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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入金谷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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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初入金谷园
勾连着半个时辰前生死一线的记忆,车轮碾过了朱雀门冰冷厚重的石板。
绿珠端坐车中,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粗糙的车帘边缘,仿佛要抓住点什么真实的东西。
七年……从她踏入金谷园的这一刻开始,距离“她”历史上那一跳,就进入了倒记时。
绿珠心头一紧,又迅速压下那阵恐慌。
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马车驶离皇城,森严的威压被一片连绵无垠的朱红高墙取代。
那墙,高得离谱,厚得惊人,如同一条巨大的、蛰伏于地的赤龙,沉默蜿蜒,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青铜兽首狰狞地镶嵌在墙头,巨口大张,衔着的明珠在白昼下竟也泛着幽冷光泽。更让绿珠暗暗咋舌的是,那刺目的赤红墙缝间,竟星星点点嵌着孔雀石的碎屑!那诡异的绿在强烈的红底上渗出,像毒蛇的信子,又像主人毫不掩饰的炫耀——
“看,我的财富连墙缝都不放过!”
绿珠唇角微抿,心底却飞快地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
突然,
“哎哟喂!姑娘快瞅瞅!”同车的张娘子指着窗外巨墙,嗓门又尖又亮,几乎要掀开车顶,脸上堆起十二分热络的笑,“瞧瞧!这就是咱金谷园的‘脸面’!这老高老厚的墙,朱砂里掺了金粉刷的,太阳底下能晃瞎眼!瞅瞅那墙缝儿里嵌的绿石头没?乖乖,那可是实打实的孔雀石!开园那会儿,光往这墙里塞这些碎宝贝,就不知道填进去多少车!这哪是墙啊,简直是金山堆的!”她拍着大腿,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绿珠脸上。
绿珠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一丝玩味,只做出微微惊叹又有些局促的模样,细声应道:“娘子说的是,真是……气派。”
心里却道:这石崇,深谙“视觉冲击营销”啊。赤裸裸的财富堆砌,既是实力的彰显,更是对每一个踏入此地之人的无声标价和震慑。这“器物”,价值几何?全看主人心意。但价值这东西,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关键在于……如何让主人觉得,值。
坐在对面的陈嬷嬷,眼皮都没抬,冷冷接道:“进了这道‘赤龙脊’,才算踏进园子。东、西、中三路,各有各的门道,各走各的道。不懂规矩乱闯,”
她顿住,目光沉沉地压在绿珠身上,那重量带着审视,像冰冷的秤砣,“轻则一顿板子,重则……尸骨无存。”她刻意顿了顿,满意地看到绿珠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眼下走的是中路,直通‘听松阁’。那是郎君亲口吩咐给你腾的地儿,离主院近便,清净?”她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哼,“哼,规矩也最大。”那“最大”二字,被她咬得又冷又硬,像淬了冰的钉子。
规矩?绿珠心底一凛,后背瞬间爬上一层细密的凉意。“尸骨无存”四个字像冰水浇头。她怕死,非常怕!这个时期的世界,死太容易了。恐惧让她指尖发凉,但下一秒,一股更强烈的求生欲猛地窜起,瞬间压下了恐慌。她迅速低头,做出恭敬聆听的姿态,细声说:“谢嬷嬷提点,我记下了。”
绿珠脑中却飞快运转:这“赤龙脊”内路径分明,核心在主院。“听松阁”近主院,是便利也是靶子。“规矩最大”?既是约束也是线索——靠近权力中心,规则自然森严。这位置,既是试探,也是机会。她得像解谜一样,摸清这里的生存法则。
随着她们言语,马车已碾过沉重的兽头大门门槛。
刹那间,一股沉静而醇厚绵长的奇异香气温柔地包裹上来,顶级的沉香混着一丝清雅难觅的龙涎气息,直往鼻腔里钻。脚下的大理石路面光洁如镜,温润的青玉色泽上,繁复的金丝缠枝莲纹流淌着无声的奢靡。绿珠的指尖下意识拂过微凉的车窗框,那细腻的木质触感……啧,真有钱!她心里忍不住小小惊叹一声,随即又警醒:好一个精心打造的销金窟、温柔乡!她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像鉴赏一件复杂的古董,既要看清表面的华美纹饰,更要辨明内里的机关脉络。
张娘子立刻又活泛起来,指着前方一座通体雪白的门楼:“哎哟我的老天爷!快看那门楼!整块整块的汉白玉!瞧瞧那雕工,跟活的一样!檐角挂的那铜铃铛,听说是宫里流出来的老物件,风吹起来,叮叮当当的,听着就金贵!”铃声清脆悠扬,穿透沉香的氤氲,确实悦耳。
陈嬷嬷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嗤。“那是‘静尘门’。”声音平板无波,像念公文,“风铃一响,尘心自净。进了这门,就得把外头的喧嚣野气都收起来,安分守己。” 她的“安分守己”咬得格外重,目光再次如探照灯般扫过绿珠,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尘心自净?安分守己?绿珠心底翻个白眼:不就是戴好面具,扮演好角色嘛!她面上却是一派温顺懵懂,轻轻点头:“是,嬷嬷,我明白了。” 这铃声,就是界限的宣告,也是此间生存的第一课:演好戏,藏好心。
目光掠过雕花车窗,园内景象徐徐展开,如同一幅流动的奢华画卷:
张娘子激动地指点着一座横跨碧水的玲珑小桥:“姑娘快瞧那座桥!我的亲娘咧!通体水汪汪的翡翠!整块大料子抠出来的!底下那水清得见底,养着好些红鲤鱼,那鱼鳞……”她激动地比划着,“鱼鳞上都嵌着金箔碎儿!日头一照,金光闪闪,跟水里撒了金豆子似的!”金光在水面跳跃,刺得人眼花。
绿珠看着那些披着“金甲”的锦鲤,心中暗道:好家伙,连鱼都穿金戴银!这炫富方式,够直接。水底的鹅卵石,颗颗温润饱满,一看就非凡品。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强调着主人的豪奢与掌控力。
陈嬷嬷眼皮懒懒地撩向对岸几棵姿态奇古、通体银白、散发冷冽清辉的松树:“那几棵‘月华松’,是昆仑山绝顶上移来的。一棵树的脚钱,够买你老家百亩良田。” 冰冷的数字落下,带着轻蔑。绿珠心头一刺(百亩良田!够多少百姓活命?),面上却只流露出适度的惊讶和敬畏。陈嬷嬷枯瘦的手指又指向湖心一艘闪烁七彩光晕的画舫,“看见那船了?顶棚和窗户用的全是南海贡上来的珍珠贝母壳,夜里点上灯,能透出七彩光。” 描述难得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但旋即话锋陡转,淬上冰碴,“里头伺候的乐伎,一个指头都比你金贵。” 赤裸裸的贬低。她盯着绿珠,眼神如刀,“那是主家和贵客取乐的地方,没召,靠近十步之内,” 嘴角扯出冷酷的弧度,“就是自寻死路。”
一个指头比我金贵?绿珠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屈辱感瞬间涌上,手指在袖中攥紧。但下一秒,理智立刻回笼:价值?在这里,价值是别人定的。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面上只余下苍白和顺从,声音微颤:“我……我记下了,绝不敢靠近。” 心底却异常清醒:那画舫,是此间权力与享乐的核心枢纽。“十步死线”?明白了,高危禁区!眼前这令人窒息的富贵景象,在她眼中更像一张巨大的、色彩斑斓的棋局地图。汉白玉的冷硬(门面)、翡翠桥的浮华(表象)、月华松的孤高(稀缺)、珍珠贝母的梦幻(核心)……每一处都是资源点,也布满了无形的陷阱。最初的震撼和一丝恐惧,逐渐被一种夹杂着警惕、好奇和强烈求生欲的冷静所取代——这金谷园,就是她必须立足、必须摸清、必须寻隙而入的棋局!她得找到自己的“活路”。
车,终于稳稳停在一处题着“听松阁”三个清峻大字的精致院落前。朱漆门紧闭。门下,一位身着深青色素面锦缎褙子的嬷嬷含笑静立,气度沉静温婉,与车内张陈二人截然不同,像喧嚣中的一泓静水。
张娘子一看到崔嬷嬷,脸上兴奋劲儿瞬间瘪了,换上极其谄媚讨好的笑,声音压得又低又软:“崔嬷嬷,人可算给您全须全尾地送到了!这一路啊,眼珠子都不敢错一下,生怕磕着碰着姑娘!”
陈嬷嬷则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下巴,面色如冻硬的石板。目光最后在绿珠身上剐过,冰冷、锐利,像在看一件交割完毕的货物,又像在无声地宣告:门开了,笼子换了,是龙是虫,看你自己本事。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冰冷的单音:“嗯。” 两人默契退后,垂手侍立,如同卸下任务的提线木偶。
崔嬷嬷未语先笑,眉眼弯弯,笑容温煦得如同初春的阳光,快步迎上。绿珠看着这张温暖含笑的脸,心里的小雷达却“嘀嘀”作响——在这金谷园里,太完美的东西反而值得警惕。这位是真心关怀的“暖玉”,还是包裹着蜜糖的“软刀子”?得仔细观察。
车停稳。崔嬷嬷发髻一丝不苟,簪一支素雅碧玉簪,气度沉静。她未语先笑,快步上前。
“姑娘可算到了!”声音清亮柔和,带着真切欢喜,仿佛盼了许久,“路上辛苦了吧?快下来歇歇脚。”她自然地伸手虚扶绿珠下车。绿珠的软缎绣鞋陷入铺满珍珠母贝的小径,细碎虹彩闪烁,硌得脚底微痒。崔嬷嬷目光落在她鞋尖沾上的一点微尘,语气关怀备至:“这石子路好看是好看,却容易硌脚沾灰,回头让丫头们多备几双软底鞋在屋里换穿,姑娘穿着也舒坦。”
绿珠抬眼,打量这青瓦白墙小院。窗棂是剔透的翡翠色竹纹,廊下悬着白玉兰造型的素纱灯,灯火稳定,散发清雅暖意,倒真显得清净雅致。
“老身姓崔,蒙郎君看重,管着这听松阁一应琐事。”崔嬷嬷笑着引路,步履从容,“姑娘一路风尘,郎君特意吩咐了,将西厢房收拾出来,最是清净向阳,给姑娘暂歇。屋子都细细熏过了,是姑娘喜欢的雪松混着一点檀木香,可还闻得惯?”她说话不疾不徐,带着熨帖人心的暖意,腕间素银镯子随着动作轻碰,发出悦耳微响。
推开雕花木门,清冽雪松香混着淡淡檀木气息扑面,沁人心脾,瞬间抚平了几分旅途的疲惫。阳光从精致的八角窗格洒入,光柱中微尘轻舞,缠绕着梁间悬垂的一方温润青玉璧,光影流转。墙角鎏金博古架上,几件古朴玉器瓷器静列,透着低调的贵气。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张宽大紫檀雕花拔步床,帐幔是半透明素色鲛绡,轻薄如烟,上用银线疏落绣着几枝清雅墨竹,随风似有暗香浮动,意境十足。
小苔放下包袱。绿珠的目光不由自主被那床吸引,走过去,指尖轻拂帐幔,触感冰凉丝滑。崔嬷嬷笑意更深,带着点献宝的意味:“姑娘试试这褥子?是今年新收的吴兴软绒,混着晒足日头的鹅羽絮的,最是蓬松透气,躺上去啊,像陷在云朵里。”绿珠依言坐下,整个人果然陷入一片难以言喻的柔软包裹中,舒服得让她忍不住轻轻喟叹出声。她下意识地翻身,帐幔微动,带起一丝微风,恰好碰着梁间一串小巧玉铃,发出几声清越空灵的“叮咚”,如玉珠落盘,煞是好听。
“这床架子是交趾进贡的老山软木,性子最是温润,养人呢。”崔嬷嬷走到床边,指着床柱上一个雕成如意云头状的黄铜环,语气温和耐心,“若夜里姑娘觉得闷了,或是天热了睡不安稳,轻轻拉一下这个环,”她做轻柔拉动状,“便有引了地气的凉风,从这镂空的花纹里细细透进来,不伤人,最是解乏安眠。姑娘若是嫌凉,只管不理它便是。”这精巧的设计让绿珠心中再次惊叹古人的智慧(和奢侈!)。
交代完毕,她退后一步,笑容温暖依旧:“姑娘且安心歇着。园子大,规矩也多些,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老身三日后巳时再来,陪姑娘慢慢走走,认认路。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或是有哪里不惯的,只管叫小苔来寻我,或是让院里伺候的丫头传个话儿。”她目光转向小苔,带着鼓励:“好生伺候姑娘。”
待崔嬷嬷那轻巧又沉稳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绿珠才真正放松下来,枕着素锦软枕,望着帐顶银线绣的疏竹影子。窗外,翡翠桥方向飘来的琵琶声似乎换了一首更舒缓的曲子,混合着小苔整理梳篦的细微声响。
帐顶竹影摇曳。绿珠闭上眼,鼻尖萦绕清雅雪松香。
奢华是真,舒适是真,崔嬷嬷的关怀也……似真。
然而,这金谷园终究是步步惊心之地。那份熨帖话语下的“园子大,规矩多”,如同疏竹清影下盘踞的根须,无声地提醒着她前路并非坦途。
风,已在叶底悄然流动。她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却又暗藏机锋。活着,活得有价值,是唯一的出路。她得打起精神,好好扮演“绿珠”,更要好好运用……属于她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