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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暗道惊魂 ...

  •   黑暗。

      浓稠得如同实质的黑暗,带着陈年煤灰的呛人味道和地下深处特有的阴冷潮湿,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吞噬了光线,吞噬了声音,几乎要吞噬人的呼吸。

      商细眉紧握着沈盼盼冰冷的手,另一只手拄着那根粗糙的树枝拐杖,每一步都踏在未知与危险之上。脚下是凹凸不平、布满碎煤和砾石的地面,稍有不慎就会滑倒或崴伤。通道狭窄而低矮,有时需要弯腰才能通过,冰冷的、湿漉漉的岩壁不时蹭过他的肩膀和脸颊,留下黏腻的触感。

      唯一的光源,是老神父塞给他们的一小截拇指粗细的牛油蜡烛。烛焰微弱,在穿堂而过的阴风中剧烈摇曳,投下他们两人扭曲晃动的影子,如同随行的鬼魅,更衬得这地下迷宫般的世界诡异而可怖。

      “细眉哥……你的脚……”沈盼盼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带着浓浓的担忧。她能感觉到商细眉身体的重量几乎大半都压在了那根树枝和她搀扶的手臂上,每一步都伴随着压抑的、从齿缝间漏出的抽气声。

      “没事……还能走。”商细眉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脚踝处的剧痛如同潮水,一阵阵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但他不能停,更不能倒下。身后的北平是龙潭虎穴,前方的黑暗是唯一生路,而身边这个因他而卷入漩涡的女子,是他必须背负的责任。

      蜡烛的光晕只能照亮前方几步的距离,再远处便是无尽的、令人心悸的黑暗。通道并非笔直,时而岔开,时而盘旋向下,时而遇到塌陷的土石阻塞,需要他们艰难地攀爬或寻找缝隙钻过。空气越来越污浊,混合着煤灰、霉菌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味,呼吸变得困难。

      “我们……会不会迷路?”沈盼盼的声音带着哭腔。在这绝对的寂静和黑暗中,方向感早已丧失,时间也失去了意义。他们仿佛两只误入地底深处的蚂蚁,在巨大的、冰冷的岩石肠道里盲目爬行。

      “不会……神父说……大致方向是向西……”商细眉喘息着回答,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他努力回忆着老神父简略描绘的路线图,但在这错综复杂的实际环境中,那点指引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能凭着直觉和对气流微弱的感知,选择那些似乎有风流动、感觉相对“通畅”的路径。

      “咔嚓。”

      脚下突然传来一声脆响,似乎是踩断了什么细小的骨头。沈盼盼吓得低呼一声,紧紧抓住商细眉的胳膊。

      烛光下,隐约可见地面散落着一些细小的、白色的骨骼碎片,不知是老鼠还是其他什么动物的遗骸。

      “别怕……是动物骨头……”商细眉低声安慰,但自己的后背也沁出了一层冷汗。这通道,不知吞噬过多少生命。

      他们继续艰难前行。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几个时辰,蜡烛已经烧掉了一小半。商细眉的体力消耗殆尽,脚伤更是痛到麻木,全靠意志在支撑。沈盼盼也是气喘吁吁,娇生惯养的梨园名旦,何曾受过这等苦楚。

      “歇……歇一会儿吧……”商细眉终于支撑不住,靠着湿冷的岩壁滑坐在地,蜡烛险些脱手。

      沈盼盼连忙扶住他,自己也挨着他坐下,从怀里掏出老神父给的一个干硬的面饼,掰了一小块递到他嘴边:“吃点东西,细眉哥。”

      商细眉摇了摇头,他现在毫无食欲,只想喝水。但水囊里的水也已经所剩无几。

      “你吃吧,我不饿。”他哑声道。

      沈盼盼固执地把饼子塞进他手里:“你必须吃!不然我们谁都走不出去!”

      看着她苍白而坚定的脸,商细眉心中一阵酸涩,终于接过饼子,艰难地咀嚼起来。干硬的饼屑划过喉咙,如同砂纸摩擦。

      两人默默地分食着那一点点食物,在摇曳的烛光下,听着彼此沉重的呼吸和通道深处不知名角落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滴水声。

      “细眉哥……”沈盼盼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如果……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你打算怎么办?”

      商细眉沉默了片刻。怎么办?他从未仔细想过。从刺杀程泊舟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脱离了原有的轨道,坠入了逃亡与复仇的深渊。活下去,似乎成了唯一的目标。

      “我不知道……”他如实回答,声音疲惫,“先离开北平再说……或许,去找‘掌柜’他们……”

      “然后呢?”沈盼盼追问,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报仇吗?”

      报仇?向徐明章报仇?向南京那些下达密令的人报仇?这个念头如同野火,在他心底燃烧,但他知道,这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盼盼,”他转过头,看向她,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是我连累了你。如果……如果我们能出去,你就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生活,忘记这一切,忘记我……”

      “不!”沈盼盼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激动,“我不走!事情已经这样了,徐明章不会放过我!而且……”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而且……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商细眉心中剧震,看着沈盼盼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知道她对自己有情谊,或许是同行之谊,或许是共患难产生的依赖,或许……还有别的。但他身负血海深仇,前途未卜,如何能承负起另一份人生?

      “盼盼,我……”他刚想说什么,忽然,通道前方隐约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响动!

      不是滴水声,也不是风声,而是……某种摩擦声?还有极其微弱的、像是人语的声音?

      商细眉瞬间绷紧了身体,一把捂住沈盼盼的嘴,另一只手迅速掐灭了蜡烛!

      黑暗如同巨兽,瞬间将两人完全吞噬!

      “唔……”沈盼盼吓得浑身僵硬。

      “别出声!”商细眉在她耳边以极低的气音说道,同时凝神细听。

      那声音似乎是从岔路口的另一个方向传来的,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确实像是有人在低声交谈,并且伴随着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

      是搜捕队?!他们竟然追到地下通道里来了?!还是……这通道里另有他人?!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两人。在这绝对黑暗、无处可逃的地下,任何未知的存在都意味着致命的威胁。

      商细眉紧紧握着那根树枝拐杖,将其当作唯一的武器,将沈盼盼护在身后,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就在隔壁的通道,与他们仅一壁之隔!

      “……确定是这边吗?这鬼地方真能出去?”一个略显粗嘎的男声抱怨道。

      “少废话!地图上标着呢!跟上!”另一个声音催促道,听起来更沉稳些。

      地图?他们也有地图?商细眉心中惊疑不定。这些人是谁?不像是一般的士兵,听口音也有些奇怪。

      脚步声和交谈声沿着隔壁通道逐渐远去,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所在的这条岔路。

      直到声音彻底消失,周围重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商细眉才缓缓松开捂着沈盼盼嘴的手,两人都如同虚脱般,靠在岩壁上大口喘息,冷汗早已浸透衣衫。

      “他们……是什么人?”沈盼盼声音发颤地问。

      “不知道……”商细眉摇头,心中充满了疑虑。这废弃的运煤通道,似乎并不像老神父说的那样无人知晓。刚才那两人,显然也是有备而来。

      难道,这所谓的生路,其实是另一个陷阱?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但现在,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重新点燃蜡烛,微弱的火苗再次驱散一小片黑暗。两人互相搀扶着,继续沿着选定的方向前行,但心情比之前更加沉重和警惕。

      又不知走了多久,通道开始变得宽敞起来,地面也相对平整了些。前方甚至隐约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光线,还有……流水声?

      “快到出口了?”沈盼盼惊喜地低呼。

      商细眉心中也升起一丝希望。他加快脚步,忍着剧痛,朝着那光线的方向挪去。

      光线越来越亮,流水声也越来越清晰。终于,他们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岩洞。岩洞一侧有地下河奔流而过,河水在洞壁某些发光苔藓(或许是某种矿物)的微弱映照下,泛着幽蓝的光泽。而岩洞的另一侧,则堆放着一些……木箱?还有废弃的采矿工具?

      这里似乎不仅仅是通道的终点,更像是一个……秘密的据点?

      商细眉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拉着沈盼盼躲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警惕地观察着。

      岩洞里空无一人,那些木箱堆放得整整齐齐,上面覆盖着防雨的油布,不像是废弃的样子。

      “这里……有人?”沈盼盼也察觉到了异常,紧张地抓住商细眉的胳膊。

      商细眉示意她噤声,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整个岩洞。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岩洞深处,靠近地下河的一块平坦岩石上。

      那里,似乎放着一个小巧的、深色的……木匣子?

      紫檀木?!

      商细眉的心脏猛地一跳!那个大小,那个颜色……像极了程泊舟书房里那个他曾经瞥见过几次的紫檀木匣!

      它怎么会在这里?!难道程泊舟生前,也曾利用过这条通道?或者……这里根本就是程泊舟设置的另一个秘密据点?用来存放那些不能见光的东西?

      巨大的疑问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商细眉。他让沈盼盼留在原地,自己则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朝着那块岩石挪去。

      越靠近,越能确定。那确实是一个紫檀木匣,做工精致,上面甚至还有熟悉的、程泊舟常用的那种黄铜扣锁。

      他伸出手,颤抖着,抚上那冰凉的匣盖。程泊舟临死前的面容,徐明章迫切的追问,那个未尽的“徐”字……所有谜团,似乎都指向了这个小小的木匣。

      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扳动了扣锁。

      “咔哒”一声轻响。

      匣盖应声弹开。

      借着岩洞里微弱的光线,商细眉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没有金银珠宝,没有机密文件。

      只有一叠泛黄的、保存完好的……戏单。

      最上面一张,正是广和楼那夜,被他的鲜血染红的那张《贵妃醉酒》的戏单。而下面,则是一张张更早年代的戏单,来自南京,来自上海,来自他们共同走过的每一个地方。

      每一张戏单上,在不起眼的角落,都有一行相同的、程泊舟亲笔写下的小字:

      “X年X月X地,与细眉同观。”

      而在匣子的最底层,压着一封没有署名、没有日期的信。信纸已经有些脆化,上面的字迹却是程泊舟的,带着一种少见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自知身在局中,身不由己。十年相伴,真耶?幻耶?唯台上水袖翩跹,台下你侧影安然,是心中一点真实不虚的暖意。若有来生,盼只作寻常看客,为你喝一声彩,再无阴谋算计,刀光剑影……”

      商细眉拿着那封信,站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十年协议,十年伪装,十年在刀尖上跳舞,在谎言中相拥……他一直以为,程泊舟与他一样,只是这场冰冷交易中尽职的演员。

      却从未想过,在那层层算计与防备之下,或许……也曾有过片刻的真心?

      那这真心,与他接到的南京密令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与背后刺入的那一刀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荒谬。讽刺。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巨大的混乱,如同地下汹涌的暗河,瞬间将他吞没。

      “细眉哥?怎么了?”沈盼盼见他久久不动,担心地走了过来。

      商细眉猛地回过神,迅速将信纸塞回匣子,合上盖子,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没什么……一些没用的旧东西。”他声音干涩,试图掩饰内心的滔天巨浪。

      然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

      “砰!”

      一声枪响,毫无预兆地打破了岩洞的寂静!子弹打在商细眉身旁的岩石上,溅起一串刺目的火星!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厉喝声从岩洞入口处传来!十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端着枪,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为首一人,慢慢从阴影中走出,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而愉悦的笑容。

      正是徐明章!

      “商老板,沈老板,”徐明章用枪口点了点他们,目光扫过商细眉手中的紫檀木匣,笑容更深,“这出《夜奔》,唱得可真是不错。不过,该收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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