环节开始了。
点名单在教官手中翻过纸页。
“……李响。” 那个刻板冷酷的声音响起,字正腔圆。
几乎是声音落下的同一瞬间!
我身旁的李响身体如同被强电流击中!原本因疲惫而靠着椅背的松弛躯体瞬间绷紧如一张拉到极限的弓!脖子猛地后仰,脸色在刹那间褪尽所有血色,灰败得如同刷墙的石灰!呼吸骤然停顿,连胸腔的起伏都完全僵死!他的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急剧放大!那里面一片空茫的死寂,仿佛灵魂已在瞬间被抽离!
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顶!就在我几乎要忍不住伸手去拽他的瞬间——
教官毫无情绪波澜的声音紧接着响起:“……王伟杰。”
哦!不是连续的!李响的名字和王伟杰是分开的!李响没有被点中!
那张绷紧到极限、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的弓,骤然松弛下来!李响像是被瞬间抽掉了脊梁骨,整个人软软地瘫靠回椅背,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喘息着,如同濒死的鱼重新回到水中!额头上瞬间布满了一层豆大的、冰冷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粗重不稳的呼吸声里带着剧烈心跳的余韵。我的后背也冰凉一片,冷汗浸透了薄薄的衣衫。
又一个名字被念过。
没有被叫到。
又是暂时逃脱。
可这一次次的“运气”,并未带来丝毫侥幸的喜悦,反而如同一次次在悬崖边上走钢丝,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每一次暂避过风头,都伴随着下一次厄运可能加倍的沉重压力,压得人脊背发酸,几乎直不起腰。
回到气味混杂、光线昏黄的宿舍。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点名前那种无形的、令人作呕的恐惧余温。李响靠在墙边,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额头上的汗水被抹到头发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他看着我和另外那个沉默的室友,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拉扯了一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虚脱的笑。
“嘿,新来的……还有阿峰。”他声音很轻,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刻意压低的神秘。他飞快地侧头,用一种接近无声的口型确认了墙角摄像头的红点位置,然后迅速地、极其麻利地从他床铺与墙壁之间那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就是那里塞着几团揉皱的废纸的地方——掏出了一副颜色暗淡、边角磨损得异常严重的劣质塑料扑克牌。“凑个手?玩玩?”他的眼神不再是死水一潭,此刻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光亮,“总得找点事儿干,不然……他妈的,真会发疯!”他急切地补充道。
很快,宿舍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被小心地推开一条缝,一个灵巧的身影像猫一样闪了进来,反手又把门轻轻掩上。
我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那个身影!正是我在前几天恍惚中瞥见过的少年。
他个头不算太高,但身材匀称挺拔。一头柔顺的、带着天然微卷弧度的棕色短发,在宿舍昏黄浑浊的灯光下,像是沉木上跳跃着的一抹温暖阳光,显得格外醒目而生机勃勃。脸型是东西方血统完美融合的精致轮廓,鼻梁挺直,下巴的线条流畅而带着少年的圆润感。最吸引人的是他那双眼睛——清澈而明亮的浅褐色眼眸,如同被阳光穿透的陈年琥珀,纯净中带着一种未被尘世沾染的通透光亮。此刻,这双眼睛正含着笑意看向我,那笑意干净坦荡,像春日冰面初融的溪流。嘴角上扬的弧度饱满而真诚,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在这片充斥着绝望、灰色和铁锈气息的灰暗监狱里,他就像一颗坠入煤堆的剔透水晶球,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鲜活而明媚的气场。那种毫不设防的阳光感,几乎刺得人眼睛发涩。
“嗨,”他自然地走近,脸上绽开一个明朗到耀眼的笑容,主动向我伸出手,声音清脆得像泉水敲击卵石,“你就是新来的室友时羡之吧?很高兴认识你!我是Leo。”他的手掌温热、干燥,握手的力道真诚而充满朝气。
我有些怔愣,被他身上那股蓬勃的生命力冲击得一时失语。下意识地握住那只伸过来的手,掌心传递过来的温度让我冰凉的指尖微微一颤。
“嗯,我是时羡之。”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声音。
就在Leo走向我打招呼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一直靠在墙边的李响,目光从Leo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像被强力磁石牢牢吸住,紧紧地、几乎痴迷地黏在了Leo的身上。那眼神里不再有之前的灰败和空洞,而是燃烧着一种奇异的、炽热的专注,仿佛在他枯寂的世界里,Leo就是唯一的光源。
我们三人(加上那个叫阿峰的室友,他一直很沉默)在狭窄的床边铺开牌局,玩最简单直白的抽牌比大小。扑克牌油腻、破旧,扑克牌的边缘有些卷曲,牌面模糊不清。
Leo的牌技明显带着新手期的稚嫩,但他是最活跃的。他开始讲述学校戏剧社排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如何鸡飞狗跳,模仿社长夸张的台词腔调惟妙惟肖;绘声绘色地描述校门口那家永远排长龙的珍珠奶茶店,新推出的“爆浆芒果麻薯”口味如何惊艳(或惊吓)了他的味蕾……
他的声音清脆悦耳,语速明快,手舞足蹈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被磋磨掉的生动神采。这些来自外面世界的碎片,带着烟火气和自由的微尘,被他眉飞色舞地呈现出来,像一股突如其来的、带着阳光香气的暖流,暂时吹散了这小屋里盘踞不散的阴霾和沉重。气氛诡异地活跃了那么一点点,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甚至忘记了身处的环境。
我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那张微微湿润的纸牌边缘,油腻的触感似乎都不那么讨厌了。目光却慢慢变得没有焦点,思绪飘向了远方。
如果……如果哥哥此时此刻站在这里……
看到Leo这样大大方方、热情洋溢地和我搭话聊天,笑得像颗小太阳……
我能立刻在脑中清晰地勾勒出谢憬会有的反应:他那张俊朗而轮廓分明的脸会立刻绷紧,嘴角若有若无的那点若有若无的浅笑痕迹会瞬间消失。
他那双总是深邃沉静的眼睛会微微眯起,浓密的眉毛会稍稍压低,目光会像鹰隼一样锐利而克制地扫过Leo的脸,再看似随意地落在我身上。
接着,他会无声无息地、极其自然地、以一种宣示主权般的姿态挪到我身边,看似随意地站定。他那刻意维持的平静外表下,那股又酸又烈的醋坛子劲儿绝对掩饰不住,我隔着三米远都能闻见。
偏偏每次撞见他这点小心思,我心里就像藏了块滋滋冒糖浆的蜜饯,甜得发腻又忍不住偷着乐。那种被他紧张、被他牢牢圈在自己领地的感觉,是我在这操蛋世界里能汲取到的最深的慰藉。
“啪嗒。”
手里的纸牌边缘,被我无意识用拇指甲折出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小凹痕。
阳光?窗外依旧是“晴”。
可Leo带来的这片刻虚假欢愉的微光,和心底此刻疯狂翻涌、如同洪流冲破堤坝般席卷而来的思念相比,渺小得如同萤火之于烈日。
一股浓烈到发酸发胀的情绪瞬间塞满了胸腔!思念的藤蔓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缠上心脏,在虚假的温暖散尽之后,只留下更加尖锐、更加难以忍受的孤寂和酸楚。
我把那张折了痕迹的纸牌随手扔回破旧的牌堆里。
8月1日天气 阴
回忆,如同午夜突然惊醒时的噩梦碎片,带着冰冷尖锐的棱角,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寂静。
那声音,尖利、凄厉、饱含着摧毁一切的惊怒,又一次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
“你们——怎——么——可——以——在——一——起——!!!”
是妈妈时蓉的声音。
接着是巨大、刺耳的碎裂声!昂贵的水晶摆件,或者玻璃花瓶,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像冰雹般飞溅开来,闪动着绝望而破碎的光。
那声音里不仅是愤怒,更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深入骨髓的厌恶,和一种被彻底冒犯的冰冷尊严。
“你——们——是——兄——弟——!!!” 这句话被她咬得极重,每一个音节都如同铁锤,砸向脆弱的耳膜。
视线瞬间被一个身影填满、遮挡。哥哥在我前面一步的地方,猛地挺直了背脊。那个正在抽条拔高的少年身影,在那个瞬间忽然显得异常宽阔而坚定,如同一道突然耸立的高墙,隔绝了那片暴戾的寒光和扑面而来的冰冷气浪。世界仿佛在他身后旋转、模糊,只留下他绷紧如弓的背影。
然后,是他回应那个尖锐指控的声音。
没有吼叫。
甚至没有高亢。
但那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调,比任何咆哮都更清晰地切割着凝滞的空气:
“兄弟?” 一个极其简短的、带着一丝明显讽刺意味的反问。
他顿了顿,字字清晰,像用冰雪淬炼过的刀刃:
“我们不过是…” 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 “因为某些人当年结合,而被强行捆绑在一起的关系罢了。他娶了你,而母亲去世后,我们才成为名义上的家人。血缘?亲缘?谈得上吗?”
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所以,请不要用‘兄弟’这种字眼,加上那些莫须有的所谓‘伦常’来指责我们。那套陈词滥调,用在此刻,真是既虚伪…又可悲。”
后面发生了什么?那些碎片般的影像和声音变得更加混乱模糊了。有谢远山低沉的、压抑的怒斥,有时蓉失控的、更加尖利刺耳的哭喊,夹杂着更多物品碰撞、摔落的嘈杂噪音……世界在他们之间崩塌、扭曲、变成一个充满尖锐棱角的漩涡。我只记得那种冰冷彻骨的恐惧和无处可逃的窒息感,以及身前那个身影所带来的、片刻却坚实的庇护屏障。
画面碎片流转、模糊、终于被黑暗与温暖的气息覆盖……
场景切换到了更久远、也更深埋心底的角落。
柔和昏黄的床头灯光芒晕染开一小片黑暗的边界。
一只手臂——属于少年的,开始显出力量却依旧带着几分单薄的——环抱着我,坚定而温柔。是哥哥。他那时也才十岁出头。而我,大概七八岁的模样,整个人像只受惊过度的小雀,深深蜷缩在他怀里。脸颊紧贴着他薄薄睡衣下的胸口,能感受到他略显急促却沉稳有力的心跳,和他身上那种让人无比安心的、阳光般干净的气息。我还在因为刚才的噩梦啜泣着,眼泪和委屈浸湿了他胸前一小片布料:“……呜……哥哥不要我了……呜呜……”
他抱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那种力量让人觉得无比安稳。他用另一只手,笨拙却充满安抚意味地、一下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声音竭力维持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羡之……乖啊……不怕不怕了……” 他的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发顶,带着体温的气息拂过发丝。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呢喃、却无比清晰笃定的声音,低低地在我耳边说着,像是立下某种重要的誓言:
“哥哥在这里呢……永远…永远都不会丢下你的。”
“永远。”
“唔……”
一声压抑不住的、细弱而痛苦的哽咽,骤然将我狠狠拽离那个被守护的温暖角落,拉回冰冷的现实!
我猛地睁开双眼!眼前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困在笼中濒死的鸟,徒劳地撞击着脆弱的肋骨!咚咚咚!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沉闷的回响,震得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冷汗瞬间濡湿了额发、脖颈、后背,冰凉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宿舍死寂无声。只有邻近床铺传来一两声悠长或短促的呼吸。空气是凝滞的、浑浊的,混合着夜间呼吸的气息和无处不在的、淡淡的金属铁锈味道。巨大的失落感和那种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刻骨铭心的孤独感,伴随着刚才梦境中的恐惧,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沉重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将我整个淹没。
我下意识地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进冰冷单薄的被子里,手臂环抱住自己,试图汲取一丝微末的暖意。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战栗。寒意仿佛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连骨髓都浸泡在冰冷的孤寂中。
黑暗中,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手指在枕下摸索。粗糙的床单布料下,指尖终于触碰到那个熟悉的、带着直角边沿的硬壳轮廓。冰凉、坚硬。
是我唯一的日记本。
我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将它抽出来。硬壳封面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递上来,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存在的慰藉。在这个无边黑暗、令人窒息的牢笼里,只有它,以及它所承载的那一点微光,是确切属于我的。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翻开纸页。粗糙的纸张在指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扉页,是一片混沌的漆黑,但我清晰地知道,在那看不见的黑暗下,是哥哥熟悉的笔迹和那个他赠予我的、笨拙的铅笔笑脸轮廓。
拧开那支中性笔。塑料笔杆被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带着些许安定。笔尖悬停在那片等待书写的空白之上…在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悬停了不知多久…
窗外一丝光亮也无。黑暗如同巨大的、沉重的幕布,笼罩着世界。
胸腔里翻滚着无数复杂而沉重的情绪:被强行剥离一切尊严的屈辱、身处绝境的恐惧、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灵魂的思念、还有对这荒谬而冰冷的命运枷锁的迷惘与悲凉……那么多话,那么多撕心裂肺的感受,堵在喉咙口,呼之欲出。
可是……
它们最终都凝固了。
像是被无形的寒冰封冻在了深不见底的湖心。
我找不到出口。
也找不到那个承载这一切的词。
千言万语,最终只浓缩成一片沉重窒息的沉默。
过了不知多久,那份徒劳的挣扎似乎也耗尽了气力。
悬停了许久的笔尖,终于沉重地、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疲惫,缓缓落下了。
在那片象征虚空的白纸上,留下了几个笔触异常深重的墨字:
今天没什么可记录的,我只是…非常非常想念他。
墨迹浓重,深深渗透纸背。
写完这几个字,仿佛最后一点支撑也悄然溜走了。我更深地蜷缩起来,将脸颊紧紧贴在日记本冰凉的硬壳封面上,感受着那坚硬的质地与粗糙的纹理。小小的日记本被我紧紧拥在怀里,成了黑暗中唯一的依靠。
压抑着的、几乎细不可闻的、断断续续的吸气声,像风中断弦的最后一丝呜咽,在死寂的黑暗中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
哥……
你承诺过……永不丢下……
现在……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