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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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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墨,裹着药香的饭食蒸腾着热气,李何氏却捏着帕子轻咳两声,推说胃里翻涌,央着帮工翠儿将碗碟挪进东厢房。雕花木门吱呀合上时,檐下铜风铃叮铃轻晃,惊起廊下打盹的狸花猫。
李黄氏面上八风不动,招呼大家上了桌,垂着眼皮搅动清汤。碗里漂着的油花映出她还平展的眼角,直到听见李成泽清亮的童音说着吃饱了,才把凉透的汤一口喝下。
晚间待哄睡了李成泽这个小话唠,应付完他那一堆家长里短的甜言蜜语,月牙已爬上雕花窗棂。踩着月光进房,见丈夫正就着油灯翻看一天的脉案,茶盏里的热水早没了热气。运了运气才质问李掌柜。
“今儿药铺里可是起了风波?” 她扯过绣凳坐下,伸出手来按在梳妆台上。只看她指甲修剪得极短,边缘圆润整齐,没有一丝污垢,手上也不见任何戒指或镯子,“何氏连饭都不愿同我们吃,偏要翠儿端了去。”
翠儿是他们家的帮工,其实就是附近人家的姑娘。白日里到他家药铺做事,晚间食过夜饭就归家去。
李掌柜的药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样的帮佣有五人。
李黄氏会这么问,也是笃定李掌柜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体。
李掌柜其人,平日里看着傻里傻气,其实心细如发。若是只自己一个人行医问药,早被人讹到关门大吉了。但就是有李掌柜一直周旋,这些年自己才能舒舒服服看病。
自己有如今的名气,李掌柜居功至伟。
外面的事情他了如指掌,家里更甚。家是李掌柜的软助,他在这个家花的精力最多,也就没有他不了解的事情。
李掌柜捏了捏酸胀的眉心,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窗外风掠过青瓦,将他的叹息揉碎在药柜的木香里。
“并不是什么大事,今日成业媳妇说了一句酸话,正正好好在我面前。”李掌柜坦言。
“什么样的酸话?你说她了?”李黄氏皱起双眉,不紧不慢的拆开发间兜住碎发的发包。
她倒是不在意李何氏的酸话,何氏进门快两年了,是什么样人她也看在眼里。有点糊涂,闲来磕牙也只会抱怨些制药麻烦之类的,但她大面上还过得去。
况且说点酸话怕什么?这世上只有弱者才爱说酸话。
李黄氏自认是个讲理的人,她怕的是李掌柜做为家公斥责李何氏。家公责骂媳妇不是讲理人家应该做的事情。
“哪能呢?”李掌柜否认,还瞪了老妻一眼,大有夫妻多少年,你居然如此想我的意思。
“我不是怕她戳到你的肺管子么?”李黄氏眼神比李掌柜凶多了,眼风一扫,活像药铺里刮骨的小刀,斜斜的还往李成泽房间瞥了下。那架势,比当年揪着丈夫耳朵骂庸医时还凶三分。
李掌柜的胡子顿时萎了半截,蹭到梳妆台前,活像只被雨淋蔫的老鹌鹑。"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他刚念了半句,就被铜镜里老妻的白眼噎住。
“唉,我哪里会斥责她?说到底也不关她的事,是我没有一碗水端平。人心无法自控,我对成泽实在是喜不自禁。”李掌柜摸到李黄氏的身边挤着坐下,有些感叹。
“哦,还是因为说了成泽了。”李黄氏了然的点头,挤开李掌柜那张老菜梆子脸,在镜前给自己做晚间保养。
李家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李黄氏的头发插戴也只是一根乌木镶玉的簪子,并两个银质小排梳。因为要看病人,也就没有佩戴耳饰。她拔下乌木簪,青丝泄了满肩。那满头的发丝晃啊晃,活像在给话打拍子。
李掌柜爱怜的理理老妻的头发,道“我并不生气,是我疼成泽之心无法自控。她也是为成业抱不平。”
李掌柜的话,李黄氏并不苟同。但李掌柜是个容易体谅别人的厚道人,是以李黄氏也不打击他。
老夫老妻了,还是得宽宽他的心,不然这老头真的会把自己逼死。
“成业都多大了?小时候也是抱在膝头,手把手领着开的蒙。他爱学医不爱念书,你也不曾逼迫他,当初相看之时,他一眼看中何氏,你不太愿意,后面不也高高兴兴为他迎娶了?”看李掌柜似乎有些触动,李黄氏继教说,“你对成业,并不曾比对成泽少上几分,无外就是你心底更喜爱成泽罢了。这算什么事儿?人心有好恶,哪里有不偏的?她要为这事争个输赢,根本就没有道理。”
李黄氏的话李掌柜何尝不明白呢?只是他因幼年时的变故,非常渴望家庭和睦,今日成业媳妇酸的话,正是他最为担心的地方,是以感慨万分。
“睡吧,不是大事。” 李掌柜枯瘦的手有点像片老树皮,轻轻拍了拍老妻因保养良好尚还能入目的手背,烛火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晃出细碎的光晕。
李黄氏斜睨着他,眼角的阴影都带着三分狐疑:“真没事儿了?” 见丈夫像只蔫头耷脑的老绵羊,蔫巴巴地点头,她这才满意。
看他似乎真的没事了,才没有再长篇累牍的宽慰他。谁愿意多说这么些废话呢?还不是为着他不要多想。要她说,还是事情太少了,才容易东思西想。明日定要让何氏把药柜里的陈皮翻晒个遍,成业家来再让他去看着药田除草,省得这些小年轻整日闲得瞎琢磨。
满意于自己的聪明才智,李黄氏心里哼着曲儿,洗漱去了。
李掌柜看老妻志得意满的离开的背影,哭笑不得的摇摇头。老妻常常念叨成泽不要做副怪样子,又哪里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想想年轻时她坐在诊台后看诊的模样,那时她骂起来找碴的病人来,也是和现在盘算着整治小辈的精明劲儿如出一辙。他摇头轻笑,顺手起身将案头的脉案倒扣,却不想惊飞了书页间偷藏的飞蛾,扑棱棱撞得油灯晃个不停
果然子肖母多矣。
家里的风起云涌,小屁孩李成泽是一点都没有感觉出来。最多就是发现他家亲亲嫂子今早对他更好了。
一定是因为我更帅了,像我这么人见人爱的小孩子就是很烦恼啊。
李成泽边吃着他嫂子给添的爱心水蒸蛋,边感叹。
平日早间李成泽是没有水蒸蛋吃的,因为这种东西得另做。
家里一共五口人,李掌柜并李成业夫妻,再加个李成泽。周围雇请的帮工五人,还有三个学徒。这些人全是在李掌柜家分两屋吃饭,人口颇多却没有专请厨娘。
平日里吃饭是一位叫花婶子的帮工搭手煮的,但花婶子夜间也是要家去住的,是以早饭皆是边上的早点摊轮着送来。
早间能吃到水蒸蛋,确实是嫂子深沉的爱。
李成泽举着比自己巴掌还大的青瓷碗,匙子戳破颤巍巍的水蒸蛋,琥珀色的汤汁淌成条小河。他吸溜着混着葱花的蛋羹,腮帮子鼓得像偷吃谷子的小仓鼠,忽然盯着碗里的 “云朵” 发起呆 —— 这要是在上辈子,早餐车能摆满煎饼果子、小笼包,汉堡,薯饼,管你中西,全部合并。哪像现在翻来覆去就是稀粥咸菜,想吃口水蒸蛋还得等嫂子开恩。
“唉,真是委屈本天才的味蕾。” 小小的人儿煞有介事地叹口气,把最后一勺蛋羹送进嘴里。他晃悠着两条够不着地的小腿,目光扫过案头摊开的《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古老的文字念起来朗朗上口,可和上辈子五彩斑斓的世界比,总觉得少了点啥。就说吃的,书里讲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水果就李子、柰子,蔬菜翻来覆去是芥菜、生姜,哪有上辈子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奇异果、西兰花。想到这,他撇了撇嘴,嘟囔着:“可真是没口福呀。”
昨儿在后院撞见几个同龄娃玩骑马打仗,领头的二柱子拿根破竹竿当长枪,屁股撅得比药铺的招牌还高。再瞅瞅自己正学着的《千字文》,里头教着 “知过必改,得能莫忘”“德建名立,形端表正”,和小伙伴们玩闹的场景一对比,简直是两个世界。“他们还在玩泥巴,我都能背‘龙师火帝,鸟官人皇’了,果然天才总是孤独的!” 小身板立刻挺得笔直,满脸骄傲。
哎,这孩子也不想想,他都有上辈子了,哪里还能算纯正的小孩子?
李成泽可想不到这些,他得意地用帕子抹了把沾着蛋黄的嘴角,突然瞥见窗台上晒太阳的狸花猫正舔爪子,立刻瞪圆眼睛:“看什么看?你这辈子都吃不上水蒸蛋!” 说着把空碗举得老高,阳光穿过薄胎瓷,映得他红扑扑的脸蛋像熟透的柿子,“等我长大了,定要开间大酒楼,把肯德基麦当劳都搬过来,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洋快餐!到时候,我还要把记忆里那些没吃过的珍馐都做出来,让家里人也尝尝鲜!”他暗暗发誓。
只是他现在这小小的身子...嗯,小孩子的誓言估摸就像他昨天说要留到明天的糖瓜,太阳还没落山怕是就进了肚子了哩。
好歹送走了李成泽,李黄氏就开始料理家事。
李黄氏瞧着李何氏知机,更是不将昨天的酸话事件放在心上。人人皆有私心,牙齿还有碰嘴皮的时候呢。
不过还是得叫她去收拾后院的陈皮与田七。
一来她收拾这些东西又快又好,二来,人心易生变,治病都更重预防呢。
接到李黄氏的吩咐,何氏就脚步不停的去忙活了。
自己这个婆母并不爱耍小性,或是治病救人的关系,待人还非常宽和。
昨晚自己还在担忧婆母怪罪。这满大街的数过去,没有哪家长嫂酸几岁的小叔子的理。早间紧赶慢赶的去蒸了蛋讨好小叔,就是怕婆母数落。骂几句倒也无甚事体,可若是夫君知道了......
想到这儿就头皮发麻,幸而婆母并未生气。
李何氏双手合十,感念婆母的大方。
日头斜斜挂在药铺飞檐时,李何氏正蹲在后院青石阶上,像分拣珍珠似的把田七按个头码进竹匾。
前院李成业刚跨进药铺大门。
“成业?今天怎的如此之早?溃伤控制住了么?”李掌柜夹着账本正要出门,瞥见大儿子太阳还在就返了家来,十分惊讶。
“爹。”李成业年方弱冠,样貌更肖其母,身量稍矮李掌柜半个头。样貌虽是平凡了一些,但是个守礼的孩子。
李成业抬手作揖,乌木簪子把束发的青布带压出个深痕:“爹,成世伯家请来了豫王府的王供奉,我们这些小郎中都成了庙里多余的泥菩萨,被遣回来了。”
“王供奉?那可是豫王跟前的国手。看来你成世伯今次运气不错。”李掌柜捻了捻下巴上的胡须,若有所思。
里间的李黄氏听到父子二人的声音,转身出来。看李成业眼窝有些青黑,双眼搭拉,面皮发黄就明白儿子这是没有休息好。
“少说些废话,还不快让儿子去休息?你没事儿干了?”
李掌柜被呛得直捋胡须,差点揪下一绺:“我们就说了两句话……”
“成业,你媳妇在晒药,你去寻她。让她给你张罗点吃食,吃完就歇着去吧。”李黄氏想白上李掌柜一眼,但她平日里在外很是有些装样,便大度的放过了这个傻子。
青年夫妻,感情正好。看母亲都这么交待了,如蒙大赦,李成业抱歉的向爹笑笑,脚底抹油似的往后院跑。
“我真就是遇上了,说了两句话。”看儿子不搭理自己求救的眼神,二话不说径直走掉了,李掌柜赶紧为自己辩白。
儿子走了,李黄氏哪里还有架子要端。道“两句话?你这两片嘴皮子能磨出豆腐来!” 李黄氏横了他一眼。
李掌柜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正要辩解,耳朵突然一紧 —— 李黄氏不知何时绕到身后,两根手指像钳子般掐住他耳垂:“昨儿夜里是谁愁眉苦脸说一碗水端不平?今儿倒好,见着亲儿子连句‘累不累’都不问!”?
“夫人!松手!” 李掌柜伸出双手护住自己的耳朵,活像被串在烤架上的鸭子,“我真就是顺路撞见!贾掌柜还在悦来客栈等着谈当归的价钱呢!”
他明白,老妻是觉得自己既担忧成业嫉妒,平日里就更应该多多关心成业。
可这真的不是自己没看出儿子疲惫,就是正好碰上了,问了一句。
“夫人,夫人。真的就问了一句,夫人。快快松手夫人,为夫今天还约了贾掌柜谈药材的事。”
李黄氏见李掌柜不像撒谎,撤了揪住他耳朵的手。“哼!真真是朽木不可雕。”
李掌柜揉着耳朵,敢怒不敢言。
“晚间再收拾你。”看到李掌柜那窝囊样,李黄氏气得拂袖进了诊室。
李掌柜仗着李黄氏看不见,很是对着她的背影比划了几下,才愤愤的出门去。
李成业进到长廊,正好看到李何氏将清洗好的田七按大小分类进行晾晒。李何氏正值青春,生的又是黛眉朱唇,虽不算美貌出众,也是水色盈然。
李何氏是城中何采药的女儿。那时她爹常带她来给药铺送药,一来二去,自己就着迷于她。
那时候自己还是个愣头青,见了何家姑娘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只会捧着药囊红着脸喊“何、何姑娘”。后来母亲要为自己相看,自己才鼓起勇气对母亲坦言,想娶之人是何氏。父亲与母亲初时并不同意,后来不知父亲如何想开,又是如何与母亲商议。总之,自己坦承一月后的一天,父亲来问精神不振的自己,是否真的想娶何氏。待自己肯定回答后,父亲便让母亲去为自己提了亲。
现在才是何氏进门第二个年头,又是青年夫妻,感情正炽。
“娘子辛苦。”李成业看四周无人,忍不住上前环住李何氏的细腰。
李何氏正踮着脚往竹匾里摆田七,突然被一股温热裹住。李成业的气息混着草药香扑在后颈,惊得她手里的田七 “咚” 地掉到青石地面上:“夫君!青天白日的……” 她慌忙去扒那圈箍在腰间的手臂,却像拽住了株扎根的老茶树。
“夫君!”使劲拉开李成业环住自己的手,又急急张望四周,还好无人看到。
近年风气转好,但年青夫妻在房间外拉拉扯扯,太过亲近,还是会惹人笑话的。自家如此多的近邻帮工,让人看见,还不得惹出一堆的口舌是非。
“是为夫的不是。”李成业微微垂头,深深的看着李何氏,“我就是有些想你。”
李成业的狂浪之语,烫得她耳尖都要滴血,活像被火钳子燎过的银针。李何氏羞得脸蛋通红。这些羞人的话,往常倒是常听公爹与婆婆说。但夫君自来守礼,少有这些姿意的时候。
“我也很想念夫君。”忍住羞意,李何氏与李成业对视一眼。
似是被李成业眼神中的深意吓住,李何氏猛得扯开又被李成业抓住的手。
“夫君可曾用过饭?”转过身,把手背贴上发烫的脸颊,李何氏强装镇定。
看李何氏羞得不知如何是好,李成业也就不再逗她。温声说,“还未曾用过,还要烦劳娘子。”
“如何不早说?”听闻李成业尚未吃饭,李何氏也顾不得羞了。转过身道,“你且去饭堂等我,饭菜一会儿就得。”话音落下,就去呼唤花婶子了。
李成业按着着李何氏的吩咐往饭堂而去,行走间,从进家一直挂着的笑脸也落了下来。
他并未对家人撒谎,成世伯确实请来了王供奉,但人力终有尽时......转身看着妻子小跑着往厨房去的背影,李成业嘴角的笑意渐渐凝固。檐角风铃叮咚作响,他望着摇曳的风铃,攥紧了腰间那封沾着药渍的信 —— 王供奉摇头时,药罐里未喝完的汤药,比黄连还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