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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李成泽背着书包昂首阔步的走在青石板路上,小鞋子踩得“哒哒”响。老陈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战战兢兢的时不时伸手虚扶一下,活像护着个随时会滚下台阶的糯米团子。

      这位在李家帮工二十年的老邻居,一开始只是帮着家里做做杂事,最近刚领了接送少爷上下学的新差事。此刻离潮生街还有百步远,老陈的额头已经沁出细汗——这条街上的吃食摊子,可比学堂里的《大学》更让小少爷走不动道。

      离这条街越近,老陈越是胆战心惊。

      潮生街的小摊鳞次栉比,行人却寥寥无几。

      这街的小摊主要是做附近码头的生意,现下还不是码头上的力士下工的时辰。

      李成泽今天异常的开心,先生今天夸他了。

      虽然先生常夸他,但谁还能嫌夸奖多不是?

      “陈叔!”李成泽突然在留香居门前刹住脚,金漆招牌下挂着的油亮烤鸭正滴着蜜汁。小家伙仰起脸时,睫毛在夕阳里扑闪出细碎金光:“我们买只烤鸭好不好?”

      老陈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今早老爷的叮嘱:“这个月才过三天,他的零花钱...”可小少爷腮帮子上的小酒窝已经陷了下去,活像被针扎漏的蜜饯袋子。

      “先生今日夸我注解得当呢!”李成泽拽着老陈的衣角晃了晃,腰间的书袋子随着他左摇右晃。这招他使得驾轻就熟——自打开始能走,他用这招在大人堆里无往不利。

      老陈蹲下身,替他理了理跑歪的纶巾。此话樟木的清香从老人袖口散出来,混着烤鸭的焦香,勾得李成泽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事到临头,老陈反而从容起来。

      “乖乖想吃烤鸭了?”老陈慈和的看着李成泽。老陈虽是在李家药铺帮工,但与他家毕竟是几十年的近邻,对李成泽很是有些疼宠。李掌柜平日里千叮万嘱,要让李成泽学会合理安排他手里的零花钱。但只要每旬零花钱给到他手上,李成泽总有理由在前三天花光。

      “嗯。”老实的点着头,李成泽承认自己想吃了。

      留香居多少年的老字号了,他家的烤鸭听说是北边的烤法。就连鸭种都和本地的不同,要更肥硕一些。

      有人看到过,说是他家的鸭子是圈在笼子里养的,是真是假李成泽也不知道,只知道每次路过都被香得流口水。只要闻着味儿就能想着那烤得酥酥脆脆的鸭皮,稍微带了点肉;沾上酸梅酱或者甜面酱,洒上糖。亦或是带上一点黄瓜大葱丝,裹上面皮放到嘴里......李成泽吸溜了一下口水。

      “陈叔,能买么?”

      “乖乖,你爹可是说过的,你一旬就八十文钱。留香居一只鸭子七十五文,今儿可才这旬的第三天。”老陈也不拒绝李成泽,老老实实的报了帐,就等着李成泽自己拿主意。

      “买!必须买!”李成泽小手拍着胸脯啪啪响,“先生夸我的时候,连窗外的麻雀都点头呢!这等吉兆,不买鸭子岂不是辜负了天意?”说完还装模作样地朝天空拱了拱手。

      “那咱们就进去。”老陈被他这小人来疯逗的不行。避开纶巾,揉了揉李成泽毛茸茸的发顶,心里暗念:掌柜的,不是老陈不尽责,实在是小少爷太可爱,让人抵档不住呀。

      留香居里飘着桂花蜜的甜香,这会儿离晚市还早,小二麻利地包好鸭子递过来。油纸包“滋滋”渗着金黄的油星子,李成泽像只小狗似的跟着香气转,鼻子一抽一抽地追着老陈手里的油纸包打转。

      “我的心肝儿这是作甚?”李掌柜刚谈完药材生意,青布鞋底还沾着药圃的泥,迎面就撞见自家崽子围着老陈打转。那馋样儿,活像药柜底下等食的狸花猫。

      “爹!留香居的鸭子!”李成泽炮弹似的冲过来,李掌柜被撞得连退三步,腰间的药匙串叮当作响。小崽子猴在他身上,纶巾又蹭歪了,露出底下翘起的呆毛。

      “哎哟我的小祖宗...”李掌柜虚扶着老腰,嘴上埋怨,眼角却笑出褶子,“学堂里的规矩都学到哪儿去了?”手指悄悄捏了捏儿子软乎乎的手心。

      李成泽立马站得笔直,小脸绷得一本正经。他根本不怕他爹说,但他李成泽可能街上一等一的小体面人,小书生的面子还是要的。赶紧从李掌柜身上跳下来,道“我平时都不这样,都是遇到爹才会如此。我不知怎的,见到爹就欢喜。”

      李掌柜被这通歪理哄得心尖发烫,活像喝了二两温过的黄酒。李成泽本就是他的心肝宝贝肉蛋蛋,又是这样的会说话,他哪里受得住?这时候别说只是跳到他身上了,就是骑到他头上,他也是很乐意的。一把捞起儿子的小手:“走走走,家去。鸭子凉了该腥了。”父子俩的影子在青石板上融成一团。

      父子俩见面那眉开眼笑的模样,老陈看了十分眼热。

      这边刚跨进饭厅,李成泽就看到了他的亲亲大哥,李成业。

      “哥,哥,哥!”这时候爹也不亲了,甩开他爹的手尖叫着就跑到他哥边上。

      “哥,你这次的病人好了么?哎呀哥,你都不知道我多想你,我还给你带了留香居的鸭子。”留香居的鸭子顿时换了主家,“我特意给你带的!”小手伸得老高,死死抓住李成业新换的月白直裰。

      “哈哈哈哈,莫要顽皮。”李成业被李成泽逗得笑出声来。

      “我哪有?哥,你给我说说呗,是不是病人好了?你最近都在家么?”李成泽无视他哥的拒绝,整个人都差点扑到他哥身上,像块牛皮糖似的往哥哥身上黏,小胳膊腿儿乱蹬。“哥你快说嘛,是不是病人都好啦?这次能在家里待多久呀?”

      李成业被扑得往后踉跄半步,余光瞥见父亲灼热的视线都快把自己的衣袍烧出两个洞来。“鸭子要凉了。”他无奈地扶住弟弟乱晃的小身板,声音里却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李成泽闻言“嗖”地转身,书包在背后甩出个圆弧,一把抢过父亲手里的油纸包。李掌柜那张瞬间垮下来的脸,活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可惜小祖宗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硬是无视了李掌柜那张酸茄子脸。书包都没想着放一放,就提拉着鸭子跑到他哥面前献宝。

      “哥!鸭子在这儿呢!”献宝似的举着油纸包,李成泽的眼睛亮得能照出人影来。

      李成业含笑接过鸭子,安抚似的拍了拍李成泽的小肩膀。顺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去请娘和你嫂子来用饭。”又朝父亲微微颔首,“爹稍坐,儿子去装盘。”转身时衣袂翩然,深藏功与名——只带走一只鸭子,却把烂摊子留给了老父亲。

      这边李掌柜死死盯着他的心肝宝贝蛋,李成泽后知后觉。深吸口气,甜笑着转向李掌柜,小碎步挪过去,手指头勾住父亲的衣袖轻轻晃:“爹~我就是太想哥哥了嘛,他都好几天没回家了...”尾音拖得老长,活像蘸了蜜的丝线。

      李掌柜被这甜丝丝的调子一缠,板着的脸顿时春雪消融:“你们兄弟亲近,爹高兴还来不及...”话没说完,就见儿子歪着脑袋,满脸写着“这话你自己信吗”。

      “真不生气?不吃醋?”李成泽伸出小爪子,试探性地戳了戳父亲的脸颊。

      “真不生气。”李掌柜替他理了理乱翘的头发,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小家伙长舒一口气,拍拍胸脯安抚了一下自己的小心脏:“可吓死我了,爹刚才那脸色,跟庙里的怒目金刚似的——哎哟!”话没说完就被捏住了脸蛋。

      李掌柜的手扯着他的小脸捏了捏,恨恨得牙根发痒——这哪是心肝宝贝肉蛋蛋,分明是老天爷派来讨债的小魔星!

      修来这种儿子真的是上辈子欠债欠多了!

      看他爹脸色又开始不好,李成泽大眼轱辘一转,转身就往诊室的方向跑。

      “爹,你先去洗手,我去叫娘和嫂子吃饭。”

      李成业装盘回来,正好看到他爹站在饭堂运气。将手里的鸭子放在了桌上,道“成泽说话总是这样有趣。”

      “做爹的,都是一样的。我看你与成泽都有趣又可爱。”姜果然还是老的辣,李掌柜说肉麻话的技能树是点满的。

      李成业不想这么大了还能听到他爹的表白,又羞又好笑。

      “爹你这是怎么了?多少年没听你这样对我说话了。”

      “还不是几天没看到你,想你了。真是不为人父,不懂爹的心。”李掌柜吃了那么多年的饭,哪里会怕李成业这样的毛头小子。别说这样的话儿,更肉麻的都没在怕的。

      因着李掌柜说得情真意切,李成业也有些感触。望着父亲的笑脸,心头沉甸甸的石头忽然轻了几分。世伯的病情像块烙铁似的日夜灼着他——那消渴症本不算绝症,他这几天一直提心吊胆,是因世伯的病眼看着是控制不住了。消渴症本就是富贵病,世伯平里饮食起居从不节制,一到病发就满城请医生。

      自家因是本家的关系,世伯每次发病都有请自家。

      可这次不只是发病那么简单,得了消渴症本只要平里里控制得当,日常生活是没有问题的。坏就坏在世伯平日的不节制上。

      上旬还去春猎了。他在春猎途中蹭破了腿上的一大块皮,消渴症病患平日里的各种伤口本就不易好,这次创面还特别大。五天前伤口就隐隐有些味道了,昨天更是都能看见肉里的骨头了。按说世伯这病是老症候了,自己治老了的,这次如是分给自己治倒也罢了。但这次虽也照常把自己唤去了,却没有用自己的方子。

      按着两家的交情,自己也没有死守着医不扣门的规矩,很是自荐了两回。但这次主事的是世伯的老娘。

      世伯平日里倒是讲理的好人,但世伯家老娘出了名的蛮横霸道。她没有采用自己的药方,昨儿更是重金请到了豫王府的供奉身上,能请到这样的供奉也不知暗地里奉上了多少好处。

      那王供奉一来就说先前的大夫方子不对,耽误了病情。虽则自己问心无愧,但就怕世伯的病情控制不住,弄了事情出来,老夫人会不愿罢休。他家势大,自家是惹不起的。

      平日里这种事情自己都会和母亲商量,但这次自己一点口风都没敢露。一来母亲本就不擅长外伤,二来,若是有个万一,母亲也好脱身。

      他喉头动了动,心里的千丝万绪一点不露。诸般想法最终化作一句“爹,你是个好爹。”

      李成业的话里有一种沉重的肯定。

      李掌柜听到李成业的话一怔,继而微微点头,借着天光细看长子神色,心里顿时明镜似的——这孩子怕是遇上棘手的事情了。

      “那还用说?我对你们两兄弟那是捧在手里怕伤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从哪儿去找我这么好的爹哟。”

      李成业微笑,看着他爹故意翻出的白眼,心下羡慕。他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不论多严重的事情,多感伤的情怀在他这儿都不过浮风过雨。祖母她老人家祖母常说:你爹啊,是把黄连都能嚼出甜味的性子。

      祖母一生坎坷,但也是教得一个好儿子。

      “都站着干嘛?不是说吃饭了?杵在这儿当门神么?”李黄氏随着儿媳妇与幼子进来,就看到父子俩站在桌边两两对望,真真是肉麻死个人。

      “烤鸭的油都要凝了!”李黄氏打趣。

      “就等着你们呢,夫人快来,今儿老二给我们添菜,留香居的烤鸭。”李掌柜立刻颠颠儿凑上去搀扶,完全无视儿子儿媳都在,活像宫里伺候老佛爷的太监。

      对于李掌柜的好,李黄氏坦然受了。这都是平日里的惯例了,更何况,自己都一把年纪了,不怕人说。

      倒是李何氏羞得耳根通红——夫君今日竟也从善如流,学了公爹的作派,当着众人面要扶她入座。

      “既是烤鸭,还等什么?都入座啊。这东西凉了腻得慌。”

      李成业扶了李何氏入座,李何氏虽是羞得满脸通红,但也没有拒绝。她在心里偷偷许愿:虽不知夫君今日里吃错了什么药,但要是一直如此,可真是谢天谢地。

      李成泽左右看看,大家都是成双成对,就自己一个单身狗,真的是好不可怜。但是有烤鸭吃也还好啦,他兴奋的自己坐下,化悲愤为食量,连卷三个鸭饼塞得腮帮子鼓起。哼!媳妇哪有烤鸭实在?

      虽然娘和大嫂对自己都挺好,但媳妇这种东西还是太麻烦啦,还是烤鸭好。可惜世人都蠢,这样的世道,花那许多的钱去聘个媳妇回来,还得哄着供着,有那许多钱吃什么不好?肚子里感慨了一回,李成泽又给自己裹了好些烤鸭吃,直到吃到肚圆如箩,这才停下。

      子时的更鼓刚敲过三声,李成业轻轻拨开药房的门闩。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青砖地上铺出菱形的光斑。他摸到父亲常坐的那张榉木案前,火石打了三次才点燃油灯。

      灯芯”噼啪“爆了个灯花,惊得他手一抖。案上摊开的《证类本草》还停留在昨日那页——”消渴“条目下,父亲用朱砂笔批注的”上盛下虚“四字格外刺目。

      “王供奉出的这方子...‘他从怀里掏出那张被汗浸得发软的药方。豫王府特制的桑皮纸上,墨迹晕染得像团乌云,唯”七日为期“四个小楷依然清晰。

      窗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惊破了药房的沉寂。李成业猛地起身,衣袖带翻了青石药碾,当归粉如沙漏般倾泻而下,在月白直裰上洇开一片锈色斑痕。

      “父亲?”他望着黑暗中浮现的身影。月光如银,将父亲鬓角的霜色照得愈发分明。廊下竹匾里新晒的田七散发着泥土的腥气,混着药碾中溢出的苦涩,在父子之间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当归用完了?”老人拾起滚落的铜药匙,匙尖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李成业下意识攥紧袖中药方,桑皮纸发出细微的脆响。“父亲怎么...”

      “药碾里的残香逃不过老药工的鼻子。”李掌柜用匙柄轻叩晒匾,田七片如鳞甲般微微震颤,李掌柜用铜药匙挑起片田七,“我的儿子我也看得准。”枯瘦的手指突然点上儿子眉心“看得出你心里熬着副苦药。”

      月光下,父亲收起铜药匙,伸手进了怀中。

      褪色的红绸荷包从怀中取出时,惊起一缕陈年药香。泛黄的纸片上,“胆大心细”四个墨字力透纸背,边缘却已被岁月啃噬得模糊不清。

      “我年轻的时候写的。”老人把纸片按在儿子掌心,“当年我治痘疫,连错七剂后写下这个。”

      廊下风铃叮咚作响,李成业突然发现父亲的手在抖——那根总稳稳捏着银针的手指,此刻正微微发颤。

      “你的天份好,医术早已青出于蓝,若我还有什么能传给你的,也唯有这四个字了。”李掌柜松开压住儿子的手,镇定的拍了拍袍子。

      “早些睡吧,尽人事听天命,唯有用心不可能做假的。”李掌柜没有看儿子,转过身脸上带着笑看着天上那轮明月。

      恰缝一阵微风,拂过袍角,带得几片田七片微微作响。

      “还记得你小时候偷尝黄连的事儿吗?”李掌柜突然笑出了褶子,手指在李成业衣襟上弹了弹,药粉簌簌落下,“三更半夜光着脚丫子跑来药房,尝完苦药还乐得跟捡了金锭似的——这份傻劲儿,才是咱家祖传的宝贝。”

      恰巧一片云飘过,月亮偷偷躲了起来。李成业摸着怀里皱巴巴的药方,眼前闪过王供奉那副天老大我老二的嘴脸,释然一笑。

      “儿子明白,这皆是得了爹的医家真传呐!”他突然冲老爹作了个夸张的揖,影子歪歪斜斜地爬到案几上,正好盖住那本翻开的医书。这架势,倒像是戏台上唱大戏的——要是再配上句“孩儿领命”,怕是能把廊下的老猫都逗笑。

      李掌柜也是笑的禁不住,大儿少有这样促狭的时候。

      看大儿似是没了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笑意往房里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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