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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15章 定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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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桢静立纪管事身后半步,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案后的朴司理。
只见这位朴司理大马金刀地踞在太师椅上,一双二郎腿翘得老高。
他正捧着个青瓷茶盏慢啜,盏中茶汤金黄透亮,随着他手腕轻晃,一股清冽的兰花香便在屋里漫开——这般品相的明前龙井,便是李承桢这等不谙茶道的也晓得价值不菲。
朴司理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得一张银盘也似的大脸,偏那鼻子又生得精巧,活似面团上随手按了个小坑。
面大鼻小,五岳无主,平身近贵。此非杀伐决断之相,但自尊心却足够低,因而能得到贵人相助,贵人运佳。
此刻这位正皱着眉头不满地打量李承桢,那本就紧凑的五官更显得局促起来。
朴司理那双圆睁的杏眼本不算小,偏生眼珠子总在眶里不安分地打转,时而偏向左上方,这是在回忆事情;时而转到右上方,这是在规划些什么。活似两粒浸了油的琉璃珠,滑溜溜地寻不着个着落处。
这般飘忽不定的眼神,丝毫掩饰不住自己的小心思——明眼人一望便知,这是个心术不正的主儿。
眼大未必心慈,眼小未必性恶。相由心生,神胜于形。
坊间总说眼小面大的面相十分阴险,其实说不上阴险,应该是为人斤斤计较,小器又记仇,所以更容易招口舌犯官非,而真正心毒手狠的应该是眼珠子小的人。
以唐山烧烤店打人案凶犯面相观之,实为典型。主犯陈某面阔眼细,纵使照片已经P过仍难掩其目露凶光之相。
相书有云:?“眼如鼠目者多狡,睛若蜂针者必毒”,其眼小睛微,正应了?“眼小量窄,睛小心毒”的古训。当遭拒绝时,小器之性尽露,顿现?“凶睛暴露,青筋浮面”之恶相,继而暴起伤人,手段之狠辣令人发指。幸而天网恢恢,终判重刑,实乃相理与法理相印证之明证。
世人论人先论貌,我辈观人先观相。
李承桢审人的眼光向来毒辣,她习惯先观其神韵再察其细节。
眼前这位朴司理,虽穿着体面华服,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市侩气——就像上好的锦缎里裹着块腌臜的猪油,明晃晃地泛着腻光。他每一个故作矜持的动作都透着刻意,连那刻意堆出来的官威里都掺着三分虚浮。
这般作态,莫说是李承桢这等见惯世情的,便是街边摆摊的老汉见了,怕也要下意识捂紧钱袋子。
朴司理忽地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嗤,两道稀疏的眉毛几乎要挑到发际线去。
他仰着那张银盘大脸,用眼角余光将李承桢从头到脚刮了一遍——那道袍洗得发白,袖口还打着补丁,腰间连块像样的玉佩都没有。
他喉结滚动两下,活像咽下了什么腌臜物似的,连端着茶盏的手都嫌弃地往外偏了偏,生怕沾上穷气。
朴司理指尖不耐烦地敲着案几,茶盏里的龙井早凉了三分。若不是《镇衔司规制》第三十二条明明白白写着?“衔师认定须司理亲勘”,这等寒酸道人怕是连他衙门前的石阶都踏不上半步。
纪管事眼角余光扫过朴司理那副毫不掩饰的嫌弃嘴脸,面上却依旧八风不动。他向前半步,衣袖带起一阵沉稳的风,恰到好处地隔断了那道刺人的视线。
?“李道长,”他声音温厚如陈年檀木,手指虚引向案上那方鉴血仪器,?“请以指血滴入此处凹槽。这'含章仪'最是灵验,一滴便可验明衔力深浅。”
李承桢神色淡然地接过银针,连眼皮都未朝朴司理那边抬一下。她指腹在针尖轻轻一压,殷红的血珠便滚落在白玉台上——那姿态从容得仿佛是在砚台里蘸墨一般。
别人的看法就像手机推送——不重要就划掉。无论是轻视还是吹捧,只要不影响你,就不必在意。
马库斯·奥勒留说过:他人的意见与你何干?专注于你自己的理性与真理。
成年人的世界,利益是唯一的裁判。只要不触及核心收益,他人的冷脸或热捧都不该影响自己的节奏。
李承桢对纪管事点头一笑——以温暖回应温暖,以边界应对冷漠,理论上这是最节能的相处模式。
但有的人是反过来的,欺善而怕恶,以卫生检查为例:某些专家的检查标准就像弹簧——遇到小医院就绷成钢筋,院方再多的退让都是专家摆官威的资本;而碰上三甲医院立刻软成橡皮筋,面对对方的冷脸也也能自洽。
检查从来不是看合规,而是看你的靠山在哪个山头。
对小医院苛刻是因为他们需要一些实质性的“政绩”,就是年终总结报告上必须要有成果——实际上是些吹毛求疵的细节。
李承桢凝神细看那方含章仪,但见非金非石的罗盘上浮动着不同光彩的暗纹。
中央凹槽如一口古井,四周辐射出的四条星芒状沟槽将盘面分割成八瓣,每瓣皆阴刻着不同的云篆雷文——那笔划走势似虫爬蛇行,倒像是从某座上古祭坛上拓下来的。
李承桢眼底倏地闪过一丝异彩,指尖几乎要不自觉地抚上那些诡谲的符文。
这含章仪到底是何运作原理——这非金非石的材料有何物理特性?不同的符文是否有着对不同力量的引导力?分辨等级的标准是什么?
她喉头微微一动,硬生生压下当场研读的冲动。眼下还有正事要办,但她在心里已将这罗盘的纹路描摹了七八分——待此间事了,定要寻个由头再来细究。
随着一滴鲜红的血珠从指尖渗出,血滴落入凹洞中,竟违背常理地凝而不散,而后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引,顺着正东方位的凹槽缓缓滑行。
当那滴血珠沿着凹槽蜿蜒至尽头时,整座罗盘骤然苏醒。莹润的绿光流淌而出,如同初春新叶般柔和温润。
光芒在盘面上脉动流转,将那些古老的铭文一一点亮,将李承桢映照得一脸绿光,就跟她点开炒股APP查看自己的投资收益时一样。
李承桢瞧着东位沟槽里那缕格外鲜亮的血线,眉梢一挑,“哟,我这是木灵根?”声音中带着几分调侃。
朴司理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那双不安分的眼珠子此刻终于定住了——定在李承桢身上,活像在看什么腌臜物什。
他指尖捻着茶盖,瓷器相刮的刺响里混着句嘀咕:?“乡下人就是……”既无背景又无能力,简直浪费他的时间。
纪管事神色如古井无波,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声音平稳得像是庙里的晨钟:“老夫不知木灵根为何物,道长的资质是七阶衔师。”
他的手指虚点过罗盘上莹莹绿光那一瓣,?“李道长请看,正东主脉贯通三才,左右辅脉各映两仪——这便合了七阶之数。”
说罢从袖中取出青玉印鉴,在文书上烙下个端正的朱印。那?“七阶”二字在宣纸上洇开,倒比朴司理那张胖脸干净三分。
李承桢闻言眉梢微扬,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她忽地轻笑出声:?“七阶么?倒也够用了。”那笑声清凌凌的,竟似山涧跃过青石的溪水,不带半分郁结。
纪管事执印的手微微一顿——寻常衔师得知这般结果,不是捶胸顿足便是强颜欢笑,何曾见过如此通透的反应?
他不由多看了这道人一眼,却见她正饶有兴致地观摩着含章仪。
七阶衔师,这是最低的阶位,意味着李承桢在这个世界中的起点并不高。
天命给了她最初的起点,却无法左右她跋涉的方向;岁月终将见证,她以坚定步履亲手写就的终点——这不过是传奇开篇的墨痕。
成为衔师,天道早已为她推开一扇澄明的窗。她不必满足于隔窗眺望——
若窗框拘束了视野,便探身而出,让发梢浸透天风;
若景深犹嫌不足,便举起望远镜,将漫天星光尽收眼底;
若格局仍觉逼仄,便抡起巨锤,将方寸窗棂锻造成通天穹顶。
这扇窗从来不是终点,而是她与无垠天地对话的起点,每道折射进来的光都在提醒:前方尚有等待开启的万象森罗,这扇窗,只是她人生旅程中的一个小小起点。
而她,将用她的一双手一双脚,将这扇窗变成一扇通往无尽可能的大门。
朴司理突然将茶盏往案几上一磕,瓷底碰着檀木,发出?“咔”的一声脆响。他乜斜着眼睛,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杯沿:?“纪老……管事可莫坏了规矩,七阶衔师?”鼻子里哼出股浊气,?“那也得先过了试炼再说。”
他边说边用茶盖碾碎水面上浮着的几抹嫩芽,仿佛把那几片茶叶当成了眼前人的前程。
朴司理那双滴溜乱转的眼珠突然一定,活像嗅到腥味的狸奴。他食指在茶盏边沿?“叮”地一弹,震得水面漾起圈圈涟漪——
氤氲的茶雾如纱浮动,他的目光在雾气掩映下若隐若现,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描摹着李承桢的轮廓。
那眼神,像在丈量一件器物的尺寸,看是否严丝合缝地嵌进他精心设计的棋局。
李承桢心下暗忖:此人城府如此浅显,若无贵人扶持,怎能位居此等要职?相较之下,纪管事为人持重,办事老练,喜怒不形于色,方显能臣本色。
“纪管事,去取四十四号任务。”朴司理稍稍昂首,话音里带着命令的口吻,嗓音刻意压低,试图彰显威严,可那气势却如纸糊一般,经不起推敲。
纪管事闻言,眼皮蓦地一跳,眼中讶色一闪即逝。他眉梢微不可察地扬起,似是对“四十四号任务”这个选择颇感意外。
朴司理眼风扫来,那目光如刃,暗含威胁。纪管事眼睫微垂,瞬息间敛去所有情绪,躬身应道:?“是。”
这数个呼吸间的互动,又怎么可能逃得过李承桢的眼睛呢?她站在一旁,目光如炬,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她微微挑眉,四十四号——这数字组合一看就是阎王爷亲自批的条子,走在路上连黑猫都得主动让道。
?“……此事,便拜托李道长了。”朴司理递出文书时,刻意放缓的语调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敷衍。他自忖身份尊贵,能对李承桢这般人物稍加辞色,已是莫大的体面,又何须真正放低姿态?
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恭”之不全者更甚之。即便朴司理收起那副用鼻孔看人的模样,李承桢也不会有任何好感。
《接令书》甫一入手,朴司理便主动详述要务。李承桢心下警惕,这位眼高于顶的主儿竟肯屈尊降贵,其中蹊跷,不言自明。
李承桢展开文书时,朱红色的“四十四号”尤其刺目,疑虑如雾霭般在心头盘旋。却在朴司理话音落地时骤然收拢五指——这活儿,她接了。
为何?
无他,斩妖诛邪、匡正天道,这本就是刻在衔师骨血里的宿命。
朴司理在叙述任务详情时语速平稳,语调连贯,那双平日里滴溜溜转个不停的眼珠此刻竟也安分地定在原处。
即便是面对李承桢突如其来的追问,他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连最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显得自然无比。这般毫无破绽的表现,反倒印证了化衔作祟一事确非空穴来风。
问题如同悬在头顶的尖刀,不会凭空蒸发。李承桢比谁都清楚,时间这剂万金油,在生死命题前终会失效。有些困局,等不到柳暗花明的那天,就会先等来讣告。
人命不是棋盘上的卒子,不能推说?“弃卒保帅”;不是账簿上的数字,不能轻描淡写地勾销。每一缕呼吸都承载着独一无二的重量,值得行道者去捍卫。
然而,朴司理那副“如实相告”的表象下分明藏着未说出口的秘密——他的眼睛正以反常的频率眨动,活像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烛火,透着一股子欲盖弥彰的恳切。
眼皮连续眨不停,含笑之事心不诚。
这让李承桢更加确定,此人背后定有“贵人”提携。否则,以他这种拙劣的演技,又怎么可能在这个位置上坐的稳当?
朴司理全然不知李承桢已在心中将他里里外外剖了个透彻。见她终于应下差事,他立刻堆起笑脸,近乎殷勤地将人往外送——这穷酸道士多留一刻都是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