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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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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李成业踏着晨露来到李家大宅。李成业很看重此次出诊,一则李家世伯是这一脉少有的出息人。到底是本家,又不是傻蛋,同一脉里多出个能干人,能是什么坏事呢?就像他爹常说的:“一家子吃饭,总得有两把勺子才不打架。”
二则,总觉得这个王供奉有些邪门。遇到这种有点奇怪的老贼,真真是提了十二万个小心。
门房老吴引他穿过两道回廊,在厢房外稍候。透过半开的格扇窗,可见王供奉正在为李大户诊脉,老人的手指在患者腕间停留的时间比寻常久些。
“李大夫来了。”老仆轻声通传。
王供奉缓缓收手,将脉枕归入药箱,抬眼扫了一下李成业,没有搭腔。
李成业走近端正作揖:“王老晨安。”他注意到桌案上摊开的《景岳全书》,书页正停在“三消论”篇。
“创面恶化比预想的快。”王供奉指着患者左腿,纱布下渗出黄绿相间的脓液,“老夫拟用《外科正宗》金刀刮骨之法。”
李成业轻轻放下药箱:“晚辈斗胆建议,消渴疮疡气血两虚,金刃恐伤根本。不若先用家母所传田七霜外敷,配合...”
“年轻人。”王供奉打断道,“豫王府三十六例消渴坏疽,经老夫手者二十有九。”他拎着布巾的手停在半空,“你可有治验记录?”
李成业从袖中取出病例:“这是去年救治的码头力士病例。”纸张订成书本样式,上面详细记载着每日用药与创面变化,“全程未用金刃。”
王供奉接过细看,忽然指着某处:“三月廿六日为何改用紫草膏?”
“那日创周新肉泛白,正是气血来复的好兆头。”李成业说得恳切。他倒不是存心卖弄——医者仁心本是天理,更何况这位李世伯虽不亲近,却真真是他们这脉里顶有用的人儿啊。这种有用的人,只要能救活,谁舍得他死呢?
王供奉手中的擦手的巾帕轻轻磕在几上。
巾帕落案的轻响,像一粒石子投入静水。王供奉将绢帛缓缓推回案几,青瓷茶盏在他手边腾起袅袅白雾。
大夫讲究养生,是以就算是三九伏天,他的茶水也总是要温热的才相宜。
王供奉端起茶盏,杯底在檀木案几上轻轻一旋——这是老太医行医四十载养成的习惯,茶未入口,先得教后生晓得规矩。药童会意退下,不过片刻,门外便传来环佩叮当之声。
“李世侄。”老夫人跨过门槛时,腕间翡翠镯子碰着门框,“当啷”一声脆响。她抬手止了李成业的礼,鎏金护甲划过袖间流水样落下的绢帛,像把金剪子裁过绸缎:“王老太医在豫王府当差时——”福寿簪上的珍珠随着她转头轻轻摇晃,“先前帝爷的侍卫长挨了毒箭,骨头都黑了,就是这金刀刮骨的法子救回来的。”
李成业目光转向病榻。李大户脸上的潮红涨得厉害,活像被人硬灌了三斤黄酒。前日施针的痕迹从领口露出来,青幽幽的像是发了霉。窗外老梅的枯枝影子正横在病人脖颈处,乍看竟像道索命的绳痕。
“李家奶奶。”李成业拦住送参汤的丫鬟,声音软了几分,“您自来也是看着我长大,世伯这病我也眼看着瞧了三年了。我不敢自比王太医说医术高明,只求太医再斟酌斟酌——”他从药箱夹层里掏出一个锡盒,指尖还沾着药箱里的当归香,“这是家母用长白山雪蛤配的生肌散,当年...”
“成业啊。”老夫人这声唤得亲切,调子却脆得像摔在地上的薄胎瓷,接过锡盒顺手就递给了身后的嬷嬷。那鎏金护甲“咔哒”一响,活像给匣子上了锁,“奶奶谢谢你这份心。”她僵硬的扯开一个笑:“王太医说了,搁在豫王府,这会儿金刀都该使第三回了。”她摆摆手,绢帕在空气里甩出个圆弧,“前厅新蒸了茯苓糕,你去尝尝吧。”
李成业盯着嬷嬷虚虚攥着的锡盒,忽然想起父亲的话——医家最怕的不是病症难治,是主家不信。这王供奉哪里是什么太医,分明是豫王府养的老猢狲——穿着官服耍把式,金刀舞得比张屠户还欢实。
罢了罢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世伯我且救不得,但家里还有一家子人等着我,靠着我呢。不得不说,李成业还怪有责任感的哩。
念头转到这儿,李成业尽上最后一份心:“ 前辈容禀,小子不如前辈多吃几十年饭,但也有一些浅见,还望前辈斟酌。《疡科心得集》中有说消渴之疮不同寻常。患者气血两亏,若用金刃,必伤营卫...”说到这儿,王供奉的眉毛都皱起来了。
行医四十载,他并不喜欢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指手画脚。
李家老夫人也不喜欢被一个小辈耽误自家孩子的病情,她手里的佛珠转得飞快,活像在算这小混蛋耽误了她儿子多少阳寿。
“成业啊。”李老夫人打断李成业的话,“你且家去吧,你世伯这个症候也是耽搁了你好几天,这几日多劳你费心了。待他好了,再请你来说话。”
李成业哑口无言,自失的笑了一下,拱拱手,背起药箱行礼出将门去。
行至廊下,“啾——!”廊下的画眉突然扯着嗓子叫起来,震得水罐里晃出一圈圈涟漪,像极了李成业心上那些乱窜的邪火。
一路无语,行至家中已至晌午。
李何氏正在晒药,她踮着脚翻着竹匾里的田七片。夏布衫子被风吹得鼓起来,活像只忙着储粮的松鼠。阳光透过枸杞藤架,在她发间撒下一把碎金子。
听着脚步,她便知是李成业家来。
“夫君家来啦?”她头也不回,只用眼风扫了下门口。手指灵巧地翻开需要翻晒的药片,“灶上煨着...”话没说完突然转身,药筛子“咣当”掉在地上——自家夫君那张脸,比药铺里吊着的苦瓜还皱巴。
“这是...”李何氏急得连裙角扫过了药匾都不顾,小碎步凑上前去接药箱。指尖碰到丈夫掌心时,被那温度烫得一哆嗦。
李成业摇摇头,弯腰去拾药筛。竹篾上还沾着几片田七,活像谁随手丢下的烂牌。他一片片捡起来,想起父亲的话:医者如牌手,再好的医术也架不住患者乱出牌。
“小叔歇晌前还念叨你呢。”觑着他的神色,李何氏声音柔得像晒软的蜂蜡,“厨房冰着青瓜凉面...”话没说完就被丈夫捉住了手腕。
“歇会儿吧。”李成业拇指蹭过她虎口晒药的薄茧,这双手比任何方子都更能安抚他的焦躁,“日头这么毒,连知了都懒得叫唤。”
李何氏耳尖顿时红得像枸杞子,做贼似的左右张望。确认院里没人,才敢用小指头勾了勾丈夫的掌心:“那...我去给你湃个西瓜?”
檐下风铃叮咚一响。李成业望着妻子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胸口那团郁气,正被这琐碎的温柔一丝丝抽走。
求来的媳妇,李成业并不喜欢老使唤她。她自来对自己尽心尽力,就这一个媳妇,哪里有不疼的道理。
李成业暗暗嘘出一口气,努力扬起脸来,高声道“你莫要理这些,理好了药材也去休息一会儿。事儿是做不完的,伤了身子就不美了。” 世上没有因为别人的命没了,自己的日子就过不下去的道理。想明白这里,李成业心下更是清明。
“我去看看成泽,你也去歇个晌。”叫住刚搬了瓜出来的李何氏,李成业不容拒绝。
李何氏羞道,“ 给你湃了这个瓜就去,现在湃上晚饭时用正正好。”
李成业并不推辞,抚抚自家娘子的黑亮头发,转身往弟弟的房间去。
李成业轻手轻脚推开厢房门,却见床榻上的被团扭成个麻花——本该午睡的小家伙正盘腿坐在窗边,就着日头摆弄什么。听见门响,李成泽慌慌张张往背后藏,倒把案几上的《千字文》碰落在地。
“哥!”小童眼睛亮得可疑,嘴角还沾着可疑的糖渣,“我、我在温书...”
李成业挑眉,从弟弟书下抽出半块芝麻糖:“温的是《本草》饴糖篇?”指尖触到糖纸上的湿痕,显然被舔过又包回去。
小人儿见事情败露,索性破罐破摔,捡起边上的巾帕擦去黏糊糊的手,然后拽住兄长衣袖:“大哥眉头都能夹死蚊子啦!”突然凑近嗅了嗅,“咦?有田七味...你去瞧李大伯了?”
李成业一怔。这小祖宗鼻子比药铺的老狗还灵,只好含糊应了声。
“他是不是...”李成泽突然压低嗓子,活像个在茶楼里卖关子的说书先生,连身子都跟着往前倾了倾,“死活不肯用咱家的方子?”还没等对方搭话,他就自问自答地猛点头,“陈世祖他爹当年也这德行,非说外头买的狗皮膏药比咱家祖传的灵验,结果你猜怎么着——”
“啪”的一声,李成业屈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他的脑门,“小滑头,又在这编排人。”语气里却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今日特意过来,就是冲着家里这个活宝弟弟。别看这小家伙还未满六岁,说起话来却总是一套一套的,活像个小大人。平日里虽然满嘴跑马车,可出了门却格外懂得分寸,从不乱传家里的事。最妙的是他那颗小脑袋瓜里总能冒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常常让人拍案叫绝。虽说两人年纪颇大,但李成业心绪不宁时却总爱往弟弟这儿跑——听他天马行空地胡侃,倒比其它的更能排遣。
李成业正想再敲他一下,手指却悬在半空顿了顿。窗外的日头斜斜照进来,把弟弟脸上细软的绒毛映成金色,倒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李大伯的病...”李成业叹了口气,袖中药方硌得手腕生疼,“若一早用咱家的方子,本不至于此。”
小团子突然“哧溜”一下从椅子上滑下来,光脚丫“啪嗒啪嗒”踩过青砖地,从小柜子最下层掏出个彩绘小陶罐。罐子揭开时甜香四溢,里头的芝麻糖竟排成了八卦阵——最外圈缺了方才被缴获的那一角。
“哥你尝尝!”小家伙踮着脚往他嘴里塞糖,指尖还带着午睡捂出的暖烘烘的汗意,“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要多吃点甜的哩。”他给自己也喂了一颗,含糊不清的说“药铺张叔说过,好言难劝找死的鬼。”糖块齿间“咯吱”一响,“就像我前儿非要用雨水煮茶,结果——”
“结果窜了三天稀。”李成业接话,甜香在舌尖化开,忽然想起这小混蛋当时边跑茅房边嚷嚷“此乃涤荡脏腑”的混账话,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
李成泽趁机猴儿似的攀上他膝盖:“书上说扁鹊见蔡桓公还要跑呢!”糖渣子随着说话噗噗往下掉,“大哥是神医又不是神仙,难道要学孙猴子改生死簿?”
窗外传来卖酥酪的梆子声,混着小贩有气无力的“蜜酿——桂花蜜酿——”的吆喝。李成业望着弟弟亮晶晶的眼睛,忽然发现这小东西不知何时在他衣襟上蹭了道糖印子,形状活像棵歪歪扭扭的人参。
“臭小子...”他捏住那肉乎乎的脸蛋,手感像刚蒸好的糯米糕,“《千字文》抄三遍,后日我要查。”语气却软得不像话,手指无意识绕着弟弟乱歪歪的头发——李成泽不愧安抚小能手,这才多大会儿,李成业的心绪已经平静下来。
“我也不是不知,只是他家势大,要是出了事儿怕牵累到家里。”李成业恨恨地,“他家那个老娘忒不讲理,硬是信了那个王供奉。往年成世伯也是靠的我的方子过来的,也不知她在势力些什么。”
李成泽并不太知晓事情细节,咬着嘴里的糖,眨巴着大眼看他哥愤愤然的吐槽。“咱们一大家子人,哪里就能只共享福,不共患难了?哥你也是多心,你要是担心,就和咱爹好生商议一下,咱爹可不怕医闹。”
李成业被弟弟这话逗得笑出声来,指尖还放在那小子的头发上。窗根底下突然“咣当”一响,两人齐刷刷扭头——原是那卖蜜酿的小贩撂了挑子,正蹲在墙根借着阴凉啃炊饼。
“哥你看,”李成泽突然指着窗外,“这蜜酿的旗子都晒褪色了,还硬撑着用。”小东西在他膝头扭了个方向,突然正色道:“咱们李家招牌可比他鲜亮多了,难道要为个不信医道的自砸招牌?”
“李世伯自己管不住嘴,李奶奶不爱用我家方子,到头来要怪咱们的方子不灵验?”李成泽晃晃脑袋,粉有谱的给李成业宽心。
这话倒把李成业说愣了。他低头瞧见弟弟衣领里还藏着半块没化完的芝麻糖,忽然想起去岁这小混蛋偷吃贡糖,被父亲罚跪祠堂时嚷嚷的歪理——“糖要化了才知真假,药要用了才见高低”。
“你倒是...”李成业话到嘴边拐了个弯,故意板起脸,“记得把《千字文》抄三遍。”手指却诚实地替弟弟摘掉发丝上的糖渣,“父亲昨日还说,王供奉开的方子......。”
看怀中的小团子眼睛倏地亮了,活像点了两盏小灯笼,李成业知机的打住话头。
“臭小子。”他轻轻抚过那肉乎乎的脸蛋,“你可要好好读书。”见小东西得意的得乱蹬腿,又补了句,“咱家若是有个秀才...”
“知道知道!”李成泽捂住耳朵嚷嚷,“我成了秀才就不怕他们闹腾啦!”突然凑近兄长耳边,“其实李世伯家厨娘跟我说...”热乎乎的吐息带着蜜糖香,“他半夜总偷吃糖蒸酥酪。”
李成业笑出声,听李成泽说着街上听来的闲言碎语。
阳光突然漫进来,把案几上的《千字文》镀了层金边。李成业望着弟弟脸上细软的绒毛,忽然觉得心头重担轻了大半。院角药碾吱呀作响,碾的正是清热生津的知母——就像这孩子,看似胡闹,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化开他胸中块垒。
“不好,哥,我要迟了。”李成泽看着日头漫过来,飞快起身,抓了书塞进包里。
“哎呀,哥千字文来不及抄了。”李成泽边嚷边往门外窜,“今日孙夫子要查功课,若是迟了指定是要挨板子...”话音未落,人已像尾小鱼似的滑出门槛。
老陈早已候在门口,望穿秋水似的总算等到了这个宝贝蛋。眼看李成泽从眼前刮过,他人老腿不老,飞快的跟了上去。
虽是近来没有听过拐子的传说,但孩子还是得送到学堂才能安心。
暮色渐沉,药铺前的青石板路上还残留着晒了一整日的余温。李成业坐在柜台后,手里机械地碾着一味知母,药碾吱呀的声响在空荡的堂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手重了三分。”
父亲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李成业这才发现知母已被碾得过碎。李掌柜撩起衣摆坐在他身旁,袖口还沾着些许黄柏粉末。
“爹...”李成业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下午被李家老夫人搪塞着请离的场景还在眼前晃动,那不屑的表情与李世伯昏昏然的样子交规则出现,像根刺似的扎在心头。
李掌柜不急不缓地取出一个青瓷小罐:“尝尝。”罐里是蜜渍的桑椹,泛着紫黑的光泽,“去年泽儿爬树摘的。”
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李成业忽然发现父亲的手腕上有一道陈年疤痕——那是十年前为救治一个急症患者,试药时被烫伤的。
“记得陈府上的三公子吗?”李掌柜忽然开口,“当年他骂你娘开的药方是马尿。”
李成业一怔。那位公子如今已是太医院院判,每年都有书信往来。
“行医如渡人。”父亲的手指轻轻敲着柜台,发出沉闷的声响,“有人愿搭你的船,有人宁可泅水。你只管把船造结实了,何必计较谁不上船?”……
前院传来吵闹声,接着是李成泽清脆的喊叫:“爹!哥!看我回来啦!”父子俩相视一笑,那笑容里藏着只有医者才懂的默契。
李成业忽然觉得心头一轻。柜台上的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药柜上,那些写着药名的抽屉仿佛千百双眼睛,见证着医家世代传承。暮色渐沉,药铺前的青石板路上还残留着晒了一整日的余温。李成业坐在柜台后,继续碾着知母,药碾吱呀的声响,可这时候李成业想着的可就是:这个家里真是没有秘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